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可以说是一片全新的土地,在大量故绛移民到来前,几乎就是一张白纸:麋鹿奔跑于野,在河北平原上留下他们的蹄印,漳水内满是肥美的鱼虾,渔户们日夜不停地捕捞都捞不完,岸边土地肥沃,却没有种粮食,而是长满了微草和野花。
    这里没有根深蒂固的大贵族,没有归属繁杂的田地,所以赵氏政权的改革在这里进行得最为彻底,也最为迅速。
    首先,井田制被正式废除,赵氏官府在新开垦的田地上“开阡陌封疆”,土地以百亩为单位,分发到各个家庭手里。
    赵无恤亲点邺城为新的都邑后,大量兵卒驻扎,在********的压制下,大刀阔斧的改革得以顺利进行,没有遇到太多障碍。但无论是原本那数千户当地人,还是新迁来的数万移民,心里未尝没有抱怨。
    当地的豪长、三老早在六年前,赵无恤征邯郸途径此地时,便见识过他的雷厉风行,那些个被投进浩浩漳水里淹死的女巫的求饶和惨叫,还留在他们记忆中。所以当井田被取消后,他们心里滴血,却不敢抗议。当大量移民涌入,占据了原本被他们划在自己地盘里的山川、湖泽,将其化为农田时,他们明面上认同“邺城百里之内,一切土地所有权归赵氏分配”,目光却充满敌意,总感觉移民是外来的小偷,偷走了属于自己的财产。
    至于移民,在迫于刀剑的顺从下,何尝不是怨声载道。
    虽然赵氏在强迫他们迁徙的过程中,派了兵卒、辎车协助,还在沿途设置医馆和粥棚,尽量保证不要死人,也避免了很多人水土不服。
    但到了邺城,看着一片荒莽的陌生土地,以及最初一年略显窘迫的生活,让大家都开始怀念起故乡来,他们纷纷望着西面高高的太行山,唱道:
    “忧心慇慇(yin),念我土宇。
    我生不辰,逢天僤(dàn)怒。
    自西徂东,靡所定处……”
    可搬都搬了,还能怎样?中人之家的民众只能嫌弃地看一眼新田地,叹了口气,省着吃官府发下来的粮,男人拉犁在前,女人捧着种子在后,赶紧在新土地上播种,等待秋天的丰收。
    这还没完,随即,一个晴天霹雳降临了。
    五万故绛移民的涌入,让他们成了这里的主流人口,开始迁徙时,各氏族抱团移动,计划着到了地方后,也要聚族而居。然而来到邺城后,他们却傻了眼。
    因为赵氏的律法明文规定:“禁止大宗小宗,昆父兄弟同室居住”!乡吏挨家威胁说,凡一户之中有两个以上儿子到立户年龄而不分居的,将取消三年免税政策,并在来年加倍征收户口税!
    这种强制推行个体小家庭的做法,是赵无恤跟商鞅学的,可以增加户税,扩大国家赋税和兵徭役来源。还可以将抱团的各氏族拆分得支离破碎,让他们失去反抗官府的可能性,也能杜绝强宗大族在这片新土地上快速出现。
    然而,这种移风易俗,对于喜欢三世同堂,喜欢大宗小宗相互依仗的故绛移民来说,是有些难以接受的。
    为了免税,为了不被惩罚,背井离乡的氏族大宗开始自我分裂,分散到邺城各地,但对这种新的生活很不适应。没有宗族兄弟庇护终究少了点安全感,看着陌生的邻里满腹狐疑,他们又开始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哀怨不满。
    “绵绵葛藟(lěi),在河之漘(chun)。
    终远兄弟,谓他人昆。
    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而让当地人和移民都感到咬牙切齿的,当属邺城“臭名昭著”的“十二渠”工程了。
    ……
    在赵氏官府看来,十二渠的挖掘,其实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这是由邺城和障河的地理决定的。
    漳水河在太行山崇山峻岭间曲折穿行,有高山阻挡,漳河水不得不蜿蜒前行。但当它冲出高山,进入邺地平原地带后,水流就分散开来,沉淀的泥沙日积月累形成扇形冲积平原。
    这些泥沙十分肥沃,特别适宜农作物的生长,邺城理应人烟稠密才对。但这里时常受到洪水的威胁,每当洪水暴发,万壑奔腾,洪水如脱缰的野马冲出高山,向平原一带横冲直撞,摧毁房屋,吞没土地,过去数百年间邺地的百姓只能呼号奔突,四处逃荒,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村落,还不容易繁衍的人口,一场大水便能让这些统统化作乌有。
