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裴郁离保持着抬头的姿势与他对视,嘴角挂着一抹微微的笑,道,久个屁。
    他不知道周元巳此来何意,但一定是与寇翊有关的事。
    这周元巳是在寇翊母亲的膝下养大的,在寇翊人生的前十年一直将母慈子孝、兄弟情深的戏码演得很好。
    周老爷走得早,周家的家业一直靠周夫人倾力维持,周夫人病逝后,年幼的寇翊满心以为自己的人生中只剩下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那就是他的二哥。
    可结果,不必再多说。
    裴郁离的眼神中都窜着火,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恨不得将周元巳给生剥活剐了,那都算是轻的。
    他自己有过一段不幸的童年经历,知道其中的苦楚,而造成寇翊少时就漂泊无依的罪魁祸首,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你似乎一直对我有敌意。周元巳坐到了裴郁离的对面,与他隔有一桌案的距离。
    裴郁离立刻又将那盅粥往自己面前拉了拉,几乎拉到了桌子的边缘。他又将桌上的青玉枝合入鞘中握在手上,不说话,只是并不友善地看着周元巳。
    这甚至有些像小动物的护食行为,令周元巳略微一愣,不解其意。
    只有裴郁离自己知道,因为这盅粥有一半是属于寇翊的,青玉枝也有一半是属于寇翊的,他不想让任何与寇翊有关的东西离周元巳太近,包括他自己。
    裴郁离毫不遮掩地往后退了退,将自己与周元巳之间的距离也拉远了一些。
    是姓周的不配。
    周元巳看他不说话,才问道:当初你入那挂头局,有意害我得罪秦昭,可是三弟的授意?
    周少爷是要与我秋后算账?裴郁离反问道。
    你坏了旁人的计划,却不许旁人找你算账吗?
    你不是在我的药盅里下过药了吗?那不叫算账吗?
    周元巳双眼一眯。
    就这短短一瞬沉默的功夫,裴郁离的心却微微抖了一下。
    他所说的下药自然是指赌船上被小贺呈碰巧识破的那次,可周元巳方才的反应显然多了一层其他的意味,周元巳想到了什么?
    据我猜测,那是战必赢做的,周元巳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我早先同三弟解释过一次。
    战必赢是你的人。
    可我不能预估他的行动。
    那他人呢?
    可能仍在司斯萨海峡吧,周元巳面不改色道,你若非要一个交代,我遣人去抓便是。
    不必了,裴郁离只觉得他废话一箩筐,又问,那桃华呢?
    桃华是谁?周元巳问。
    裴郁离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适的坐姿,跳跃着问道:你们家那艘货船呢?
    李府货船上有许多硝石火/药,这一点裴郁离一直都知道,他之所以不在寇翊的面前谈,只是因为不想脏了寇翊的耳朵。
    他对周家人的确有怀疑。
    不仅仅因为个装满硝石火/药的官船,还有许多缘由。比如证人们在短期内的纷纷倒戈,比如桃华为何可以被打点进府衙大狱,比如试图灭口桃华的杀手们。
    行事谨慎、动作极快、花得起钱也行得起威胁,放眼可能与李府有瓜葛的人,周家实在是太好成为怀疑对象了。
    这些他能想到,寇翊也能想到。
    这是他与寇翊的默契,既然牵扯到周家,那便让寇翊去解决,反正寇翊会保护他的。
    什么货船?周元巳揣着不知情的表情问道。
    没什么,裴郁离不会傻到觉得三两句话就能问出什么,只是道,桃华你不认得,货船你也不知道,那便离开吧,我同你有什么好废话的?
    今日本是周元巳自己找上门来,可来意还未说出,便被下了逐客令。
    周元巳摸不清裴郁离的路数,可还是按部就班地表明了来意,道:我此来是面见三弟的,他人呢?
    这话该我问你,裴郁离道,他人呢?
    两人的话一句搭着一句,连个思考的空余都没有,这就显得每一句话都带着咄咄逼人的意思。
    周元巳笑了一声,道:三弟怎么...
    怎么找了这么个不饶人的悍...悍夫?
    我忍你很久了,裴郁离用大拇指顶着刀柄,青玉枝出鞘了一寸,他不耐道,别再唤什么三弟了,谁是你的三弟?
