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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敝无存是齐国中士,在济水北岸的麦丘邑做城门官,一家兄弟两人,他排行老大。当齐侯的征召命令抵达麦丘时,他的父亲正要为他娶妻,对象是门当户对的邑宰之女。
    小中士果断将未过门的妻子让给了弟弟,自己应招参军,作为区区“连长”率领麦丘邑的两百多征召兵,在邑司马华美的旗帜下出发前往战场。
    敝无存从小听过齐桓公北斩孤竹,伐山戎的歌谣和故事,出发时心情迫切,梦想见证奇景,赢取财富和荣耀。战争仿佛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是他做梦都梦不到的美妙历程。
    日复一日,齐国人开始在秋收时分汇集,他们沿着济水西行,白天赶路,夜晚睡在乡中庐舍屋檐下,直到最后树木渐疏,眼前出现绵延起伏的山丘,蜿蜒的大河和阳光普照的原野。平原上,数栋烧毁的房屋骨架像焦黑的烂牙齿一般竖立,这是齐人先锋攻击夷仪时留下的印记。又走一整天,他们方才隐约看到夷仪城的望楼和灰色墙垣耸立在黄绿色的大河之畔。
    看着此情此景,第一次离开齐国境内的敝无存当众说出了一句一句豪言壮语。
    “此次如若不死,定要立下大功,归去后娶于国氏、高氏!”
    国、高二卿是齐国几百年来数一数二的大宗族,还是天子的二守,地位超然。连同为卿族的陈、鲍都不一定配得上这两家的嫡系女儿,一般都是嫁给天子、诸侯的,小中士地位不高,却心怀壮志。
    于是他的狂言被众人嗤笑,甚至在军营里慢慢传播,最后传到了齐侯杵臼的耳中。
    齐侯觉得此人有趣,竟在宴飨上亲自召见了他,让自己麾下的两名勇士东郭书和犁弥试了试他的气力和武技,一时间宴飨上三名虎贲褪去衣裳相互纠缠在一起,踩得地动山摇,案几被压碎的声音不时响起,最后是欢呼阵阵,他们的能耐居然不分上下。
    “壮士哉!赐之卮酒!”
    齐侯大喜,他倒没太多尊卑不可逾越的觉悟,对有才干者一向是比较优容的,但爱的快弃的也快,比如对待司马穰苴便是如此。
    于是侍者与之斗卮酒,敝无存拜谢,起,立而饮之,酒浆顺着浓须流到鼓起的腹围上,里面居然发出了一声咕噜怪响,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齐侯制止了笑声,面露惭愧之色,又道:“军中苦寒,士卒缺少肉食,竟然让如此壮士腹中饥饿,寡人之罪也,来人,赐之彘肩!”
    侍者又与一生彘肩,敝无存也不客气,没有席位,他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的盾牌上,双手捧着猪肘就啃了起来,仿佛饿虎在吞噬牛犊。
    齐侯看着他打趣道:“听说你立誓要娶国、高之女?”
    敝无存擦了擦沾满油的嘴,声音浑厚:“然!大丈夫立于世间,娶妻必娶大氏,若不能,不如为君上战死于城下!”
    场内众人皆对他的大胆啧啧称奇,齐侯大喜,将敝无存破格提拔为自己身边的军吏,在年轻的陈恒眼珠一转在他身边耳语一番后,还转身问身边的上卿国夏,可吝惜国氏的女子。
    国夏扫了似笑非笑的陈恒一眼,虽然晏子临死前让齐侯小心提防陈氏,但自己这位君上就是耳根子软。陈恒会说话,相貌英俊,能陪着国君玩乐,还能不时提出些中肯的建议,如今正受宠爱,其难缠程度更甚其父陈乞,让国夏也无可奈何。
    看得出来,齐侯是在利用这个大言不惭的人作为鼓励士气的手段,国夏若是不能领会这意思,难免陈恒陷害,所以他答应得十分爽快。
    “若是你能立下先登夺城之功,国氏一个庶孽宗女,许给你又何妨?”
    若是敝无存做不到,那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若他真能立下先登之功,齐侯对功臣一向十分大方,这份功劳足够敝无存升为大夫,拥有自己的领邑了,到时候国氏也不算吃亏。
    这可让敝无存喜出望外。
    齐军围城一月,几乎无日不攻城,但城邑内的中行氏族兵守卫严密,几次机会都功亏一篑。他们期盼着来自大河以西的援军,但却不知道,中行氏的主力在和陈氏夹河对峙,而范、邯郸则被卫国人拖住了脚步。至于老赵小赵两人,此时正乐呵呵地扫荡濮水两岸,为自家捞利益,才没兴趣来帮中行氏背锅。
    早先传闻齐人要攻西鲁时,范、中行除了幸灾乐祸外,还干了什么?
    齐卒中最为勇敢的自然是敝无存,这一日,他身被数创,最后真的抢先登上夷仪的城墙。但就在他站在墙头哈哈大笑的时候,却被一支从背后射来的流矢击中背心,死在墙头之上,随即齐军被击退,他的同僚连敝无存的尸首都没来得及抢回。
    在敝无存的带动下,齐人顿时心生同哀之心,而哀兵必胜。跟在敝无存身后的东郭书撂倒两个夷仪人后再度登上城墙,犁弥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仿佛骖马与服马一般挡住了夷仪人的反击,主宰了城垣的攻防,齐人顺着他们开出的道路,像潮水拍岸般涌了进去。
    “城破了!”
