可看着贺听风信任而期盼的模样,他又不忍心拒绝。
    于是认不得路的师徒二人把无上晴逛了个遍,最后竟还迷了路。
    贺听风看着面前熟悉的岔路口,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而罪魁祸首慎楼,正偷偷撇开头,拒绝与之对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正在暗中记忆无上晴的路线。
    好在贺听风虽然有些奇怪,倒没往自己受骗的方向想,只当他们是真的不小心走岔了路。
    最后只好故技重施,揽着徒弟的后腰飞上天,利用灵力带路,前往自己居住的宫殿。
    无上晴的汤池虽是开放式,但宫内的弟子或是侍从都不敢与宫主争抢地盘,自发外出解决洗浴问题,于是造就了那处清冷的假象。
    回到主殿后,来往的人才多上一些,不过不论男女,在看见慎楼的瞬间,神色都十分微妙。
    慎楼表面上坦然接受打量,其实心慌意乱非常。
    但这些人可不敢在贺听风面前争辩,只面面相觑一下,就纷纷拜礼仙君然后逃走。
    一时间,在场之人只剩下零星,除去贺听风二者,便余一站一跪两人。
    站在原地的人名为邹意,慎楼有个模糊映象,这人天生爱剑,以武为痴,是无上晴所有弟子中备受瞩目的。
    而跪在主殿前的那位,自然就是被贺听风责罚的安平,现如今,任凭他如何哀声求原谅,仙君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慎楼在大快人心的同时,又隐约觉得这可能是他将来的下场,就赶紧把嘴闭紧,静观其变。
    安平受罚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只见邹意的眼神从他身上略过,又轻轻瞟向慎楼,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复杂。
    那一瞬间,慎楼几乎以为对方会拆穿自己的身份。
    不过,邹意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微微躬身,面向贺听风,不卑不亢道:仙君。
    贺听风冷淡地点头,比起讨嫌的安平,他倒是对邹意的识时务有了好脸色,至少再未借机惩处为慎楼立威。
    待人走远,那仍旧跪在地上的安平咬碎了一口牙,他怨愤的视线从慎楼身上扫过,对上贺听风时,又故意装作委屈:仙君,安平知错了。
    慎楼在一侧旁观,把这神态变化看的一清二楚,他不禁啧啧称奇,心说自己修炼的境界果真是比不过此人,倒是真该好好学习一番。
    然而,贺听风早已习惯对慎楼以外的人冷淡,似乎在众人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仙君。
    既然知错,便跪好这一日,今夜戌时过后就可起身。
    言罢,仙君看也不看他,直接进入主殿,独留安平僵着身子,瞠目结舌,与落在殿外的慎楼大眼瞪小眼。
    平白落了下风,安平双目充火,毫不掩饰嫉恨和敌视。似乎是害怕被贺听风察觉,他只轻启唇,用气音吐出两个字。
    慎楼看得清楚,对方所言应当是恶心。
    这种话语百年间已经听得太多,对他来说简直不痛不痒。让慎楼更为在意的,是安平之前如何挂在他师尊身上。
    眸光不加掩饰地从安平的上肢瞥过,似乎正在考虑到底让人断臂还是肢解,这充满寒意的实现让安平一个激灵,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后脑勺,不明白自己被何物所吓。
    慎楼收回视线,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蜷缩了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进主殿。
    今晚便歇在此处吧,明日我让人收拾收拾,把隔壁给你住,这样也照料方便。
    慎楼看着正中央唯一的床榻,本是贺听风的私有物,他明知故问:师尊,那您在哪里休息?
    你师尊不用休息。贺听风挑眉,根本不在意似的,环顾一圈,随手轻点旁边软榻,然后揉上了慎楼的脑袋,师尊睡那儿,晚上有事叫我就行。
    头顶轻柔地按压离开时,慎楼方才应声,听话地掀开被子,将自己裹进贺听风的床榻。
    正如对方所言,贺听风应该很少休息,夜晚大约都是在修炼,最贴身的床榻上几乎没有沾染熟悉的气息。
    慎楼睁着眼睛躺在上面,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功留在了无上晴,还能躺在贺听风的床上。
    仙君说到做到,阖目居于软榻,周身灵力运转,以便吸收天地灵气。他将自身的防御都减轻很多,应该是出于对慎楼的信任,且如遇危机也便于清醒。
    慎楼侧卧在床,单手枕着脑袋,看着贺听风的银发随灵气波动漂浮,任何人都不能轻易靠近,他不自觉抿唇。
    偷来的欢喜未尝不可作为欢喜,至少现在,他能够明目张胆地看着贺听风,这个百年间都不曾好好看过的师尊。
    有些时候,慎楼也会觉得对方太过狠心。只因自己修炼禁术入魔,与正道相悖,就选择与他恩断义绝。但现在想想,一切确实是他自作自受,十方狱的魔王与无上晴的宫主,本来就是云泥之别。
    深夜。
    整齐叠好的玄衣被人取下,唯有确信贺听风短时间内不会清醒,慎楼才敢从被褥中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披上衣裳。
    他还是舍不得将玄衣留下来,或许这是他这辈子最后能收到的、来自贺听风的礼物,无论如何都想将其保留。
    自私感作祟,其实慎楼未尝没有动过歪心思,他可以仗着贺听风失忆,堂而皇之地留在无上晴,享受师尊的悉心照料。
    但贺听风对他越好,就越让慎楼回忆起这百年间的孤独。与其坐以待毙,最后又经历一次决裂之苦,倒不如他主动远离,去寻找恢复记忆的方法。
    万一对方看在他诚恳的份儿上,允诺偶尔的亲近呢?
