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下旬,赵无恤已帅大军抵达雍都,在得知城内已经空空如也后,他也没有急着进城,而是在城外扎营,先行前往郊区的白帝祠。
    冯翊郡栎阳县人刘德本是秦人,后来随家族投靠赵国,他对秦国的礼仪典故十分娴熟,在赵侯问他时,便如数家珍地将这白帝祠的历史说了一遍。
    “当年,秦襄公攻犬戎救周,因功劳开始列为诸侯。秦成为诸侯后,终于能够祭祀自己的神灵,于是秦襄公便作西畤祭祀白帝少昊,牺牲用马驹、黄牛、羝羊各一头。到了秦文公时,又在汧、渭二水之间卜得吉兆,还梦到了上帝所化之白蛇,于是于是建立了鄜畤,继续用三牲大礼郊祭白帝。”
    “等到秦德公迁都雍城后,雍城这地方乃岐山之阳,地势高,为神明聚居处,有巫咸、大沈厥湫、亚驼三位巫神,为了让秦人在此繁衍生息,便再度建立了白帝祠,每逢祭祀,用牲畜达三百头,还裂犬马于城邑四方,以防御蛊灾侵害……”
    说完之后,刘德下拜道:“敢问君侯,如今再祀白帝,当用何规格?“
    “参考秦襄公、秦文公、秦德公三位秦国先君的礼仪,无恤将沐浴斋戒五日,用赤马、黄牛、羝羊各百头祀之,以表诚意。”
    五日后,赵无恤再度如期而至,望着眼前香火鼎盛的白帝祠,身穿素白的礼服,面上十分虔诚庄重。
    中原有一句古话,叫做“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这是华夏的血食观念,意思是神灵不会享用非我族类的祭礼,百姓也拒绝承认异族之神。不过眼前秦人祭祀的白帝少昊,恰恰也是赵氏的祖先神。
    少昊是嬴姓的始祖,也是玄鸟图腾的肇始,少昊所建的穷桑国,曾经是东方上古文明的中心,只是到了后来,文明中心已经转移到了夏、商,嬴姓只是作为方国诸侯,臣服于夏商。到了周代,秦与赵的先祖更是作为战败者,被擒到宗周,做了牧奴御者,慢慢才重新获得贵族地位,或列为诸侯,或做了大国上卿。
    不过,对于嬴姓祖先的祭祀,却从未断绝,赵如此,秦也如此,不过这时代的少昊虽然被称之为白帝,却是东方之帝,并不是后来五行之说盛行后的“西方之帝”,这一点,还是因为秦国长期在西方祭祀少昊,才产生的美妙误会。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秦与赵为数不多的共同点之一,赵无恤的意图在于征服同化秦人,常常强调赵秦本为一家,对于这点,自然要大书特书了。
    为此,他还特地把远在东方,同为嬴姓的郯国国君请来,让他作为嬴姓同宗,见证这一幕,十多年前赵无恤与夫差大战淮北,灭邳国,残吴国,最后却保留小小郯国,为的就是今日……
    五月初一这一天,不远万里跑来为赵侯捧场的郯子穿着传统的鸟服,与刘德一同宣礼,让赵军士卒将搜集来的赤马、黄牛、羝羊各百头悉数宰杀,牲血如注。
    庄严的礼乐下,赵无恤则协同秦伯刺,步入白帝祠,献上了他们的祭文。
    “夫天下之大,诸夏之广,皆立于人。天下之人皆有本源,世人未可不思其本而忘其祖也。赵与秦本嬴姓之嗣,当以白帝少昊氏为祖。”
    “羲和驭龙,日照海岱。白帝少昊,穷桑之邦。
    选贤任能,有纪有纲。以鸟名官,胙乎东方。”
    “瑶光之星,贯月如虹。若水之滨,颛顼始降。
    帝高阳兮,泽被八方。辟土开疆,巍然大邦。”
    “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始有伯益。”
    伯益明德,助禹治水。帝锡玄圭,后嗣大出!”
    “伯益子孙,流散四方。或在中国,或在夷狄。
    帝命武汤,正域彼四。鸣条之战,费昌御汤。”
    “遂世有功,以佐殷国。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牧野洋洋,流血漂橹。飞廉恶来,死于戎疆……”
    这篇绵长的颂文从少昊的穷桑国说起,历经数千年历史,一直讲述到牧野之战后秦赵两族先祖的悲惨经历,以及他们各自跨越重重阻碍,重新崛起为大夫、卿族、诸侯的事迹。
    一直,讲述到了今天。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赵秦一统,和合共襄。谨禀我祖,伏惟尚飨!”
