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者们义无返顾地回去了,虽然他们得到了孔子的原谅,但公良孺对子贡等人成见已深,接下来的路上还不在住地嘟囔道:
    “夫子这是第二次放子贡离开了,真的需要如此么?为政者用卑劣手段来对付夫子,夫子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豁达宽容……”
    最懂孔子的颜回打断了他的抱怨:“子正,夫子之道,不过忠恕二字,二三子还得多多体会才行。”
    “没错,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仅此而已……”孔丘亦如此作答,他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有子贡、子华替赵氏做事,有他们坚持仁与义,幕府在鲁国的施政也会保留几分底线……何况汝等随我出国,可曾想过留在鲁国的家眷怎么办?”
    雨又开始下了,孔丘目光扫过车旁众人,让其中不少弟子都心里犯虚。
    他们中入学早的人多已成婚,且生有子嗣,比如曾点就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家产,因为不愿在幕府里供职,也没有固定的俸禄,并无积蓄。一句为了夫子,为了理想,甩甩手说走就走了,让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人如何维生?
    子路首先表态:“我乃卫人,孤身一人在鲁,夫子就算乘桴浮于海,我也要跟着去!”
    颜回也早就想好了:“我早已与父亲商量好了,我父子二人皆师事夫子,我二人分工,父亲在家照料族人,我则跟着夫子远行,照料夫子。”
    “我父我弟还能力田,我母也能织布,当不至于饿死……”漆雕开,原宪等一穷二白的人是最支持孔门所有弟子一起跟随夫子离鲁的,这时候也不免犹豫片刻,却咬着牙,狠心说了这么一句。
    孔丘斥责他们道:“糊涂!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不强迫汝等回去,但家中总得有人安顿!这些事汝等可能没想周全,但只要子贡在鲁,则汝等家人都能受他照应。何况我道之将行也与,命也;我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怪不得任何人,人各有志,就不要再非难他们了!”
    众弟子想到自己之前才唾骂子贡等人,可自己一抹嘴走了,却留下家人让子贡来照顾,只觉得像是吃了一只苍蝇般不是滋味。
    “那是他该做的!”不过也有厚脸皮的人心里如此想,觉得这是子贡在“赎罪”,心里也就平衡多了。
    孔子没有注意各怀心思的弟子们,他的心思在不知凶险的前路,和那处在陬邑的老家间摇摆。
    去矣,去矣,子贡承诺过的,不但会照料好弟子们的家眷,也会安顿好他的妻小。
    这场三月份的春雨席卷了半个鲁国,曲阜的天空中密布如铅般沉重的乌云,伴随着恐怖的雷鸣,就在这么一个天气里,孔子开始了他命中注定的那场远行……
    ……
    也是这一日开始,从曲阜东郊的十里亭开始,无论孔子怎么规劝,孔门弟子中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分裂。
    冉耕、冉雍、闵子骞、公良孺、漆雕开,原宪等人追随孔丘而去,渐渐地,他们抱成一团,自称“君子儒”,亦或是“圣贤的追随者”。这些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空谈如何行仁义,修德行,别无长处。
    而子贡、冉求、宰予、樊须、公西赤、公治长等留在赵氏幕府里供职者,则被“君子儒”们唾骂为“小人儒”,视为卑躬屈膝投靠强权的背叛者。但实际上,他们各有所长,皆对现实有所贡献,子贡行商,冉求知兵,宰予为政,位列赵氏功臣前列。公西赤解读甲骨上的文字,征三代礼仪,成了一代古文大家,公治长也替赵氏养出了屡立奇功的信鸽……
    至于樊须,更是了不得,他和儒家分离,开创了农家一派,死后被全鲁农夫供奉在家,几乎取代后稷,成了农神的代名词……
    此外,颜回、子路、曾点及其子曾参却又另成一派,他们自视为孔门的正统继承者,既不认同供奉孔子偶像的异端“君子儒”,也不认可步入朝堂的“小人儒”。不同于坚持“述而不作”,其实是根本写不出作品,只会空谈的“君子儒”,颜氏儒和曾氏儒都有许多专著留世,是后人窥视孔门思想的一扇窗户。
    这便是孔门“先进弟子”们的分流,至于后学弟子们,那又是后话了……
    ……
    雨还在稀稀疏疏地下,仿佛没完没了,行人早已避入屋檐下。
    但鲁城外郭东门的城楼上,数名身穿黑色官服的幕府僚吏和军士却在雨中凝立着,任凭春风细雨吹打,他们的身体就像一根根铁钉一样钉死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被他们拱卫在中央,却又谨慎地保持距离的,是城墙边上的两顶黑伞。
    伞是这半年才出现的新事物,传闻此物是赵大将军随口一提,而年不过十三的公输班便以手工削制的竹条做伞架,以涂刷天然防水桐油的皮棉纸做伞面,制成了此物。自此以后,除了有华盖相随的贵族,士和庶民也能打着伞在雨天出行了。一时间,鲁国又多了一种能出口到曹、宋、晋的特产,迁到曲阜的工匠坊再立一功,纸张也从单纯的消费品变成了可再加工的材料。