    修炼禁术后,自不必再遵循正道修炼的方法,魔气可使原本毫无灵根的人走上修炼之路,慎楼便是其中之一。
    有了贺听风的示意,他往返无上晴方便了不少,至少现在离开时,也不会有弟子上前阻拦。
    最多是路上撞见,对方先自乱阵脚罢了。面前是不知道为难过自己多少次的人,慎楼只轻描淡写点头,就成功收获对方尴尬窘迫的视线。
    这人似乎也没有想到,将来会有角色对调的一天。往日里,阻拦慎楼进入无上晴这件事,大约都是被贺听风默许的。
    慎楼不甚在意,直接趁着夜色飞身离开。若再耽搁下去,等贺听风醒来,他就舍不得逃走了。
    作为魔教之首,正道老儿口中的万恶之源,十方狱却并不像它的名称一般,是炼狱和深渊。
    慎楼当初在贺听风处频频受挫,面上狂妄内里自卑,妄图用牢狱束缚自己,故修造宫殿,名十方狱。
    但究其本质,十方狱不过是慎楼唯一的落脚点。他并不把这里称作家,也许只有自小居住过的无上晴,才堪堪配得上这个称谓。
    外界都称,修炼禁术者大多邪淫混乱,将人性劣质暴露得淋漓尽致,故君子不可与其为伍。
    但真正的魔修只觉得冤枉,禁术正是因为其急功近利被摒弃,而强行入道对身体有害,施展不当者很可能走火入魔。
    当初慎楼修炼时也吃了不少的苦,方才达成如今令人望尘莫及的成就。前往十方狱求学者多数与慎楼经历相似,自小无法凭炼气飞升,不得已入魔。
    当然,以免被有心人利用,禁书不可能公之于众,因此十方狱的弟子哪怕走了捷径,也只能安安分分地,一步一个脚印,夜以继日辛勤练习,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做什么邪淫之事。
    是以,当慎楼回到十方狱时,整个殿内仍灯火通明。他随意点了个眼熟的弟子,扬声道:你过来。
    那弟子的样貌约莫十之五六,不过谁能知道,他真正的年纪已过知天命。被慎楼点名,竟然没有半点惶恐,反而立刻停止修炼,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
    尊主有事吩咐。
    慎楼在下属面前的姿态,跟在贺听风面前完全不同。那些伪装的怯懦被尽数舍去,留存下来的,只剩下狂妄和冰凉。
    你去打听一番神医的行踪,看有无可能将人请来十方狱,报酬不是问题。
    请来十方狱这几个字似乎有些困难,那小弟子的为难了一瞬,随即坚定地点头,心说尊主的吩咐他必须完成,不过是神医罢了,他定能把人请来。
    见状,慎楼方才满意了一些,正打算略过下属离开,忽而想起了什么,又偏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此言似乎过于轻蔑了些,那人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点亮了一双星星眼,将话语重复了两遍,生怕慎楼记不住似的。
    宣染,尊主我名宣染。言罢,似乎还想将这两个字描述得更加清楚,宣染摸索上身,妄图找出纸笔写下。
    但等他回过神来,面前早已经没了慎楼的身影。
    小弟子在原地站了很久,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在这个夜晚,也许只有宣染自己知道,他成功被尊主记住了。
    虽然修了魔道,但慎楼依然保留了一部分习惯,比如一日三餐和睡眠。成功将找神医一事推脱给下属,他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床榻似乎不如无上晴柔软,被褥也比不上无上晴的暖和,且完全没有贺听风的气息。辗转反侧都难眠,索性直接睁开了眼。
    慎楼不切实际地想,要是他没有从无上晴离开该有多好。明日还能看见温柔的师尊,和不受阻碍的路途,只是想想都令人向往。
    他翻身下床,重新找了件衣衫披上,而贺听风赠予他的玄衣,则被整齐叠好,放置在枕头边,以慰劳不眠之夜。
    慎楼似乎再没想过重回无上晴,但以往每个睡不着的夜晚,他都会离开十方狱,登上任何一处高檐,斜躺着赏月。
    中秋迫近,高悬圆镜亮得透人,将余韵尽数散满人间,照亮无家可归者的通途。
    慎楼看着那月,思绪飞纷。不禁滑稽地觉得天下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耳朵突然被人重重地捏了一下,随即传来道熟悉的男音,略显急切:你这孩子,走了也不说一声,害得你师尊好找!
