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恂道:“嫂嫂,这是陛下亲赐给大哥的宅子, 以前是某位郡王的府邸。”
    甄晚凝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望向那个中年管家。
    “国公大人呢?”她问。
    镇国公府的管家倪宽本是宫中有品级的宦官, 宋仝受封镇国公,得新帝赐宅后, 内侍省特意选派他来任镇国公府管家。因他身份特殊, 府里的下人们几乎没人敢不听他的差遣, 连主子镇国公宋仝日常对他也是三分敬重。
    在宋仝家眷来京之前,倪宽一直以为自家主母是乡下农妇出来的, 定然是一副灰头土脸,上不得台面的寒酸模样, 便压根没将她们放在眼里。
    直到方才甄晚凝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施施然抬步下轿,芳容初现,光彩耀人,雍容华贵, 气度不凡, 天人之姿让倪宽一时看傻了眼。
    而从另外两顶轿子中走下来的两位年轻妇人, 一位亦是貌可倾国,气质脱俗,另一位虽姿容比不上前两位,但胜在姿态动人,惹人怜爱。
    再看一同下轿的那些个孩子们,男孩子个个高大俊朗,精神样貌更胜京中那些世家子弟,而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那个女孩更如同一朵备受呵护的娇花,俏丽明媚。
    若不是他们身上所穿衣裳料子稍微落了俗,绣工不似那般精致,衣裳样式和色彩搭配也比不上京里时髦,倪宽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宫中,眼前所见正是宫里的各宫主子和她们所生的皇子公主们。
    倪宽内心震撼,不敢再小觑她们,此时见甄晚凝语气不善开口问话,他立时恭敬回答。
    “回夫人,国公大人一早上朝到现在也没回府,许是被留在宫中议事呢。”
    甄晚凝若有所思,转头望向李聿恂:“聿恂兄弟,你觉得此话可有假?”
    李聿恂眼神微微一转,答道:“回嫂嫂,倪管家是宫里派来帮助打理镇国公事务的内官资历老练,行事周全,他的话定当无假。”
    甄晚凝立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语气和悦地对倪宽道:“晚凝初来乍到,一路风雨兼程,着实疲惫,若有不小心得罪之处,还望管家大人您多多担待。”
    倪宽纵然是宦官,但见娇贵主母如此温柔对自己说话,如何经受得住,立时就恭敬从命,神色态度大为转变。
    甄晚凝笑着走到蓝璎身边,极其亲近地拉起她的手,对倪管家道:“此乃李侯爷的夫人,出自熙州梅城县蓝氏。蓝夫人同我亲如姐妹,往后她来府里不用通报,直接带她见我。”
    倪宽点了点头,笑道:“原来这位就是李侯爷的夫人,总听侯爷在国公爷面前念起,果然似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不愧是蓝老先生的嫡女。”
    蓝璎见他行事圆滑,又会说话,是个能做实事的管家,倒也不觉得讨厌。
    她客气道:“我等乡下来的粗鄙妇人,当不起管家大人如此谬赞。只是我姐姐和孩子们,还望管家日后多多费心照顾才是。”
    寒暄过后,李聿恂自带着蓝璎和自己两个孩子离开镇国公府,沿着长街走了一会儿便到定南侯府。
    相较于郡王府改成的镇国公府,李家的定南侯府则显得小巧许多,但也是带了好几个小园子的阔大宅院,景致也更加精致。
    若不是恩慈吵着要转一圈,蓝璎其实很想立即沐浴,上床好好睡一觉。
    才走了不到一半,李聿恂见蓝璎兴致不高,恩慈也有些走不动,便带着她们娘儿俩回去主院。
    主院是个宽宽大大的两进院子,有独立院墙,墙外是半月湖,墙内也是处处风景。当初得了这个宅子,李聿恂一眼便瞧中这个院子做主院,让人重新修葺了一翻,屋里的家具摆设也都精心布置过。
    蓝璎进了这个院子,果然喜欢,难得朝李聿恂露出一个笑脸。
    带的行李虽然还未到,但屋子里一切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使唤的奴仆也是一大群,蓝璎如愿泡了个热水澡,爬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她历来有认床的毛病,这回换了地方却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梦里几番浮沉,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镇国公府与定南侯府仅只一墙之隔,但面积却比定南侯府大了远不止一倍。两家虽是邻居,距离却隔得很远。
    当蓝璎在梦里逍遥的时候,甄晚凝却越睡越清醒,满腹心事,胸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于是她干脆起床重新梳妆。
    天色尚早,才过午时,甄晚凝见院子里的几株海棠树花开得正盛,便命人在树下摆上桌椅,一边饮茶一边赏花。
    她一个人正清净之时,管家倪宽忽然进来,称宋仝派人传了口信,在宫中陪皇帝用完午膳便回。
    甄晚凝恍若未闻,仍然低头品着茶,神色淡淡,悠然自得。
    倪宽在宫中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从容自在的世勋之家主母,那副毫不在意的神态仿佛自家权倾朝堂的夫君也只是空中飞过的一只蝶,根本无足轻重。
    倪宽愣了愣,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甄晚凝缓缓转身望着他道:“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倪宽听了这话,更是一愣,惶惑地看着甄晚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甄晚凝道:“还有何事?”