    “城破了!”
    从八月底开始到十一月初,经过齐人五万人历时两个月的鏖战,终于攻陷了这座城池!
    ……
    胜利后,齐侯杵臼乘坐战车开入城中,享受胜利者的滋味,他意气风发,赏赐据说是第一个登城的犁弥。
    但犁弥辞谢了,说:“有先登城墙者,下臣紧随其后,此人为了能快速移动而抛下了铜胄,只戴着白色幘巾,还披着公猪皮斗篷。”
    他说完目光转向东郭书,齐侯便转而赏赐东郭,连同有辅助之功的犁弥,两人却再度推辞。
    “若没有英勇战死的敝无存,吾等根本没机会登城,还希望君上能寻找这位勇士的尸首,妥善安置。”
    “然,理应如此。”
    齐侯颔首,但齐人强攻夷仪,杀伤数千,自己也付出了近十分之一的伤亡,尸体在城垛上堆积如山,根本无从找起。
    于是齐侯召集夷仪数千降兵宣布说:“谁能找到敝无存的尸体,赏赐五户,免除十年劳役!”
    重赏之下,尸体和各种残垣清理得极其迅速,很快就找到了敝无存的尸体。他中箭数矢,死时却双目瞪圆,依旧紧握短剑和木盾尤不松手,东郭书和犁弥两名大力士都掰不开,只能如此下葬。
    而他背后那支致命的箭,却不知何时被人拔走了……
    一切都湮没于无声,似乎一切都是巧合,而非预谋已久的阴谋。
    齐侯既然做,便将形式做足,他亲自下场,三次为敝无存的尸体穿衣服,给他犀牛皮装饰的高贵车子和长柄伞作为殉葬品,而且先把尸体送回麦丘。他让拉车的夷仪人跪着行走,全军数万人吊哭他,而齐侯甚至还在泥泞处亲自推车……
    “有君如何,焉能不死战!”
    “晋人欺压我齐人的百年之耻,此次便要一一偿还回去。”
    齐国人沸腾了,本来他们满心想着,打下夷仪便可以解散归家,现在却都不好意思提出,反倒生出了再替齐侯打一仗的想法,反正今年冬天也不算太冷,农活得开出才陆续开始做。
    “军心可用!陈氏子之策果然是妙计!”
    人前哭哭啼啼表演完毕,齐侯在人后却嫌弃地将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把在泥泞地里行走时弄脏的袍服全部烧掉,换上崭新的一套。
    原来,这事情从头到尾,本就是陈氏嫡子陈恒向齐侯提出的计策。
    “君上,我在司马法中看过这么一句话,对待士卒要用仁爱解救他们的危难,用道义鼓励他们去作战,用智慧明辨他们的功过,用勇敢率领他们去战斗,用威信使他们唯命是从,用财物奖励他们去效力,用功勋鼓舞他们去取胜。不如提拔敝无存,让他作为勇士和表率
    。”
    在敝无存战死后,陈恒又建议道:“司马法又言,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敝无存虽死,却尤有用处,不如让东郭书和犁弥两位有功之臣推功,再寻找敝无存尸体,给予战死者最高荣誉……”
    结果果然如陈恒所料,齐人士气大振!纷纷喊出了愿意为君效死的口号。
    夷仪是五千户的大邑,中行氏把这作为一个县的建制,其下还有糕、棠、聊、媚、杏等千室诸邑,总人口超过七万。在围攻夷仪的过程中,陈氏早已自告奋勇,将这几处地方陆续拿下,同时隔着黄河和中行氏和邯郸的两万兵卒对峙了。
    在失去夷仪后,晋国在黄河以东再无据点,齐国拔除了从北面威胁卫国的这个堡垒,在齐晋争霸中赢得了主动权!
    “夷仪局势已定,莫不如乘着冬雪未降,帅军南下救卫,或者一如陈氏建议的,攻击鲁国,夺回廪丘?”
    齐侯被耀眼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然不打算适可而止停止战争,何况阳虎昔日提出的攻鲁计划也让他心动不已,若是进攻西鲁,还可以起用此人为向导。
    只要逼降鲁国,扫平赵氏子无恤的那几个领地,整个东国便落入齐国手中了,霸主的位置如此之近,近到让齐侯无法忍到明年开春。
    在齐侯一意孤行下达了休整数日便南下的命令后,营帐角落处,年不过二十的陈恒露出了一如祖父陈无宇,父亲陈乞般的阴谋家笑容,一切都在他们父子的算计之中。
    “齐侯恐怕是忘记了,司马穰苴还说过大捷不赏的话吧……古者戎军三年不兴,赌民之劳也,国虽大,好战必危。去罢去罢,就带着公室和国、高的兵卒往火坑里跳吧,顺便帮我把赵氏子的西鲁扫清!”
    不知为何,那个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的赵氏少年,总是让陈恒心生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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