    言罢,赵无恤对着白帝之像下拜稽首,然后又将如同提线木偶般任由他摆布的秦伯刺也拉了起来,二人执手,走出白帝祠,对着问询赶来观礼的数万秦人和赵国大军说道:
    “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秦赵本为一家,四百年前分,四百年后合,今日赵与秦再度合一,天地鬼神、我祖白帝少昊氏、大巫巫咸、大沈厥湫、亚驼,及万千军民共鉴之!”
    ……
    利用祭祀白帝少昊氏这一共同祖先的举动,让秦地心情忐忑的数十万百姓稍微安下心来后,赵无恤这才正式进入雍都。
    不像兼并鲁、卫、郑时那么粗暴直接,这一次,他十分谨慎地又一一祭祀了秦国历代国君的庙宇,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叔伯先辈般敬重。如此一来,心存侥幸,没有西窜陇西的部分秦国贵族也安心了不少。
    这之后,赵无恤才住进了大郑宫,以赵秦共君的身份招募逃离雍都,窜入山林的秦人们。
    而他对秦伯刺的态度,也从和蔼变成了严厉:
    “秦赵虽合,但有些事情,可与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大郑宫中,赵无恤面沉如水,他认为秦伯刺玩了小花招,故意让雍都的人逃走,只留下一座空城,但秦伯刺却矢口否认,说这一切都是大庶长子蒲的自作主张。
    “子棘,休要自作聪明!”
    如此警告了秦伯刺一番后,赵无恤让他退下,转而与随行诸将商量如何处置陇西的残秦势力。
    陇西,也就是后世的甘肃天水、礼县一带,在宗周时代被称之为西陲。那里是秦国的老家,秦的祖先秦仲就做了西陲大夫,为周室保卫西境,与戎人血战了数代人,才在荆棘草莽中开辟了一片国土,那是秦的立国之基,又因为在陇山(六盘山)以西,故称之为陇西。
    后来,虽然秦德公时将都城东迁到了雍,但西陲宫得以保留,在秦国全面推行郡县制度后,陇西现如今有西陲、上邽、冀、犬丘四县,也有十万秦人。
    “加上这些时日陆续西迁的四五万人,以及附庸于秦的戎狄小邑,只怕陇西尚有二十万之众。”刘德如此报告,又道:“不过陇西一直以来便十分贫困,无蚕桑之饶,每年五月冰雪才解冻,八月麦子才熟,所以秦人才放弃了那里,东进泾渭,秦穆公也直到在东方撞得头破血流时,才转而西收群戎,虽然称霸西戎,实际上却没什么实际上的好处,只因为陇山以西,实在是太穷了。”
    商君赵伊却有不同的见解:“不然,穷山恶水,民众彪悍,陇西秦人能出一到两万兵卒,若是长期盘踞,一心东出,必将成为西陲大患,不可不除!”
    赵葭则不同意攻伐陇西,说道:“但是陇山高耸,东西百八十里,难以逾越,秦人守着陇关,从雍都攻过去,势必损失惨重,就算拿下陇西,也得不偿失。为了一区区陇西,而让大军在秦地长期耽搁,只怕会延误了君侯明年南下伐楚,使天下定于一的大计啊!”
    “且让寡人想想。”
    赵无恤有些犹豫,关中乃是天下之上游,陇右则是关中之上游,而西陲更是关陇的喉舌,按照本来的计划,他是想要全取秦国,包括陇西的,然而现如今,秦的顽民却全部跑到陇西去了,这对于统治丰镐和雍地倒是好事一桩,怕就怕他们不忘东出收复故土,勾结戎狄,长期为患啊。
    思虑间,却有人来报,说义渠戎、乌氏戎等听闻赵已并秦,纷纷派遣使者来朝见。
    赵无恤大笑道:“义渠年初时才被秦人大破,死伤过万,那个十年前曾约寡人共同灭秦的义渠君也重伤而死,诸子争立,对我赵军,自然是畏之如虎的,这次来,正好逼迫义渠退出泾川,将密须、豳邑等秦人来不及收复的宗周故土,夺回来!”
