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侯八年九月底,时值仲秋,代郡以北数百里外的燕山北麓草原上,一支庞大的骑兵正在此安营扎寨。塞外的夜晚已有寒意,经历多日行军的将士们却不能够踏实地睡上一觉,而是神情警惕地巡夜。他们已经离开了熟悉的土地,深入草原后,才知道其广袤无边,周边的黑暗似乎预示着前途的未知,更别说这几天经历了那样的事情……
    “夫子,怎么办?”
    最大的帐篷内,望着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将军,灵鹊医者面色苍白地对授业恩师悄声说道。
    瞄了一眼虞军将那乌黑的脸,在军中行医十余载的老医者也有些无计可施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东胡人的下的毒咒啊……”
    原来,今年入秋后,追逐水草而迁徙的东胡人开始进入燕、代以北,劫掠附庸于赵国的草原部落,但当他们恶向胆边生,试图越过屠何,深入代郡进行杀掠时,却遭到了赵军的痛击!
    八月,代郡接到了赵无恤的命令,让他们务必击退来犯的胡人,代郡司马虞喜认为,代郡骑兵经过三年休养生息后,已经恢复了元气。根据情报,东胡人至多是赵军的两倍,且装备弓弩都有代差,若是能一举击溃东胡王柳河的部落,捣毁东胡的老巢赤山,定能斩草除根。
    于是虞喜在击退来犯之敌后,便带着两千五百赵骑,又征召屠何、无终、代各部骑兵两千五百人,毅然出张垣塞(张家口)寻找东胡主力!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九月初,赵军出塞后进展顺利,先在白河附近击败东胡游骑,趁胜渡河,又俘获东胡小首领一人,向其询问东胡王柳河的去向,那东胡首领称:“柳河闻大军北上,惶恐北逃,离此地不过三十里。”
    虞喜听闻顿时大喜,决定让大军疾驰前往,以免东胡王逃走。
    在之后的追击中,他果然找到了东胡部落的尾巴,不过主力依然不见踪迹,而且胡人每战都败退而去,随着这场追击战的进行,赵军已经离代郡越来越远,开始深入东胡的腹地,距离赤山也不远了。
    这个时候,存谨慎态度的众将开始劝说虞喜不如停下脚步,探清敌军虚实后再出兵追击。但一心立功封为县君,让自己家族也成为董、邮一样的世勋之家的虞喜却拒不采纳,坚持以那东胡首领为乡导,直捣东胡王可能会在的位置。
    然而他再度扑了个空。
    恼羞成怒的虞喜将那个说谎的东胡首领大卸八块,随后断定是东胡畏惧赵军,故而选择远遁。跑得了鬼神跑不了庙,他决定一鼓作气杀向赤山,捣毁东胡人祭天之处,如此,则刚刚被捏合起来的东胡部落可以不攻而自裂。
    屠何人新稚狗当即劝谏道:“将军轻信俘虏之言,孤军深入,敌军又不断示弱引诱,再前进必然陷于不利的境地,不如暂时退却,全师而还,等来年春天再战。”
    对此,虞喜一概不听,厉声而言道:“违命者斩!”
    然而事情已经越来越不对劲了。
    九月下旬正值秋末换季时节,草原上温暖还未散去,这也是水草丰茂的最后一段黄金时节,草原上的牛羊本应该每时每刻都在拼命吃草,尽量让自己更加肥壮才好熬过接下来漫长而艰难的冬天。
    然而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赵军却未见牛羊,放眼望去只是一片空茫。
    “一定是东胡人将牛羊都赶着往北去了。”新稚狗猜测,这是极其不利的消息,因为赵军的粮食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
    “赤山处自然有数不尽的牛羊犬马待吾等去撷取,当年本将灭代,不也是千里奔袭,建立奇功么?“虞喜现在已经进退两难,他一意孤行的率军疾驰,诸将无奈,只得随行。
    赵军就这样在草原上走了半个月,却连东胡人的影子都没有找到,甚至连饮水都有些困难了,在抵达饶乐水(西拉木伦河)上游时,终于见到水源的赵骑大喜过望,不仅趴下来就喝,还将皮囊水壶装满了水。
    但也有敏感的兵士察觉到了水里的怪味,将其告知军中的灵鹊医者,然而等医者前来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前军千余人已经喝了河里的水……
    一场疾病在喝了水的士兵中蔓延开来,连主将虞喜也未曾幸免,头一天他人还好好的,次日就上吐下泻,到了第三天,已经虚弱得上不了马了。
    赵军只好在这片陌生的草原上停滞,医者们诊治之后,断言道:“此乃痢疾!”
    “痢疾!?”新稚狗和众将吏顿时大惊,这种肠胃感染引发的疾病主要集中在炎热的南方,草原上并不算多,好好的怎么会得这种恶疾?
    原来,东胡人为了与赵军周旋,便把得瘟疫而死的动物丢到水源里,喝了这些不干净的水,赵军自然就生了病,至少有五六百人病倒,其中两百人的病症和虞喜一样严重!
