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笑道:“四妹妹不知道吧?姐姐这些年已经生养四个孩子,早衰老的不成样子,怕不是吓到你了?”
    蓝璎默默摇头,心里极为震惊。
    十年里生养了四个孩子,这事真真想也不敢想。
    朝臣命妇入宫拜见后宫嫔妃,都有时辰限制,不能长时间逗留。
    因而蓝璎领着蓝娉婷拜见过德太妃,便将她带到自己屋里,姐妹俩抓紧机会叙话。
    蓝娉婷将她的屋子打量一番,点头道:“掌事姑姑果然不比常人,这屋内摆设全是外面公候府里都少见的。可知德太妃很是倚重妹妹,如此倒也欣慰。”
    蓝璎道:“三姐姐你才最最厉害呢!什么时候封了一品诰命,妹妹在宫里竟也半点不知。”
    蓝娉婷笑道:“昨日才受封,我今儿进宫正是来谢恩。一大早拜过皇上和皇后,就来寻你了,也不枉我进宫跑这老远一趟。”
    蓝璎心内欢喜,忙从桌子上拿了一块芙蓉酥,递过去。
    “多谢姐姐专程来看我,姐姐赶早进宫,一定没来得及用早膳,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可别饿坏了。”
    蓝娉婷接过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小口,便又重新放回碟中。
    “在凤仪宫,皇后娘娘赏了一碗香甜的花生酪,我不敢不吃,现在肚子还撑着呢。”
    蓝璎笑着点头,便听蓝娉婷换了低沉的语调,对她道:“四妹妹,腊月初你姐夫从南边来了封家信,有一件事,叫我一定转告你。”
    蓝璎闻言,心里莫名一紧。
    腊月初,震惊朝野的宁安河战役刚刚打完,陈明楷仍在前方担任监军。
    战局紧张,他在这个时候来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更况且腊月至今已过去近四个月,蓝娉婷提起此事仍是一脸哀痛,这不能不令她惊惧。
    蓝娉婷沉痛之余,慢慢将事情和盘托出。
    当她说完时,蓝璎已是泪流不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紧闭,不言不语,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冰封。
    事情远比蓝璎猜测的要糟糕太多,于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去年十一月,熙州失守,荣安郡王谢伯恩专程去往梅城县请蓝溥出山为仕,并封他为安国君。
    蓝溥拒不受封,以此事为毕生耻辱,深夜放火烧毁青山书院,最后以颈缚石,自沉天青湖。
    郑夫人骤闻噩耗,哭得肝肠寸断,当即身披素缟麻衣,一路哀唱着《柳凤英哭坟》投湖殉夫。
    宁安河战役之后,蓝璎对爹娘的安危也曾有过担忧。
    后来闻听靖难之师军纪严明,所经之处从不扰民,深受南方百姓拥戴,蓝璎因而存了些许侥幸心思,以为爹娘都是普通民众,必会安好无恙。
    却不料,爹爹和阿娘竟然都选择这样一条悲烈的魂归之路!
    眼前烈火熊熊,红光冲天,映照出无边的苍穹夜空,光华溢目。
    蓝璎泪光莹莹,瞳眸空洞,似是看到爹爹孤寂地站立在书院前,静静看着火光吞噬他一生的心血,一生最引以为豪的骄傲。
    看到他失魂落魄一步步踉跄下山,最后消逝在漆黑无边的湖面。
    她痛苦地眨眼,看到娘端坐妆镜前细细地描眉画黛,傅粉施朱,然后起身套上大红大绿的华丽戏服。
    宽阔的庭院里,娘轻踏莲步,水袖翩翩挥舞,沐浴银灿日光,歌喉婉转,动情吟唱着她最爱的《蓝桥会·杉木水桶》唱段。
    “杉木水桶拿一担,桑树扁担忙上肩,忙上肩。走出门来抬头看,三条大路走中间。
    奴家的小情哥,男子行路,念文字,女子行路,报花名。
    一行二步念花样,三行四步赛牡丹,五行六步红芍药……”
    她仿佛看到爹爹躲在书房,手里拿着书,却悄悄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窗缝,笑眯着眼看娘舞袖唱曲……
    最后,她看到爹娘的身子双双飘荡水下,两人执手相望,面带笑容,慢慢沉入黑暗。
    第十四章 情恨
    蓝娉婷抱着蓝璎,不停地哭着唤她,她却没有半分反应。
    德太妃急急赶来,进屋才叫一声“阿璎”,蓝璎便沉沉闭眼,昏了过去。
    屋子里檀香缭缭,蓝璎双眼紧闭静静趟卧床上。
    德太妃坐在床边,成国公夫人蓝娉婷站在她身侧,两人都是一副凝重哀怜的神情。
    “你不该告诉她”,德太妃忽道。
    蓝娉婷惊怔道:“叔父和婶母的事,难道娘娘您早就知道?”
    德太妃这才缓缓转过头,冷肃望着蓝娉婷。
    “本宫苦心瞒着她,万没想到却是你来坏了事。阿璎可是你的亲妹妹,她是你们蓝家亲手送进宫里来的,你怎地这般狠心!”
    蓝娉婷低声道:“我又何尝想叫四妹妹伤心。只是夫君信上说,四妹妹远比我们想的要坚强,此事告诉她,让她为叔父婶母哭一场,也是尽孝。战局不好,以后也许……”
    德太妃冷哼一声道:“你的夫君同蓝老先生一样泥古不化,迂腐可笑,凭什么让阿璎为他们哭?”