    倪宽道:“夫人,国公爷既专门派人传回话来,那您是不是该到二门处等着迎一迎?您或许不知道,这是京中一般勋贵人家都该有的规矩呢。”
    甄晚凝心中冷笑,前世皇帝翻我的牌子,我都不一定乐意去迎,你一个国公爷,倒摆出这副架子!
    倪宽见甄晚凝冷着脸不做声,便道:“不光是夫人您,连同梅夫人还有先前皇上赏赐的两位姑娘也该去呢!”
    甄晚凝问道:“那三个孽障要不要去呢?”
    倪宽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三个孽障就是三位嫡出公子,他立即笑道:“若在平时,那倒用不着。不过今日乃是第一次,把诸位公子都叫上,国公爷回来看到必定欢喜呢!”
    甄晚凝笑了笑道:“很好,那就烦请管家大人吩咐下去,让该去迎的人都去二门守着,恭恭敬敬等咱国公爷回府。我么,今日疲得很,先歇会儿。”
    倪宽:“这……”
    若是主母都不去,其他人去得再齐那还像个什么样子?
    甄晚凝说完摆了摆手,靠在藤木椅子上幽幽闭眼,微风吹过,海棠飘飘花瓣撒落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么美。
    镇国公宋仝从宫中出来后便急匆匆骑马回府,到二门忽见一群人站成一排郑重其事在迎他。
    他一眼便知这是管家倪宽的主意,虽不怎么赞同这般兴师动众,但一下见到这么多人,心里还是喜悦的。
    宋仝的眼光一一扫过宋辰、宋徵、宋胤、宋寅,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再看向袁若梅和宋祈母子,最后目光从新帝赏赐的两名美姬身上快速略过。
    “夫人呢?”他问。
    倪宽见他神色阴沉,紧张道:“夫人说她赶路,疲得很,因此在歇息。”
    宋仝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抬步跨过门槛,径直朝甄晚凝所居住的院子走去。
    一进院门,他便见到自己的发妻穿着一袭华美的樱粉色绣花对襟长裙,乌发上插满金玉钗饰慵懒地侧身躺在藤条椅子上,一柄烟青色纱质团扇轻轻盖着她的脸,却掩盖不了扇下那雍容美艳的绝世面容。
    宋仝得意地笑了,大步走过去,弯身将甄晚凝轻松抱起,直接就往屋里走去。
    团扇落在地上,落在宋仝怀中的甄晚凝凤眼微怒,目光斜睨着看他,神情倨傲,但微微翘起的嘴角却流露出几分嗔怪的笑意。
    宋仝稳稳抱着她踏上台阶,一脚将门踢开,进了屋又用脚将房门带上。
    院子里伺候的嬷嬷丫鬟全都吓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跟着进入院子的倪宽赶紧打着手势让所有人全都退到院子外面守着,自己也守在外面,随时观察里面的动静。
    屋里传出宋仝和甄晚凝对话的声音,宋仝的说话声从未有过的温柔,甄晚凝的声音却是淡淡的,冷冷的。两人的对话声时高时低,中间听着似是吵了起来,又忽然变得悄无声息,陷入一片漫长的寂静中。
    倪宽望向乔嬷嬷,毕竟她伺候甄晚凝的时间最长,也最得信任。
    “应是无碍了吧?”倪宽问。
    乔嬷嬷摇头道:“里面这般安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第九十七章 王爷
    倪宽很是困惑, 难道非得两人吵吵闹闹地打起来,才是好的?
