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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侧身看着高高的鲁宫两阙,孔丘有些恍然。
    他是陬邑人,懂事的时候,父亲已死,他只知道他是个大力士,在偪阳攻防战时手举城门,立下了大功。孔丘少也贱,故能多鄙事,等到他成年时,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逝世,这之后孔丘才将母亲灵柩送往防山与父亲合葬,随后腰上缠着守孝的麻带,以士的身份迁居曲阜。
    刚来曲阜的那段日子,孔丘只是个不起眼的乡下人,唯一显眼的就是他身高九尺六寸,人们都称他为“长人”,并对此感到奇异,直到听闻他是叔梁纥的儿子,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那位大力士的儿子,难怪难怪。”
    还记得那是三十多年前,季氏宴请士人,孔丘随同前往,却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同样身高九尺的大个子,那桀骜不驯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
    “我听说近来曲阜多了个和我一样高大的士,原来就是你?不知道身手如何,来来来,和我比比气力,若是能赢,我便放你进去!”他叫阳虎,是季氏的鹰犬,态度充满不屑,而孔丘也在他身上窥见了不臣的影子。
    他选择拒绝:“丘只喜俎豆之道,不喜欢争强斗胜,更不愿意与人以力相争。”这话说来有些惭愧,很多年之后,他还是依靠一身巨力挫败了卫国轻侠,让子路对他心服口服。
    当时阳虎皱起了眉,最终,他伸手一拦,将孔丘拒之门外:“季氏宴请的是知名的士人,你是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入内,回去!回去吃糠和浊酒去罢!”
    季氏府邸内丝竹声阵阵,歌舞声,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但一墙之隔的孔丘却只能讷讷地离开。整个过程他没表现出太多的喜忧,直到独自一人饿着肚子经过鲁宫门阙时,他才抬头仰望了许久许久。
    那时候,别说是鲁宫楼阙,就算是三桓府邸,对他来说也同样是高不可攀。
    众人劝说他不如效仿父亲,作为武士加入三桓的军队,以力闻名,被孔丘拒绝。所幸他还是有些出众之处的,十五岁有志于学,从此好学不倦,出入鲁太庙学习鲁国的史迹和典章制度时,事事都问别人。
    最初时众人还不耐烦,可过了几年,但凡俎豆之事,便轮到别人来问孔丘了……
    随着名声越来越大,孔丘的生计也有了着落,他曾经做过季氏手下的计吏,管理统计准确无误;又曾做过司职的小吏,使牧养的牲畜繁殖增多,由此得到国君赏识,升任朝廷的少司空。
    是时,他已经年过不惑,经过鲁宫楼阙的次数越来越多,当他儿子出生时,国君甚至还赐下了一条鲤鱼,孔丘大喜过望,便将此儿命名为孔鲤。
    不过孔丘也发现,鲁阙实在是有些破败陈旧了,而且根基不稳,有些摇摇欲坠,三桓瓜分公室,季氏八佾舞于庭,惹得孔丘咬牙切齿地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错,连鲁昭公也忍不下去了。
    少司空,是上士的位置,这是孔丘在鲁国做到的最高职位,虽然只当了短短几天,就遇到了鲁昭公发动政变失败,反被季平子驱逐。虽然人皆言鲁昭公是个愚昧狂妄之君,但在孔丘眼中,他却是个待己以礼,并资助自己前往成周守藏室向老子求学,孔丘感念此恩,随之出奔国外,从此开始了辗转游走的几年。
    这次“站错了队”,使得孔丘回鲁后,被季平子晾在了一边,对他爱理不理,连曾以他为师的孟氏也对他极为冷淡。
    鲁宫的两阙似乎离孔丘远了,重返庙堂变得遥遥无期,他只能专注于开设私学,门下弟子越来越多,和竞争对手少正卯的关系也越来越大。
    世上的事真是奇妙,反倒是当年待他无礼的阳虎,给了孔丘再度出仕的机会。这之后鲁国朝堂风云变幻,赵无恤强势入鲁,阳虎倒台,三桓重新掌权,而孔丘也因为倒阳虎、劝降费邑的功劳,又一次回到了这座宫阙下。
    这一次,他是以小宗伯身份进入的。
    他还记得当初的情形:进入公门,便低头躬身,谨慎而恭敬,好像不容他直着身子进去。站立时,不在门的中间;行走时,不踩门坎。经过君位时,脸色庄重严肃,举步小心翼翼,说话就像中气不足。受到召唤,就提着衣襟走上堂去,低头躬身行礼,谨慎而恭敬,屏住气好像不敢呼吸。退出来时下了一级台阶,脸色才放松起来,显出轻松的样子。下完台阶快步前行,动作像鸟儿展翅一样轻快。等回到自己位置时,又得继续表现出恭敬而不安的样子。
    三桓无礼惯了,皆不以为然,少正卯更是笑他谄媚。
    孔丘只能叹息一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他决定,要把这种正确的礼仪在忘记传统鲁国重新推行,将崩坏的礼仪重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人以为这是子路的性格,殊不知孔丘也是如此。
    面对鲁昭公的弟弟鲁侯宋,孔丘决定倾心辅佐,他还迁墓,尊君权,一步又一步,他一直试图将理想国搬到现实里,让鲁国成为“东周”。
    鲁侯宋还是有几分进取之心的,却全力支持他,从下大夫到上大夫,从小宗伯到大宗伯,最后更是代理执政职能的辅相,孔丘现如今站在宫阙之下,已经能顶天立地,他的位次,仅次于三桓!