    她冷笑望着蓝娉婷,又道:“你们夫唱妇随,恩恩爱爱在家就好,以后不要再来我寿安宫。”
    这便是明着赶客了,蓝娉婷再有不舍也只得尴尬离开。
    夜里,蓝璎悠然醒来。记起白天的事,不免又是伤心大哭一场。
    哭完,她换了一身素白长袍,走到院子里,对着南方的星空跪下,重重磕头。
    德太妃一直陪着蓝璎,直等到蓝璎哭着跪拜完,才为她加上一件天青色织锦长衫。
    月凉如水,阵阵春风柔,德太妃携蓝璎走回廊上,倚栏而坐。
    德太妃拿锦帕替蓝璎轻轻拭去脸上泪珠,柔声道:“不要哭了,事情既已发生,你便是哭得眼睛瞎了,也是没有用的。”
    蓝璎哭着道:“我想我爹娘。”
    德太妃继续替她拭泪,摇着头道:“当年你爹娘能狠心把你送进宫来,不管你的生死,你还想他们做什么?”
    蓝璎“呜咽”的一声,伤心欲绝,哭得更加厉害。
    哭得歇了,蓝璎又愣愣道:“我以前一直不懂我爹爹,现在也不懂我娘,他们到底为什么非要寻死?”
    德太妃深深叹了一口气,平静道:“阿璎,你知道吗?当年我父亲被判凌迟处死,我可是一滴泪都没为他流。”
    蓝璎抬起头道:“为什么?”
    德太妃平静地望着蓝璎,语气阴冷:“因为我恨他,恨极了。”
    蓝璎握住德太妃的手,温声唤道“娘娘”。
    德太妃微微一笑,哽咽着道:“我没事。阿璎,你想听我入宫之前的事情吗?”
    蓝璎闻言,飞快擦去眼角的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德太妃背倚朱栏,抬头望着夜空中圆圆一轮明月,嘴角溢出浅浅笑意。
    “我在家中的闺名唤作蒋晚凝,是我娘取得。入宫前一年,我十七岁,跟着我娘去外祖家里探亲。”
    “半路上,我和我娘的马车走散了,我被一伙贼人掳了去。他们本打算把我卖到勾栏院……”
    建昌二十七年春,蒋晚凝被贼人掳走,正当他们将她捆住卖到勾栏院时,出现了一名蓄着浓密胡须的男子。
    那名男子以一敌多,徒手将那伙贼人打得落荒而逃,将她从虎口救下。
    那名男子看着五大三粗,一副凶恶粗俗模样,待她这个小女子却十分敬重,丝毫不犯。
    蒋晚凝央求那名男子护送自己回京,他虽然不耐烦,到底答应了。
    一路相处之下,蒋晚凝发现那名男子为人豁达,处事豪迈,很有几分江湖豪侠的风度。
    她不知不觉种下情根,直到入了京,面临分别时才恍然醒悟。
    那一日,唐国公府后门外,她问他是否娶妻,他答曰从未。
    她暗自欣喜,羞红了脸对他道:“唐国公府历来家教严苛,小女子前为公子所救,后又与公子朝夕不离相处数十日,人言藉藉,清白早已不在。”
    “公子既未娶妻,如蒙不弃,小女愿做荆室,以作洒扫之用。公子若不愿意,小女子便是回府怕也是一个死字……”
    那名男子道:“此话当真?姑娘果真愿意嫁我为妻?”
    蒋晚凝娇羞点头,被他当街一把抱起。
    那名男子携了蒋晚凝的手,不顾众人目光,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进入唐国公府。
    他将蒋家女儿毫发无伤地送回,本以为唐国公念恩定会答应他的求亲,却不想事情全不是如此。
    唐国公蒋泰不仅一口拒了那人的求亲,还将他当做贼匪五花大绑起来,声称要送官严惩。
    蒋晚凝跪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称此生已心有所属,非此人不嫁。
    蒋泰漠然不理,冷冷命人将她关在房内,一步也不得出。
    那天夜里,偏院起火,蒋晚凝心知那是关押某人的地方,急得拍门大喊,却无人理会她。
    突然间一个黑影从窗外跳入,蒋晚凝回头一望,顿时喜极而泣,因为眼前正是她心心念念之人。
    那名男子安然无恙,镇定站立屋中,眼神深沉地望着蒋晚凝。
    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抚摸她的脸,风轻云淡道:“跟我走吧。”
    蒋晚凝心内思潮腾涌,跟他走,私奔?
    望着眼前的男人,她百感交集,走或不走,一时难以抉择。
    忽然她的脑中出现母亲慈爱的面孔,她摇了摇头,她不能走。母亲就只她一个孩子,若她一走,她便无依无靠,在唐国公府难以生存。
    蒋晚凝默默摇头,看着男人无奈转身离去,瞬时泪飞作雨下。
    半年后,蒋晚凝终于知道父亲的用意。
    蒋泰原来早就打定主意送女儿入宫侍候皇上。以此博得皇帝欢心。
    建昌二十八年正月,在皇帝下旨大选秀女之前,蒋泰主动献女入宫。
    蒋晚凝初封便是德嫔,次年,她怀上龙胎,皇帝高兴,晋封她为德妃。
    她以为此生能得帝恩荣宠,惠及蒋氏一族,也算有得有失,难言遗憾。
    直到那一日,她失去肚子的孩子,一个已经六个月大的男孩,太医说她身子损伤极重,今后再不能有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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