    可自家主母瞧着端庄大方,并不像那等凶恶悍妇, 而镇国公宋仝英勇威武,行事霸道,也全不似惧内之人。
    乔嬷嬷道:“夫人性子执拗,可没那么容易消气。”
    倪宽深深点头,夫人的脾气只这半日他已经深刻体会到, 想了想, 他没再等下去,摇了摇头走了。
    镇国公只需安慰一个正室夫人, 而他身为管家还得去安抚其他人呢。
    宽阔的屋子里光线斑驳,宋仝搂着甄晚凝躺在床上歇息, 两人皆衣衫完整,面色通红。甄晚凝满是不甘地想从宋仝怀中挣脱, 可每次稍一动, 就被宋仝一双大手圈锢住, 动弹不得。
    夫妇俩个不言不语默默对峙良久,宋仝打起了呼噜, 甄晚凝也在他那震天的呼噜声中感到沉沉的困意,趴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搬到京城没几日, 蓝璎收到富昌伯府送来的请帖,伯父蓝渭郑重邀李聿恂一家去府中赴家宴。
    因小儿子李澜太过年幼,长时间带出门不方便,李聿恂和蓝璎便只带了恩慈去富昌伯府赴宴。
    富昌伯府仍然同蓝璎前世记忆中的一样, 仿佛完全没有变化。
    变化最大的要属蓝渭和魏夫人, 蓝渭头发斑白, 背影微驼,显得极为衰老。魏夫人也不似印象中那般显赫尊贵,一眼瞧着亦是疲惫苍老,只因出身高门,行事说话仍有威严庄重的大家主母风范。
    蓝渭和魏夫人见了蓝璎,显得极为客气,却并不亲近,倒是对待定南侯李聿恂要明显热络许多。
    整个富昌伯府,唯有堂兄蓝彦修夫妇给蓝璎一种莫名亲近的感觉,这种感觉同前世她初见蓝彦修一样,让她倍觉安心和亲切。
    蓝彦修见到恩慈也欢喜得很,将小姑娘高高抱起,逗得她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除此之外,蓝璎如意料中那般见到了陈明楷和蓝娉婷夫妇,以及他们所生四个儿女。最大的那个是个俊俏的冷面公子,名唤陈遇,比恩慈大两岁,见恩慈举止粗野,随意大笑,全无世家贵族女孩儿该有的矜持,因此对她很是嫌弃。
    蓝娉婷命他上前同妹妹打招呼时,他显得极为敷衍,不情不愿的样子让蓝璎见了很是好笑。
    蓝璎忍不住笑了,恩慈也跟着笑,母女俩灿若骄阳的笑容让陈遇不知不觉红了脸庞。
    这一欢乐的气氛让平西王府和定南侯府两家顿时变得亲近起来。
    蓝娉婷上前拉住蓝璎的手,唤了一声“四妹妹”,蓝璎也亲切叫她“三姐姐”。两人执手相望,满眼笑意,这种熟悉的情形让蓝璎有种回到前世的感觉。
    她不觉抬眼望向陈明楷,恰好陈明楷也淡淡微笑着望着她们姐妹。
    如今陈明楷获封平西王,不论爵位还是官职都远远高于岳父蓝渭,因此整个富昌伯府的人看上去对陈明楷都极为敬重,除了敬重,蓝璎觉得蓝渭对这个女婿还有一种小心隐藏的畏惧。
    而陈明楷对蓝家人也没有刻意表现出亲近的举动,同蓝娉婷也是相敬如宾。整个夜晚他夫妇之间任何时刻都没有半分“授受不亲”有逾礼法的举动,至少蓝璎没有发现。
    李聿恂却全不在意这些,当旁人不注意时,他便要去找蓝璎,冲她温柔一笑,拉着她的手,问她是觉得冷还是热。蓝璎有些不耐烦时,他便忍不住捏她的脸,哄恩慈一般哄她。
    每到这种时候,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这一对行为暧昧的年轻夫妇,唯有堂兄蓝彦修夫妇俩朝他们投来欢乐打趣的目光。
    这一顿晚宴挨到最后,蓝璎已经感到索然无趣了。
    当她正百无聊赖望着寂寥星空猜测时辰时,陈明楷静静站到她身后。
    “许久未见,不知老师和师母在梅城县一切可还安好?”他淡淡开口道。
    蓝璎微微一怔,当她和陈明楷单独相对时,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和不安。
    她如何不知,这全是因为上一次他在半夜将她带走,那一夜已经彻底改变他和她之间的关系。
    因这不清不楚的一夜,蓝璎无法坦然,不论是对陈明楷还是对李聿恂。
    蓝璎有些紧张,眼角余光不安地寻找李聿恂,嘴里只敷衍般“嗯”一声。
    陈明楷表情淡然,凝神望着她,问道:“可我听说老师已将青山书院关闭,对外宣称再不开馆收徒,此事——当真?”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他的声音突然有些轻微颤抖。
    蓝璎道:“爹爹病了一场,精神和身子都不比以前,关了书院正好在家安心调养身体。”
    陈明楷轻轻转过头,神色落寞地望着远处的树木,低声道:“想来是我这个学生叫老师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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