    但异样的声音却从未停歇,而且越发的讥诮,尤其是在孔丘兴致勃勃,提出自己谋划已久的“堕四都”之时。
    “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古之制也。今鲁国有四家逾制,请皆损之!”
    “堕四都?郕邑和郈邑堕了,还有哪座城池能用来防备齐国人?费邑堕了,鲁国东方还有能震慑群夷的都邑么?至于郓城……”少正卯不屑地笑了笑:“仲尼,我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去招惹赵无恤了。“
    ……
    面对老对手少正卯,孔丘不假颜色:”齐国和鲁国已经和平,对淮夷而言,修德与以力攻伐效果要好得多。至于赵小司寇……两年前,少正大夫不是力主削弱此子么?“
    “我的确建议大司徒在封赏时给此子下绊子,当时他还羸弱,三卿合力便能驱逐,奈何谁都不听。可如今他羽翼已丰,再想要拔除已经不可能了。”
    季孙斯见自家的谋主今日突然反戈,不由有些愤怒:“且不说赵小司寇破坏了齐鲁和谈,让盟约无果而终,就说他前脚刚接纳了叔孙氏的叛臣侯犯,把郈邑也当成了他的领地。如今更是以鲁国大夫身份卷入宋国内乱,又一次践踏了鲁国的礼制和君权,这还是鲁国之臣么?置国君于何地,置三卿于何地,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好乘着他在宋国苦战,推行堕都之事,不正好能逼他将西鲁其他城邑交出来么?”
    “大司徒自信能赢?”
    季孙斯有些心虚,但还是嘴硬:“赵氏主力不在鲁国,还是有机会的。”
    少正卯挺了挺肚子:“齐国四万大军南进时,我以为赵无恤要输;战后齐国封锁西鲁经济,不准盐货出售时,我也以为赵无恤要输,所以现如今,我已经不敢胡乱判断了。”
    “那在大夫看来,如今应该怎么做?”孔子冷冷说道。
    “赵无恤志在归晋……“
    “他现在哪有半分要归晋的样子!”叔孙州仇主邑没有到手,正是暴跳如雷的时候。
    “在我看来,他只是想要一个稳定的退路罢了,这样,若是君上能将西鲁分封给他,再允诺他一个卿位,如此一来,赵无恤利益有了保障,便会放心归国,鲁国的局面便能维持下去……虽然,三卿会过得艰难些。”
    叔孙州仇也瞪大了眼睛:“少正大夫,你莫不是已经投靠了赵无恤?”
    “我只是为汝等分析形势而已。”
    “那样的话,鲁国社稷便亡了一半……”孔子摇头,这是他无法接受的,鲁国的卿大夫权力太大了,有了三桓还不够,居然又要多出一个更胜三桓的强卿,而且还是外国人?
    孔丘知道赵无恤的能耐,他能让治下民众安居,也能抵御外辱,若他能安心在鲁国呆一辈子,孔子甚至会支持他独掌大权,只要他不迈过窃国的底线即可。但惟独有一点,正如叛徒宰予所说的,赵无恤的治道与孔子似同而异,甚至是完全相左。
    他的志向太大,迟早要卷入更多战争,会把鲁国引上一条充满荆棘和鲜血的道路。他的目光太远,看孔子推行的周礼,仿佛是在看一个小童子用泥塑的俎豆玩闹似的,他仿佛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将手里的器具摔得粉碎……
    孔丘不否认,赵无恤绝顶聪明,但是,他不过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冠者。
    执念,心中苦苦追寻了四十年的执念让孔丘相信,只要能削弱卿大夫,让国君掌权,周礼是能够在鲁国全境复兴的!