    “若是在邺城,还有办法,但此地远离郡县,缺医少药,光靠着临时收集的蒿叶、栎皮等草药,只怕,只怕无法根治,只能尽人事,安天命了……”
    只可惜,天命并不在虞喜这里,当半数患病者喝下蒿叶、栎皮熬制的药汤后病症稍微缓解时,虞喜和另外两百余人却已经奄奄一息,药石不能救了。
    虞喜在弥留之际时,对自己的冒进极其后悔,他拉着副将新稚狗的手,对他嘱咐道:“我有负君侯之命,未能报偿君恩,陷众将士于险地,罪该万死,我死之后,马革裹尸,举火焚之即可。只望新稚子能带着大军回到代郡,以待来年再与东胡作战。”
    交代完后事后不久,虞喜便逝去了,这位赵国诸将里最早追随赵无恤的圉人之子,以轻骑狂飙闻、奇袭冒险名天下,然而善泳者溺于水,威风了二十年,却在茫茫草原上翻了车……
    虽然虞喜选择了信任新稚狗,但其余将领、监军却有疑虑,因为新稚狗乃屠何胡,而非华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啊!
    见众人面色有异,新稚狗割开了自己胸口的皮肤,让血渗出来,手持虞喜的虎符和旗帜,当众发誓道:”屠何乃青熊的子孙,与东胡世代仇敌,何况我已为君侯效力十余年,已视自己为赵人,而非仅仅是屠何人,此番大军困顿于此,缺衣少食,归程近千里,还要随时提防东胡人袭扰,还望二三子能信赖我,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在场众将除了新稚狗外,也没有其他人有号令五千骑兵的资历和军爵,他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各自回到自己的部队里,准备拔营离开。
    十月初,随着一个巨大的火堆在饶乐水河畔点燃,赵军在新稚狗的带领下,开始撤退返回。
    来的时候,是赵军在寻找和追逐东胡人,可撤退的时候,追击和撤退的人却掉了个个,东胡人开始在他们熟悉的草原上出现,袭扰赵军。所幸新稚狗和东胡人斗争了半辈子,极为熟知他们作战时的狼群战术,巧妙地规避,或者抛出诱饵让东胡人竞相争夺。东胡人毕竟是许多个部落组成的联盟,跑路起来倒是迅捷,可协同作战依然有些困难,赵骑虽然疲惫,也受了一些损失,但实力尤在,几次袭扰都没有太多成效后,谁也不想第一个上去啃硬骨头,东胡王柳河对此也无可奈何,他是最不愿意自己精锐上去同归于尽的。
    于是一路下来,赵骑的死伤竟还在可接受范围内,五千骑,一人双马出塞,大概有四千骑连人带马回到代郡。
    只可惜,依然有千余人,近三千匹马折损在了归途上,而失去虞喜这位“龙城飞将”,更是整个赵国的巨大损失。
    ……
    十一月,当这个噩耗传到邺城时,满朝震惊!
    大理邓析建议按照军法,追责虞喜“冒进,丧师”之国,剥夺他后代的一切爵位、乡邑。倒是新稚狗保全了赵骑主力,值得嘉奖,当任命其为代郡司马。
    这个提议引发了功勋集团的剧烈不满,因为虞喜之死而悲伤不已的田贲更是怒不可数,说虞喜此次出兵有过失,但结合以往,依然功大于过。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然而赵无恤虽然同样悲切,但依旧支持了邓析的提议,将虞喜”执圭“的爵位降至公大夫,其子嗣仅能继承一个”官大夫“的爵位,并失去了封地和户税。
    但赵无恤又以自己的私库给了虞喜家眷一大笔抚恤,并在宫中祭祀虞喜,亲笔为他写了一份悼文:“十八日大风雪,云聚成铅,森森然惨兮,孤怆然而悲,念将军已逝。时,代北尚逢秋风萧瑟乎?孤斟烈酒以祭将军,恨不能同枕戈嘶马,击东胡于北漠……”
    在祭文的最后,赵无恤感慨道:“寡人独立狂雪,思接千载。感将军烈事,怅然泪下。”
    他还对一起前来祭祀的穆夏、田贲等人告诫道:”汝等若辱师战败,死于域外,寡人一样会追究罪责,但也会像今日一般,为汝等守灵!“
    众将吏皆服。
    赵无恤的悲伤并非伪装和掩饰,二十多年的君臣情谊可不是一纸祭文能表达的,在为虞喜的死唏嘘流泪之余,他也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看来,寡人不得不亲征代北了!”
    尽管朝臣纷纷劝阻,但是赵无恤决心已定,他必须将自己间接造就的草原豺狼打回原形!
    但是,最早也得等到明年春天,上郡的骑兵才能北上,在这之前,代郡将在胡马惊扰下,渡过一个严酷的寒冬!尽管代郡骑兵主力得到了保全,但士气已经大受打击,更何况,蠢蠢欲动的,还不止是东胡,之前被赵国役使的代、无终、楼烦、屠何等草原部落也在蠢蠢欲动。
    念及此事,赵无恤不由心生感慨,再度叹息道:“悲呼,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燕山!将军英魂已逝,安得猛士为寡人守边乎?安得猛士为寡人守边乎?”
    连续两个疑问,道出了赵无恤对北方局势的焦虑,新稚狗虽然立下了大功,但他屠何狄将的身份注定得不到代郡赵军完全的信任。除却虞喜之外,赵无恤无法想象,还有谁能赢得代北夏、狄的共同敬畏,撑起北疆的大局……
    屋漏偏早连夜雨,十二月,有新的坏消息传来:代郡以西楼烦反,举兵三千,犯马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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