    *
    天鲲帮如今成了海域唯一的大帮,内部在范岳楼的领导下重整,大大小小的领事都想立功表诚心。
    广袤的西南地区,一队天鲲支队效率极高,通过仅仅十日的追踪,便已经捉住了想捉的人。
    回程的路上,天鲲帮众皆乘马匹,手中拎着长绳,绳子的另一端捆着几个口干舌燥、踉踉跄跄的光头大和尚。
    西南荒芜,一路上行人甚少。
    仅有的那么几个行人也都避之不及,一边远离了看着就像是匪徒的马队,一边小声议论着。
    这年头劫匪可真是横,连僧侣都不放过!
    可不是吗?那黄袍大袈的头上可有八个戒疤呀,一看就是得道高僧,真是造孽!那群悍匪也不怕遭报应!
    行人们一边说着一边远离了是非之地,他们逃得匆忙,并不能听到马队中的对话。
    那高僧双手还被绳子绑着往前拖拽,嘴上连连念道:我佛慈悲,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打诳语!
    这句话他一路以来念过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他是那一群和尚里的大和尚,他一开口,素衣僧服的几个小和尚便跟着念:我佛慈悲,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打诳语!
    真是和尚念经,吵得人头疼。
    领头的马匹突然停下,紧随其后的马匹也都止住脚步,天鲲帮众们纷纷回过头去,个个凶神恶煞。
    其中一个斥道:他奶奶的一路上听你们这群秃驴念经!老子头都要秃!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娘的跑到官府做伪证冤枉好人不叫打诳语?!一群操蛋玩意儿!
    和尚们的喋喋不休当即止住,半晌,那高僧才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怎好红口白舌地冤枉人?
    去他娘的不打诳语!老子看你长的就像个诳语!天鲲帮众凶道,人面兽心的狗东西,别他妈废话,老老实实给老子赶路!
    和尚还在念着贫僧施主贫僧施主云云,啰嗦得很。若不是看这群和尚身娇肉贵不抗揍,帮众早八百年前就要动手了。
    驾
    马队重新出发,继续向着东南地区前行。
    *
    周府祠堂。
    寇翊恭恭敬敬地捧着周夫人的灵牌,将其放回了当家主母该在的位置。
    祠堂大门正对着的是一座镀满了金漆的释迦摩尼像,佛座距离地面一米有余,佛身足有三米之高。
    佛像前依照长幼尊卑的位序,端正摆放着周家的列祖列宗及新逝之人的牌位。
    人佛共堂,少见。
    寇翊的目光并未分给那佛像一分,而是始终放在周夫人的灵牌之上,定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在这半盏茶里,他怒火中烧,却一言未发。
    灵牌不出祠堂,周元韬不敢搬动这祠堂中的任何一道,却独独搬走了母亲的。
    寇翊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求饶还是挑衅。
    您说,家宅不宁,是孩儿的错吗?
    寇翊眸子微动,心中在寻,在这距离母亲最近的地方,他想寻到母亲的一线踪影,他想久违地询问母亲的意见。
    大门紧闭,祠堂中只有寇翊与周元韬二人。周元韬捂着尚在流血的右臂,距寇翊很有几米的距离,并不动作。
    或者说,他不敢动作。
    不是。
    萦萦绕绕的香火中,似乎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寇翊的耳边飘。
    孩子,不是你的错。
    寇翊的怒气又像是被这道低语抚平了。
    他真像个拿不定主意的孩童,殷切地希望家里的大人能给他一丝肯定,告诉他他做的是对的。
    他想从母亲那里再拿到个什么奖赏,一朵小红花也好,一颗糖果也好,一个带着疼爱的亲吻也好,他太久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孩儿不孝,离开您十年有余。
    孩儿很想念您,您想我吗?您...怪我吗?
    娘也很想你,娘永远不会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寇翊的双唇微微颤抖起来。
    兄长视我为钉为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我不想报复...母亲,我不想报复的,这十年来,我未曾动过任何报复的心。
    可他们仍视我为隐患,道我处心积虑,对我穷追不舍。
    他们伤害了我最爱的人,母亲,您在天之灵能不能告诉我,我可以报复吗?
