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赵无恤所料不差,像阳虎这种乱臣贼子,一入齐境的阳州,就被邑吏毫不客气地五花大绑起来,待遇差得可以。
    阳虎被围困期间过了半年多苦日子,又死战多日,这会看上去蓬头垢面,却依旧不低头,反问阳州邑吏为何如此待他。
    那邑吏边绑绳子边恶狠狠地道:“什么?待客之礼?去岁春天,汝带鲁人侵齐,攻阳州,射杀我亲族,若不是要将你押送去都城,乃公现在便手刃了你!”
    阳虎哀叹:“你做得对,只是想不到我竟然会落得如此下场……”他随即坦然受缚。
    在齐国官道上徒步走了几日后,七月初时,阳虎终于被带到齐都临淄。刚进城他就发现不对劲,临淄街头依然能见到白色的旌旗和墨染的哀服,齐国公宫中,那些层峦叠嶂高台上亦然,远远望去仿佛终年不化的雪顶。
    阳虎被孟氏的公敛阳包围在灌城中,与外界消息完全断绝,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晏子已死。暗道天无绝人之路之余,他又极力请求面见齐侯杵臼,说是有要紧事要告知齐侯。
    物伤其类,此时老晏子的葬礼才结束没多久,齐侯都是闷闷不乐的,没什么心情游玩宴饮。听说阳虎奔齐,被缚送临淄,好奇之下便同意召见,臣子们极力阻止,说他一国之君何必见外国叛臣,传出去恐怕不好听。
    晏子死后,齐侯越发一意孤行起来,他气呼呼地说道:“从鲁国叛逃出来的人孤见多了,却没与阳虎碰过面,此人身为私臣,却执掌国命数年之久,想来一定有过人之处,见他一次又何妨?”
    于是他最后是在牢狱外的蒲柳树下见到了阳虎,齐侯虽然老迈,但神态雍容,穿着华贵的裘衣。阳虎正值壮年,却枷锁在身,只因为国君要接见才被狱卒泼了一身冷水又用坚硬撩人的猪毛刷子冲洗,又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麻衣。
    七月入秋后天气骤变,阳虎着了凉,像极了蔫了的夏苗,他勉强稽首道:“鲁国的外臣阳虎,见过齐君。”
    齐侯瞧不上他的模样,态度倨傲:“无君无父的鲁国叛臣阳虎,缘何要求见寡人?”
    阳虎抬起头红着眼睛道:“无他,外臣只是有一份取威定霸的好机会要献予君上。”
    只一句话,阳虎就搔到了齐侯的痒处。
    ……
    阳虎知道,这位齐侯杵臼早年的经历和现在的鲁侯宋极其相似。他是齐灵公幼子,齐庄公之弟,当年崔杼弑齐庄公,还在幼年的吕杵臼被扶持为国君,但形同傀儡,一直战战兢兢,唯权臣之命是从。
    崔杼之后是庆封掌权,这一位更过分,将杵臼身边的人全部换成自己亲信。那是吕杵臼过得最凄惨的一段日子,本来国君每日膳食是两只鸡,结果却被大胆妄为的雍人偷偷把鸡吃了,换成鸭子。杵臼惧怕庆封,只能含着泪忍了,结果连御者也跟着欺负他,把每天的另一只鸡也偷吃了,将肉食尽,只剩下骨头在食盒里。
    那一日,当杵臼看着那仿佛在嘲笑他的鸡骨头时,一下子掀了案几,心中暴怒至极,竖寺们则在旁窃笑不已,为君者的自尊被践踏到了极点。
    怒后是如死灰的凄凉:“这国君当着有何意义?”
    这之后,子雅、子尾二惠驱逐了庆封,他们好歹是公族,虽然依旧架空杵臼,但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城头变幻大王旗,等到二惠死后,其子嗣又被陈氏、鲍氏驱逐,这时候已至壮年的吕杵臼开始施展自己的手段。他任用晏婴,扶持旧卿族国氏、高氏,制衡陈、鲍,一举扭转了过去几十年来齐国君权的颓势。
    但那堆食盒里的鸡骨头仍然不时入梦,所以在亲近佞臣梁丘据,疯了似的嬉戏、享乐、敛财之余,齐侯也希望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好让自己忘了那段凄凉的日子。
    那便是求霸!历代齐侯,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那便是能光复齐桓公的霸业!