    正是由于对大自然刻骨铭心的恐惧,这里才会让巫祝们乘虚而入,搞活人祭祀河伯。赵无恤沉了巫女,但要想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需要彻底解决可怕的“河伯”,给它套上枷锁,让它不能再兴风作浪。
    而十二渠的挖掘,能完美解决漳水之患。
    赵氏工匠众多,不缺这种大型水利工程的设计者,原本“匠人”的职责其一是“建国”,即给都城选择位置;二是“营国”,即规划都城,设计宫室、道路;三是“为沟洫”即规划田畴,设计水利工程。何况还有鲁班和诸多数科计吏,就在赵无恤破邯郸之年,邺城沟渠的规划便出炉了。
    工程计划建在漳河出山口,即冲积扇的上端修建十二道低堰,呈梯级层层拦截流水,再在每个低堰的上游的南岸修建一条水渠。
    就在当年,第一任邺令成抟便征发当地民众,与数千俘虏一起开始开凿沟渠,花了三年时间,一年修起一道堰,一条沟。三年后,内战结束,故绛移民来了,他们里的青壮才在新家站稳脚跟,播撒下春天的种子,就被第二任邺令计然再度征召,三年时间,把剩下的九条沟渠一一修完,这也是攻代、攻齐、攻秦三战,赵无恤都没用邺地劳役兵卒的缘故。
    漳水旁也有小溪、小泽,但从无到有开凿沟渠,工程不可谓不大,民众不可谓不苦。
    虽然赵氏也有做宣传,却终归无法传到所有人耳中,这种不知所谓的劳累会让人生闷气,于是当地人和移民难得地同仇敌忾,又有人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对赵无恤不敢骂,他们就骂新的邺令,宋国人计然来,甚至还恶狠狠地说:“取我氏族而离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计然,吾其与之!”
    此举也引发了任章等力主与民休息,无为而治者的抗议,认为十二渠已成恶政,应该叫停。
    “这是因为民众对修渠的好处不够了解的缘故。”
    赵无恤却站出来力挺工程,并宣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如今邺地的父老还看不到好处,苦于劳役,然三年之后,吾必令邺地父老子孙富足安康!”
    于是工程得以继续,并在去年秋收前顺利完工,与此同时,十二渠的功效,开始逐渐体现出来。
    去年雨水连绵,秋水时至,邺城的土著都面色苍白,只以为“河伯”又要发怒,水淹邺地了。但从上游汹涌滚来的洪水,首先要经过的是长达20里的邺城上游河段,在那里,12道石筐堆砌而成的低溢流堰出水而立,每道堰的上游均开一个引水口,设闸门控制。
    这样一来,洪水时水流从低堰滚过,经十二道低堰层层拦截,水流自然变缓,分杀了洪水的水势,流经邺地的时候,便平息了不少,于平原田地无害了。
    本来收拾细软打算逃跑的邺城豪长、民众看着这种“奇迹”发生在眼前,不可思议之余,望向那十二道让他们苦痛劳累的河堰时,态度便不一样了。
    “莫非,是这些河堰遏制了河伯之怒?”他们面面相觑后,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
    更明显的好处在今年秋收里得到验证,今年和去年不同,雨水较少,漳水水流并不充沛,从故绛迁徙来的农夫们都自认倒霉,以为会得到一个荒年时,却是他们深恶痛绝的十二道沟渠救了收成……
    原来,枯水时十二道低堰也能拦蓄水流,供给渠道足够的水量,这些沟渠再流入邺城周边十二座乡的田地里,使邺地的十万亩农田都得到灌溉。
    而且,除了可以解决灌溉用水外,漳水多泥沙,泥沙中含有丰富的有机质,可淤沙肥田,排盐卤,于是在水渠的滋润下,邺地两岸广大的盐碱地得到改良,使昔日的盐碱荒滩成为膏腴之地,粮食亩产较修渠前提高了两倍以上!从原来的亩产一石,一石半,一跃至两石、三石!
    所以才有了今年秋收的万民欢呼雀跃,加上免税三年、鼓励生育、少有所教、逢年过节小恩小惠等策略,当地人和移民对赵氏政权,对邺城令的态度也改变了。
    这一日,巡视完秋收,又和计然定下“损有余而补不足”和“损不足以奉有余”一内一外两条储粮策略后,赵无恤和计然乘车离开。路过其中一条沟渠时,恰巧听到几名在沟渠边龙骨水车上欢快踩踏的孩童,正用清脆的嗓音唱着当地童谣:
    “我有子弟,上卿诲之。我有田畴,计然殖之……”
    ps:晚上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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