    嗓音近在耳畔,慎楼耳朵酥麻一瞬,猛地坐起身来,眼瞳中倒映出贺听风那张惊慌未消的脸。
    对方看上去找了自己很久,连衣摆上蹭上点灰都没有注意到。
    慎楼不知道,贺听风到底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定位他的地点。此时此刻,他也什么都不想考虑,唯有一丝大不敬的念头窜进脑海。
    他几欲想不管不顾地抱紧对方,小臂强行忍耐着,无人注意到它的颤抖。
    空气寂静了半秒钟,仙君大人好似现在才发现什么,将指尖触上慎楼的肩。
    徒儿,这好像不是为师给你的衣袍吧?
    第五章
    慎楼一愣,连自己原本想要做什么都忘记了。他顺着贺听风的视线,缓慢移到自己身上,神色逐渐开始僵硬。
    其实他所着依旧是玄色,且现今不过五更初,若是不仔细些,根本分辨不了两者的区别。但很显然的,贺听风把赠予他的衣衫样式记得清清楚楚,一眼便看出了不同。
    慎楼仿佛心头鹿撞,眼见师尊眼底的怀疑愈深,突然一咬牙,单膝跪地,接触砖瓦时发出重重的撞击声。
    贺听风被吓了一跳,明显没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想拉他起来,却反被慎楼握住掌心。
    是徒儿不好,不小心将师尊赠的衣袍损坏,您罚我吧。说到最后,慎楼自责地低下头,连嗓音都略显哽咽,好像不受罚他就不起来似的。
    弄得贺听风哭笑不得,他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敢情是慎楼不小心弄坏衣服,连夜找了件可代替的玄衣,企图蒙混过关。
    他赶紧拉着慎楼起来,一边拍去徒弟膝上的灰尘,一边随口问了句: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居然有成衣铺三更天都不打烊吗?
    慎楼的表情又凝固了下,就在他考虑要不要胡编乱造到底,说自己真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衣铺时,贺听风亲自解了他的围。
    你师尊有那么可怕吗?一件衣服罢了,为师不会罚你。他帮慎楼整理了下领口,顺手抚平,眼底淡笑,好像在埋怨慎楼过于大惊小怪,贺听风眨了眨眼睛,戏谑道,而且呀,你的衣裳,无上晴多得很。
    慎楼:???
    无上晴怎会有很多他的衣裳?
    贺听风的瞳孔清晰倒映出他的脸,茫然而无措。如果说之前,慎楼都能以为玄衣只是巧合,而现在,他却再也没有办法心安理得了。
    仙君丹凤眼清澈,眼尾轻轻向上翘起,由额中央的符咒反衬,更显明媚动人。黎明已过,旭日东升,逐渐点亮整个世间。
    有那么一瞬间,慎楼甚至觉得,他的师尊比那金乌还要耀眼。
    高檐之上,秋风越发肆虐,席卷松散的青丝,偶尔会试探着,与银色交融在一起。
    贺听风见慎楼半天没出声,便直接拉着他的手,想要同之前一样,将人带回无上晴。
    早起的摊贩将自己的商品摆放好,就等着待会儿凑凑赶集的热闹。这一黑一白不断飞跃的身影,可比什么都亮眼。
    被父母遣出来采办的董宜修脚步一顿,蒸糕脱手掉在地上,他揉了揉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在掠过他头顶的,该不会就是那传闻中的魔头慎楼吧?
    董宜修在原地停留小半晌,突然甩开脚步往自己家的方向奔去,连蒸糕都忘在脑后。好心的摊贩捡起来,大声嚷了一句:董小公子,你家蒸糕不要啦!
    但留给他的,却只有董宜修消失在转角的身影。
    摊贩摇晃了下脑袋,嘟囔一句着急忙慌什么呀,索性把蒸糕搁在摊前,开始忙碌集市,只静等着对方回来寻找。
    爹!爹!
    厚重的大门被人用力撞开,原本松垮挂在门上的门闩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震得整个董府都颤了三颤。
    其中传来个中年男音,雄浑壮阔,中气十足,一听就是武学大家:臭小子,门砸坏了把你卖了拿去修啊!
    董宜修缩了缩脑袋,但想到自己要说的事,不免硬气了几分,屁颠屁颠地跑到亲爹面前,就等着之后的夸奖。
    但夸奖没等到,他却是率先挨了个暴栗,董拙瞪着两手空空的儿子,忍着脾气问他:蒸糕呢?
    啊!蒸糕,我的蒸糕董宜修捂着被捶的脑袋,这时候才记起遗忘的蒸糕来,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捂住耳朵。
    果不其然,下一刻,迎接他的就是河东狮吼:你怎么不把你人丢了呢!你娘念叨了好几天,蒸糕没了她吃什么,你爹我吃什么!
    爹爹爹董宜修熟练认错,死活不改,但他也不敢离暴怒的董拙太近,只远远地开口,爹你猜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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