    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按照弭兵之会的盟约,齐国虽然位列四大国之一,但仍然是晋国的小伙伴。杵臼还得让晏婴送宗室女去让色中饿鬼晋平公糟蹋,死了一个还得赔笑脸再送一个。碰上晋君新立,他还得朝拜晋国。
    但晋侯多短命,国内六卿争权,杵臼却身子硬朗,熬死权臣陈无宇后更是在国内说一不二。
    那一年晋昭公初继位,中行穆子相礼,宴会中,晋、齐两位国君玩投壶游戏,微醉的杵臼开始显露自己的野心。
    当时,晋昭公先投,投壶必行酒令,中行穆子便替国君说道:“有酒如淮,有肉如坻。寡君中此,为诸侯师。”晋昭公一投就中。
    在晋国人拊掌而赞的时候,杵臼也举起矢,说:“有酒如渑,有肉如陵。寡人中此,与君代兴。”也投中了。
    这下满场寂静,中行穆子怒目而视,杵臼因为齐国复兴而想与晋国争一争霸权的心思一览无遗。
    但此时的晋国依然是“军帅强御,卒乘竞劝”,还有中行吴、魏舒这两位名将坐镇,韩起为执政,连不可一世的楚灵王都不敢说能抵御,诸侯谁都不敢造次。
    所以杵臼虽然说了大话,却奈何晋国不能,几年后的平丘之会上,面对晋人的四千乘强兵,吓得脸色惨白的他不得不屈从于晋的霸权之下,派上卿去捧场表忠心。
    但自此以后,他渐渐重用晏婴、司马穰苴等贤臣,同时四面出击,为齐国打开了局面。
    在东面,抓紧消化莱夷。南边,打着攘夷的名义攻打徐、莒,结果齐、徐、郯、莒四国结蒲隧之盟,齐国遂成海岱偏霸。在北方他争取北燕,让燕国成了齐的与国,纳女求和。在中原方向则支持被逐的卫侯归国,还干涉鲁国的昭公出奔事件,在晋国无作为的时候仿佛成了诸夏国际事务的仲裁者,捞足了威望和虚荣心。
    晋国这时候六卿内斗愈演愈烈,只能对齐国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回头,却发现齐国身边已经多出了北燕、郑、莒等盟友,宋、邾、卫等态度暧昧,指不定哪天就会投奔齐国怀抱,自己的小伙伴只剩下了一个鱼腩般的鲁国,还有自顾不暇的周王室。
    到这时,齐国才敢和晋国彻底撕破脸,开始明目张胆的争夺北方霸权。
    不过随着司马穰苴、晏婴陆续死去,齐侯也发觉,自己的“霸业”终究差了一点什么。花了三十年了都没彻底将晋击垮,南方新收的小弟徐国和郯国又陆续落入了新兴强国句吴手中。
    去年的战争里,非但已经进了口袋的卫国被晋人强行夺回,连要塞廪丘也失陷了,争霸之事落于下风。他受此打击,加上亦师亦友亦臣的晏子死了,顿时四顾茫然。
    随着须发渐白,齿牙动摇,齐侯开始焦急,希望能在死前和齐桓晋文一样,能让天子致伯,享受一下正儿八经的霸主待遇。
    所以阳虎的这席话,正中他下怀!
    ……
    齐侯兴趣上来了,他追问阳虎道:“你倒是说说看,有何良策可以助寡人复齐桓晋文之事?”
    阳虎道:“中国局势,非晋既齐,现在君上的四境已服,晋国唯有一个鲁国相助,过去每逢晋齐构难,鲁国便会从齐的腹背进攻,掣肘齐师……”
    阳虎这番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过去几年里,带着鲁军一而再再而三地牵制齐人的,不就是他么?
    齐侯当然也想到了,他笑而不语,阳虎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忽悠道:“叔孙穆子有言,鲁不贰,则小国必睦。若是连鲁国也从于君上,非但除去了一个腹背之患,晋国没了与国,还做哪门子的霸主?自然就会失霸,届时,淮泗诸侯莫不趋风而降于齐,此所谓战胜于形势也。”
    齐侯抚须颔首,却意味深长地说道:“此话不错,但有人进谏说,若是收留你,必定会和季氏结怨。可若是将你送归鲁国,便能交好鲁侯和三桓,推动齐鲁议和之事,如此一来鲁国不战而平,何必交战,你觉得如何?”
    他本想看阳虎惊慌失措的狼狈模样,孰料阳虎脸色不变,笑道:“若是阳虎的头颅能助君上得霸,那便拿去好了,但如今鲁国之内却多了一个变数,君上这个打算恐怕是行不通了。”
    “什么变数?”
    “君上可否听说过晋国赵卿之子无恤,他入鲁不过一年,现在已经位至小司寇,雄踞鲁国西鄙三邑,位高权重。此人最初为我所树,所以阳虎深知其人,他年纪虽然幼弱,却生就一颗狼子野心,想为晋击齐好谋求归国,鲁城任何事关和谈的决议,都会被他阻挠。”
    齐侯颔首:“没错,正是此人以甄邑,廪丘两邑入鲁,让齐、鲁,卫、鲁的和解多了几分阻碍。”
    阳虎乘机说道:“依外臣看来,不如发兵攻之。外臣知道鲁军虚实,在国内还有不少党羽,可以为向导,带着齐师先拔阳关、灌城,虚其北境。鲁人怯懦,一击不成,三击必溃!”
    “晋国六卿多事,无暇东顾,赵无恤以晋人窃据鲁西鄙,万民苦之,纷纷奔逃大野泽为盗寇,此天授君上以救灾恤患之名也,于是再取郓城,拔甄邑,复廪丘。届时鲁国三桓一定会遣使求和,而不必辗转数百里,与晋军决战于河济之间,让临淄的民众夫妻父子离散。
    阳虎知道这次与齐侯相见是他活命,乃至于报怨的唯一机会,所以将口才发挥到了极致。毕竟是当过几年一国“执政”的人,跳出局中后痛定思痛,眼光自然非同一般,竟让齐侯有些意动。
    “取威定霸,在此举矣!请君上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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