    他已经年过五旬,自诩也知道天命,再过三年,恐怕就没有搏一把的心力了。
    好啊,既然如此,那就做给他们看看!
    “少正大夫,你真的不同意堕四都之事么?”
    “没错,我不会同意。”
    “你恐怕是误会我了,大夫。”孔丘说,“这是命令,而非请求。若是不允,那就请闭门三月,不见外客,因为此事事关机密。”
    少正卯大笑:”汝等所谓的机密漏洞百出,赵无恤的探子遍布曲阜,恐怕早就得知了消息。我非但不会闭门,还会每日在楼阙上鼓瑟,坐待你落败那天的表情。”
    他还把我当成讷讷不得志的穷士,孔丘想,面对他的无礼和不屑,会被几句话吓住,面对他的反对,会一笑置之,他只能期望一夜安睡能带给少正卯理智。
    但孔丘的期望在第二天早晨落空了,他发现少正卯召集了自己的弟子,去为民众宣讲,质疑孔丘的为政乃至于为人,预言他会将鲁国带入危险的境地。
    这将给孔丘本已举步维艰的行政带来威望上的毁灭性打击。
    当孔丘阴着脸站在他们聚集的榕树下时,周围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少正大夫,”孔丘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遣散众人,回家中闭门。”
    少正卯指着孔丘的鼻子:“该闭门的是你,仲尼,我承认你讲学很有意思,你门下的弟子们一度来投,没几日又跑回去了。但你不该为政,你的克己复礼根本不适合这季世,非但不能兴邦,且会乱国。辞去职位,闭门撰述去吧!我是你的对手,所以知道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做一具庙堂里泥塑的像,做一个遇到奇闻异事受为政者咨询的人,这就是你这种人最适合呆的地方。”
    孔丘很少生气,但此时此刻他语气生硬:“少正大夫,你拒绝遵从我,鲁国大宗伯,代相之命?“
    “在鲁国,连国君和三桓说话都不怎么管用,何况你这个野合而生之人?”少正卯不假颜色,他黑色的眼睛紧盯着孔丘,表达自己的不屑。
    少正卯的弟子们刻薄地笑着,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民众也开始大笑。
    “那好。”孔丘突然间不生气了,反而浑身轻松,他向担任季氏家宰的子路点头示意,“将少正大夫押起来,带到宫阙前去!”
    ……
    宫阙,高大的鲁国双阙,西观与东观所夹的地方,孔丘傲然而立。
    记不清多少次了,他在这里来来回回,多半时间是个仰望的路人,可现如今,他已经迈入两阙之间,相鲁,一定程度上执掌了国命。
    面对阙上面带疑惑的国君,面对闻声赶来的三桓,孔丘讲述了事情的缘由。
    “一如少正卯所言,赵小司寇羽翼已丰,堕四都之事,必须诸卿大夫态度一致,才可能推行下去,曲阜不允许异样的声音存在,所以丘建议,将少正大夫……”
    三桓和鲁国大夫们看着孔丘,眨着眼睛等待下一句话。
    关进监牢?他也许会这样说,在众人看来,孔丘一直是笑眯眯的和蔼老者,不是一个能下狠手的人。
    的确,孔丘毫不怀疑,在那阴冷的囹圄内蜷缩一天或是十天,会让少正卯浑身发抖,高烧不退,乞求得到释放。然而一出狱,他又会开始出言反对孔丘制定的一切。
    把他驱逐出国?他也许会这样说。若是少正卯执意不愿接受孔丘的安排,他的叛逃只是个时间问题,但当他离开鲁国时会带走多少追随者呢?关于孔子的恶言恶语会如何在诸侯间传播呢?
    这世上,但凡是要兴起治世时,哪有不流血的?黄帝莅临天下,有蚩尤之死;夏启登位,有伯益、有扈氏之死;汤武革命,流血漂橹;管仲相齐,公子纠先死;子产为政,也诛杀了不少贵族里的反对者。
    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将少正卯戮于东观!”孔丘咬了咬牙,说完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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