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匄二十六年,春一月,甲子日。
    成周王城以北三十里,盟津渡口。
    盟津对于周王朝而言,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六百年前,文王受命九年,周武王向东观兵,来到盟津。他将周文王的木主载于车中,自称“太子发”,在这里召集八百诸侯相会,宣告了以周伐商的《泰誓》。
    当时的场景令人难忘,白须飘飘却不减勇锐的师尚父向诸侯酋邦们发号施令:“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周武王从盟津渡河,至中流时,有一条大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弯腰将它捡起用来祭祀河伯,渡过大河之后,又有火流星从天而降!一直飞到王屋山才坠落,流色为乌,本色赤红,其声惊云动魄!
    这之后两年,周武王再度来到盟津,以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伐大邑商!是年,岁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辰在斗初,星在天电……
    不过如今六百余年过去了,不可一世的姬周王室却早就没了祖先的英姿勃发,反而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随便一场风浪吹来就摇摇欲坠,这一点,在今日的盟津渡口体现得尤其明显。
    天色苍茫,冰消雪融,一场春雨刚过,空气中充满了温暖的味道,但盟津渡口,发自内心的寒意却直沁人全身。渡口边上,周王卿士刘公之子刘承站在齐腰间的野草丛中,看着汹涌澎湃的黄河奔腾而过,目光恐惧而呆滞。
    在他眼前的大河对岸有一块黑幕,那是河阳的赵兵。看着对岸黑压压的赵军阵列,还有张开一道道白帆的赵氏温县船队慢慢驶来,即使隔着河岸数里远,刘承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这让他感觉彻骨的寒冷,还有深深的绝望。
    刘国是天子的畿内封国,第一代祖先刘康公为周顷王的小儿子,是周匡王和周定王的同母兄弟,食采于刘邑,从此世代相传,自康公、定公、献公、文公四世直到现在,一百年间相继为王室卿士。刘国诸公,在朝总揽百官,出外能号令诸侯,地位何等显赫,是周、召、毛等公衰弱后独揽周室大权的公卿之家。
    然而时至今日,刘氏却面临着极大的危机!
    他家与晋国范氏世为婚姻,然而如今范氏败亡,晋国赵、魏、韩三家分知、范和中行氏之地,周室见情况不妙,便开始冷落刘氏。之前几年还以为赵氏已经不再追究此事了,谁料晋国新上卿赵无恤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刘氏做过的事来,竟悍然发兵讨罪!
    算上鲁国的话,赵氏的体量和兵力已经超过了齐国,以至于刘公急得发病不能下榻,就连今天的事情也只能让世子刘承来代劳,只希望不要因此惹怒了可怕的赵氏,为刘氏再度带来无妄之灾。
    都怪单氏!
    想到这里,刘承恨恨地斜眼望去,自己的同龄人单平也站在河边,他是单穆公之子,现任单公,虽然同样枯站在岸边,却一脸的自得,丝毫没有以天子之卿来迎接诸侯之卿的屈辱感。
    单国,是周成王之子所封的诸侯,同样是畿内封国,在平王东迁之际一起跟着过来。但地位不显,直到近百年来才渐渐出头,又通过平定王子朝子乱,成为仅次于刘氏的公卿,在王室内部构成二卿共治的格局。
    数年前,周室卷入晋国内战,在范、中行和知氏倒台后,刘氏被冷遇,亲赵的单氏顿时一跃而起,成为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卿族。尤其是在赵无恤帅大军停驻孟津北岸的河阳,威胁王室时,周王更是答应了单平的建议,让他们摆开阵仗欢迎赵无恤来南岸!
    其实对岸的赵兵不多,就三五千,可这支百战之师却气势吓人,不是周室这承平已久的王孙将帅,商贾赘婿组成的兵卒所能比拟的。
    “他们来了!”单平突然捏紧了拳头,看着远处。刘承连忙一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对岸驶来的七八艘白帆大翼越来越近。在它们靠岸后,船上运载的马匹一队队跃下,慢慢汇聚起来。虽然只有数百匹,但聚集到一块后也能踩踏出云雷之势!伴随着一阵雷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不止刘承,连单平也有些脸色煞白。
    这就是那名动中原,将知、范、中行三千里山河踩在脚下的的赵氏铁骑?