    祠堂中静极了,香火飘飘摇摇地往上去,它们缠成了几条虚无的线,东倒西歪地寻着各自的支撑,也寻着一份答案。
    保护你自己吧,孩子。
    静默中,有人这样告诉他。
    也保护你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裴裴:莫挨老子,老子有主(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get)感谢在2021050723:02:28~2021050820:42: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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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离心离德
    客栈上房中,周元巳并未接下那道逐客令,他的屁股像是涂了浆糊似的,死死黏住椅子不肯走。
    裴郁离盯了他好几眼,直想用青玉枝把他的屁股铲下去。
    三弟同你是怎么说的?周元巳甚至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准备将其端起。
    裴郁离用青玉枝刀柄在桌上狠狠一撞,木桌一个震颤,茶水噗的一下自杯口涌出,正好沾湿了周元巳的宽袖。
    我说了,裴郁离语气不善道,别再唤什么三弟,你不配。
    周元巳略一怔愣,摆摆袖子将手收回,道:他当年也是个十岁稚童,记忆中的事未必都是对的。事实究竟如何,你不好奇吗?
    事实如何,也轮不到你来同我说。
    他与我十年的兄弟感情,却只记得我将他绑在礁石边等死,周元巳道,怎么,我还不能申辩吗?
    申辩?裴郁离笑了一声,过去的十一年你做什么去了?几个月前在赌船上又做什么去了?谁要听你的申辩?
    那十一年里他在天鲲帮,我如何找得到他?
    你找他做什么?杀他吗?
    我为何要杀他?
    你自己心里清楚。
    两个人一句接着一句,每句话都像是吃了枪药似的往外蹦。
    裴郁离满心的不耐烦全都刻在了脸上,周元巳多在他面前一刻,他都随时想拔出青玉枝要了这厮的命。
    如果我告诉你,我当初绑他便是为了救他呢?
    这话你去向寇翊说,看他信不信你。
    母亲病逝,周元韬想方设法害三弟性命,我若不出此下策,三弟早就遭了不测,哪还有如今的他?
    裴郁离微微一愣。
    周元巳说得情真意切,继续道:我想保住三弟的命,却未想到他会提前被别人施救,这的确是我的失误。三弟多年来漂泊在外,可我又何尝想如此?我只是想保住他。
    周夫人病逝,寇翊作为年幼的嫡子,的确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
    不仅仅是周元韬,贪图周家家业的任意一个人,都可能将主意打到寇翊的身上。
    周元巳说出这样的话,竟让裴郁离一时辨不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我今日来此,是特来提醒,周元巳的脸上竟露出急切的神情,周元韬贼心不死,仍想对他下手,据我所知已经雇了杀手跟踪。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会希望他出事吧?
    ......他不会出事,裴郁离停顿了片刻,观察着周元巳的表情,道,是你们太低估他了。
    周元巳轻轻松了口气。
    据我所知,裴郁离面上的最后一丝不耐褪了下去,不再有赶客的意思,而是问道,你的亲生娘亲就是被绑在礁石边活活淹死的吧?
    这句话问得直往人的心里击,扎得周元巳神情微变。
    可裴郁离毫不在意周元巳的心情,接着问道:你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寇翊,却告诉我没动杀人的心,你怎么证明?
    周元巳面色僵硬了几分,道:他还活得好好的。
    可他的获救显然在你的意料之外。
    我那时在与周元韬周旋,尚未赶到。
    这些话你尽可以去向寇翊解释,为何来同我说?
    我本是来寻他的,可他不在。
    好吧,裴郁离收敛了带有锋芒的神情,像是打消了许多疑虑,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会告诉他的。
    周元巳也道:多谢。
    不过,我正巧要去找他,裴郁离伸手去碰周元巳面前的茶杯,边问,你要同行吗?
    话音刚落,他的手指却一抖,那茶杯被打翻在桌面上,满杯的茶顷刻间流了一片,滴滴答答地自桌上往下落。
    裴郁离将手指一收,没什么表情地道:不好意思,原本还想沏杯茶给你。
    周元巳擦拭了衣上沾到的茶水,只是茶渍却怎么也去不掉,他笑道:无妨。
    *
    你们听说没有,今日有人拎着大刀闯进周府去了,可凶了!
    何止是闯府啊,据说门还未进,就已经将周家那块镶金的大牌匾给砍成了两半,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怨。
    啊?几个人呐?
    就一个!
    一个人?一个人闯什么周府呀?这年头劫匪入室抢劫都这么明目张胆了吗?那官差大爷们呢?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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