    如今,这两顶伞一把大,一把小,已雨中静立良久,也不知道是在送人,还是在等人。
    当子贡等人坐着亭驿的马车回到鲁城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左边撑着小伞的言偃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总算是回来了,方才子贡等人稽首后跟着走了,我还以为会一去不复返。”
    另一把大伞则是穆夏替赵无恤撑着,他们等了有好一会了,从孔子出门,到子贡守信归来,数十名孔门子弟稽首挽留,疯了一般舍命相随的情形都看在眼里。
    但赵无恤一直面无表情,直到此时才笑道:“我就知道,子贡、子迟他们不会负我……”
    从在晋国人市的初识起,子贡跟了他快五年了,五年来赵无恤可没少花心思笼络这位商界奇才,外交妙手。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只是小意思,更多地,是赵无恤向对礼乐本就不太感冒的子贡灌输自己的理念,并且向他展示实现理想的可能性……
    孔门的知识多半是“载于空言”,在幕府下做事,却是真正的“行事之深切著明”。
    当一切都水到渠成后,就看子贡能不能迈出那道坎,做出他自己的选择了。
    所幸,他没让赵无恤失望,带着一众僚吏回来了。
    言偃心中佩服,不过也有疑惑。
    “大将军对季氏、孟氏、叔孙三桓,都处置果断,但我不明白的是,面对无官职,无兵卒,仅有一个空名在身的孔子,大将军却显得很优雅,很宽容,这是为何……”
    赵无恤自嘲一笑,他也注意到了,岂止是宽厚优雅,简直是畏手畏脚了。但恐怕任何一个人回到这时代,面对给后世中国人精神性格塑造造成巨大影响的孔夫子,待他与待别人,总有点不一样吧。这就好比回到民国的北大图书馆,看到被扫地出门的太祖,谁能把那个年轻人不当回事?平常待之?
    后世崇敬孔子的人少,非议痛恨他的人却很多,仿佛千百年来罪过都是这个死老头造成的。然后那些人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那充满愤怒和不屑的情绪深处,未尝不是孔夫子影响的孑留造成的?
    何况现如今,孔子只是个失势的在野之人,已经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了。他想维护复兴周礼,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传授私学,拉动了士的崛起,而这些士,他们有活跃的思想,有敢为人先的意志,恰恰是埋葬周礼的人啊!
    或许孔子一开始就没搞明白,他的使命不是什么克己复礼,而是以特殊的方式结束这个时代!
    周公、伯禽的时代已经被历史埋葬,礼乐的时代已经被贵族自己破坏殆尽,孔子的时代还没开始,就被赵无恤一脚踩来,戛然而止了。
    孔子,是一个属于旧时代的觚,在赵无恤的新格局里没有位置!
    往后的鲁国,是幕府的时代,是赵氏的时代,是士的时代!
    ……
    赵无恤亲眼送走了鲁国的过去,却还得开创这个陈旧邦国的未来。他不再想,挥了挥手,让穆夏撑伞送他下城楼去,今天在这浪费了大半日,还有要紧事得做呢。
    “若是子贡等人一去不返,大将军会怎么做?”言偃追上来,又问了一句。
    赵无恤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东郊那边早已有一小队骑兵冒雨等待,若是赵无恤想得到的那几人一去不回,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孔门一行统统围住,逼他们回来,反抗者,格杀勿论!
    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这才是赵无恤一直以来做事的准则!
    言偃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问了,这位赵大将军的威势,连吴国太子也望尘莫及。他不知道的是,若非受赵无恤影响,他现在早已拜入孔门之下,也是堕三都失败后远行弟子中的一员。
    赵无恤不再吓唬命运和思想都与历史上大不相同的言偃,也不再看在城门外下车,朝着东边长鞠不起的子贡一行。他的目光从城楼上掠过,投入远处春雨中重重叠叠的街巷。
    “子游,那位吴国锻师,到了么?”
    “到了!”
    言偃这几个月一直在负责此事,负责培训通吴语的小吏,并作为那个锻剑师的转译。
    虽然他是吴国人,早已习惯了吴越风俗,但事先也没想到,那位赵无恤托邢敖在吴地秘密找来的锻剑师,居然是个满面雕纹的女子!
    “到了就好,她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这几个月让桃丘的采矿、冶铁等工艺突飞猛进,我要亲自见见她,褒奖勉励一番。”
    赵无恤与那位锻剑师只在商丘短短一唔,随后就让她去桃丘了。她当时还不会说中夏语言,满口的吴越口语,介绍自己时,赵无恤只能听出依稀的音节。
    她说她叫“mo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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