    骑从簇拥下,高大的玄鸟旗帜在风中中拂动,上面那只捧着太阳的玄鸟,直欲展翅高飞。
    是赵无恤来了,那个挟带着冲天杀气的晋国上卿带着三百赵氏铁骑,从大河对岸渡过来,如此天险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过去几个月里,他杀死了知瑶,驱逐了知伯,逼迫整个晋国的卿大夫在侯马盟誓,承认他那不可动摇的地位。又将晋侯午掳去铜鞮软禁,名为晋卿,实专晋权!他这次心血来潮来到成周,究竟是想要做什么?难道是要把晋国的事情在这里再做一遍么?向世人展示他的冷酷和残忍,无情的摧毁一切,将本已摇摇欲坠的天子之邦彻底推入深渊?
    刘承紧紧的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单氏是亲赵的,在这种情形下,刘氏应该如何自处呢?
    容不得他多想,玄鸟大旗上的炎日玄鸟开始跳跃,从远处跳跃到了他们近处。而铁骑如风,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也迅速化作震耳欲聋的惊雷。大地震颤,声如潮涌,数百赵氏铁骑冲到了单平、刘承等人的仪仗面前,将他们围在中间,绕着他们打转,马蹄几乎要踢到他们脸上去。一时间,马蹄声、兵器撞击声、士兵们凶狠的呼喝声,汇成一道巨浪,将他们吞没、卷走,单平和刘承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众星捧月中,黑衣黑甲赤色大氅的赵无恤骑着一匹肩高七尺半的披甲骏马出现在单、刘二人面前。他坐的高,看他们的目光是俯视,就像一座山,沉甸甸的压在俩人的心上。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笼罩了刘承,让他两腿发颤,牙齿打战,咯咯的声音连聋子都能听得到。
    赵氏骑兵纷纷发出了讥笑之声,赵无恤自然也听到了,扫了一眼,问道:“晋国上卿在此,天子卿士单、刘二公何在?”
    ……
    赵无恤的声音如同炸雷,刺得人耳膜生疼。刘承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玉圭差点掉在地上,见单平已经上前一步自报家门,连忙上前应道:“刘公世子在此……”
    “见过单公。”
    赵无恤朝单平点了点头,但对于刘承,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眼,踢了踢战马,高大的骕骦骏马向前迈了两步,马头抵到了刘承的面前,嘴角腥臭的泡沫几乎甩到刘承的脸上,使得刘承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倒在地,脸色煞白。
    无恤铜胄后面的话语是冰冷的:“刘公世子?刘公为何不亲自来见我,却只派了世子,这是看不起我年轻么?”
    刘承身为世子,地位的确没有晋国上卿高,他连忙垂首道:“岂敢,家父抱病家中,故让小子代劳。”
    他心中凄凄凉凉,自己家作为天子卿士,多次参与主持盟会,虽然王室的确是破落了,但天子公卿与大诸侯国君等同,相互朝聘时也彬彬有礼,何时落到过这种落魄的境地。
    “果真如此?”赵无恤询问性地看了看单平,单刘两家虽然有朝堂争执,但也毕竟齐心协力对抗过王子朝,唇亡齿寒,扳倒就行,不至于将对方往死里陷害,便点了点头,为刘公作证。
    但赵无恤脸色却并未好转,他下马解胄后一双鹰枭般的眼睛在单刘二人身上打量了数遍,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要的人呢?二位可将他带来了?”
    单平连忙讨好地说道:“应上卿的要求,要犯苌弘已带到。”
    话音刚末,叮叮当当的声音从远而近,一位年过六旬,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老士人走了上来,被囚禁数日后,花白的头发有些纷乱,手脚都枷锁和脚镣束缚着。
    刘承见为刘氏服务了几十年,向自己传道授业的夫子落到这下场,鼻子一酸,差点哭了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刘国传承了一百年,如今是第五代,不能就这么亡了,所以纵然有所牺牲,也定要讨好晋国赵卿,让刘氏能平安度过这场剧变浩劫,刘承也只能默默地接受这一切,放低了袖子,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苌弘看了刘承低垂的发髻一眼,叹了口气,也未说什么,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踱步到赵无恤身前,目光也不躲闪退让,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
    面对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赫赫晋国上卿,老者眼中没有害怕,只有坦荡和无畏!
    他虽然手脚被束缚,自由被剥夺,甚至连尊严性命也得不到保证,但还有一副好嗓子,老人家声如洪钟,说起话来气势不亚于赵无恤!
    颇似当年在此对八百诸侯发号施令的师尚父!
    “大河之南乃天子畿内之地,诸侯、卿大夫至此者,不得持刀刃兵器,须下马卸车,解胄解甲,朝王城天子宫室处稽首而拜!昔日晋国上卿赵文子,魏献子至此,亦当如此!今日赵元帅焉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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