    想定之后,赵无恤便命令大军秣马厉兵,做出一副北上伐义渠的姿态,吓得义渠的使者进入雍城都只能跪着爬进来,完全没了当年的自视甚高。
    不过赵无恤没想到,这一次群戎朝见的重头戏,反倒不是义渠,而在乌氏戎……
    乌氏戎是陇山北段(宁夏固原一带)的一个部落,以商贸著称西戎,他们不像义渠人一样专门劫掠城郭,而是靠在秦国和河西走廊各部族之间做玉石周转贸易为生,赵无恤曾经让猗顿派商队去过乌氏,与他们建立联系。
    于是在义渠的使者被吓唬得屁滚尿流地出了殿外后,乌氏戎的使者被引领进来了,虽然乌氏人从事商贾事业,见多识广,但在赵军的威仪下,依然有些战战兢兢。
    然而就在赵无恤高踞殿上,等着他们朝拜时,却猛地看到,披发左衽,穿着皮袄子的乌氏使者里,还有一个椎髻右衽的中年人,他手里,还持着一根什么东西,像是树枝,又似棍棒……
    朝见君侯伯主,岂能手持此等东西,殿尾巴的赵国羽林侍卫想要将他手里的东西夺走,那人却坚决不从,死死抱着那物件!
    “大胆,岂敢在君侯面前无礼!”眼看那人和羽林侍卫抱成一团,盔明甲亮,立于殿中的将军赵葭皱着眉走了过去,大声喝骂,想要将那人驱逐出去。
    然而等走近以后,赵葭的身子却一呆,步伐一乱,他不顾礼仪,快步跑到了那个“乌氏人”的身边,仔细端详他,随后竟是抱着他大哭起来。
    殿内一片骚动,已经没有人关心乌氏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赵葭和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身上。
    “来,快来!”赵葭知道自己失态,连忙擦了泪,拉着那人,就往殿中央走来。
    没有人再试图阻拦,因为他们的君侯赵无恤,也已经亲自下到了殿中央,望着那个在赵葭搀扶下,一瘸一拐朝他走来的人,神情激动。
    曾经辱诸侯如欺竖子,行毒计如家常便饭的赵无恤,此时此刻却极为不淡定。
    他看清楚了,那人手里的东西,是一根节杖!虽然节旄几乎全光,但依然有最后一朵旄尾坚强地留在上面。
    无恤指着那人道:
    “你是……你是……”
    “是我,是我!”
    只有十步,那个满脸浓须的汉子热泪盈眶,涕泪交加,他拄着节杖,一瘸一拐地下拜顿首,行五体投地的臣见君的大礼。
    一拜,再拜,一共拜了九次,额头都磕出了红痕,这才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臣柳下越,叩见君侯!”
    ……
    “八年了,子骞,自从你去凿空西域,已经过去八年了。”
    回想当年在黄池之会后,自己亲自送这个年轻人持节西行,赵无恤嗟叹不已。转眼之间,八年已过,赵国已经不是当年的赵国,已经一统中原,距离莅临九鼎只差一步之遥,而赵侯华发已生。
    年轻的柳下越也不再年轻,风霜让他的皮肤粗糙,途中遇到的凶险更是让他手臂、胸膛上到处是伤痕,有野兽的爪牙,有刀剑划过的痕迹……加上一脸浓须,这憔悴的三十岁壮年人,看上去竟和赵无恤年纪差不多。乍一看,却和多年前在桃林塞牺牲的盗跖有几分相像。
    久别重逢,他高兴坏了,总是在那吃吃地笑。
    “臣也以为,此生不能活着归来。”
    一阵唏嘘后,赵无恤进入了正题,他对柳下越的行踪十分关心。
    “你走之前,吾等预测过路线,去河西月氏国,一两年便能归来,就算真的是去天山西王母国,两三年也够了,为何会一去八年之久?”
    “臣最初迆没想到会去这么久……”
    大概是许多年没有说中原话,柳下越说话时有些吐字不清,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能还要一些时间,他才能恢复如初。此时此刻明明有千言万语,却无法道出,说的急切了,嘴里还经常蹦出奇怪的异族词汇,光听那些古怪的发音,就可以想见,他曾经去到了中原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遥远西方。
    最后涨红了脸也没把事情说明白,柳下越索性不挣扎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画满了路线和城邑、山河的羊皮地图,献给了赵无恤。
    “臣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但臣在去来时,已将途经的山川路线,所经过的城邑邦国,都画在图上,还请君侯过目!”
    “慢慢来,不急,不急。”
    赵无恤笑了笑,接过地图,眼睛从右扫到左,面色顿时就变了。
    “你不止去了西域、天山……”
    他看着柳下越,眼中满是惊喜。
    “你还去了波斯!?”
    ps:西域波斯之类的,属于外传内容,赵无恤死后一两百年的番外篇,在这里开个头。大家不用担心作者水到赵无恤不顾生产力强行统一世界,正文还有不到二十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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