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下来,两人真个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安裕容不由得心头微哂。昔日蕴亲王府二公子,倘若平顺度日长到如今,十有八九就是眼前杜某人这副样子。他听徐文约提起过杜大公子喜好,没料到竟沉迷至此,颇有些玩物丧志的劲头。大约徐文约予人印象过于正派,以致杜召棠在他面前有意克制,不曾彻底表现出来。
    那杜召棠大约觉着与安裕容交情够了,指着他腕上明晃晃的手表问:“我一早就留意到了,你戴的竟然不是怀表。这腕表就连洋人身上也没见过几回,你这个是哪国来的?”言下情不自禁流露出些微艳羡之意。
    安裕容答道:“是花旗国的朋友,临行前送的赠别之礼。”说着十分大方地摘下手表递给杜召棠赏玩。
    安裕容腕上这块表,是冈萨雷斯感激他为圣西女高做出的卓越贡献所赠的礼物。因深知不论官场商场,最重外表虚华,故出门前做了精心收拾。果然不枉这番用心,到了杜召棠此等识货之人面前,一块洋人都少见的新式腕表,省却多少言辞。
    安裕容陪着杜召棠在书房坐了个多时辰,眼看快到午饭时候,不顾对方再三挽留,坚持辞别。杜大公子连忙问暂寓何处,叫下人安排车马相送,又急急约定下回相见之期。
    安裕容叫杜府的马车往东南行了几条街便停下,推说还须拜访友人,拿出几个大钱将车夫打发回去。虽说如此额外添了开销,却省减不得。若叫杜大公子知晓自己住在禁宫西边杂役们聚居的地方,这朋友可就要做不成了。
    杜府所在,多是前朝文官宅邸。往东南几条街,离蕴亲王府便不远了。这一带从前俱是达官贵人深宅大院,于今多数关门闭户,门可罗雀,毫无人气。也有彻底荒芜破败了的,院墙坍塌,门窗腐朽,成了虫鼠乃至乞丐盘桓之所。
    安裕容没有要故地重游的意思,穿过几条街巷,在路口截了辆人力车,径直回去旅舍。
    此后数日,安裕容受杜召棠热情相邀,屡次登门做客,帮忙鉴赏西洋藏品,或者陪同前往靠近公使馆区的东安大街洋行,做个贸易顾问。
    随着交情日深,杜召棠言行之间,渐渐把安裕容当了自己人。最重要的是,杜大公子确定他并非如杜家人最初料想,特意上门来攀交情托关系。人家确确实实如徐文约所言,不过顺便替知交好友拜望长辈而已。只不过,杜召棠心底难免疑惑:这位安贤弟,一表人才,心窍玲珑,放着海津那等繁华都市不待,跑京师来做什么?别说是来帮《时闻尽览》扩充京师分社的,明摆着庙小菩萨大哪。
    思来想去,杜召棠出言试探道:“舍妹在海津求学,多得文约照顾,不知贤弟可识得舍妹?”
    “黎小姐秀外慧中,在下有幸见过面。”
    “说起来,舍妹芳龄十八,文约年近而立,因缘巧遇,可说天作之合,前生注定。舍妹虽是新女性,毕竟姑娘家脸薄,我这做兄长的,厚颜问一句,贤弟是文约好友,可曾听闻他提及什么时候筹办大事没有?”
    安裕容知道杜府一直十分看好徐文约。报社事业蒸蒸日上,杜家撮合之意越发明显。黎映秋已至摽梅之年,看样子婚事直接由外祖做主,要落在北边了。徐文约身世清白,才能出众,上头没有公婆,兄嫂早已分家,又是同乡人,更别说人品一等一,早叫黎小姐芳心暗许,确乎外孙女婿最佳人选。
    黎映秋几次三番向徐文约示好,徐文约起初避之不及,近半年忽而改了态度。不等安裕容问,他自己便先交了底。原来黎小姐多次受挫,终于舍弃,不再步步紧逼,学旧式女子写起了闺怨诗。那沾染了啼痕的题诗丝帕寄过来,不知触动了徐大社长哪根弦,居然就此动了心。安裕容得知原委,啼笑皆非,忍住不去笑话他,只替他高兴。
    “筹办大事没听说——黎小姐尚未毕业罢?我倒是知道这回徐兄送给老太爷的礼物,费了许多力气,很有几件好东西。”
    杜召棠笑道:“还有这等事?竟没见祖父拿出来,可见是宝贝。回头我可得想法去祖父屋里偷觑一眼。”
    安裕容也笑:“可别让令祖知道是我泄了密。”
    “我那姑父,也就是映秋妹妹的父亲,是个有能耐的。说来惭愧,愚兄如今能在联合政府文教司混个闲职,还是托了他的福,与南边来的大人物能说上话。”
    安裕容微笑:“能在文教司任职,可见芾然兄才华不凡。”
    杜召棠见他没别的话,接着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肚里这点货,哪里当得起才华二字。倒是安贤弟你这般人才,联合政府里不论哪方派系,皆最是青睐留洋回来有真才实学之士,贤弟莫非没想过投效政府,为国出力么?”
    舍海津而就京师,在杜召棠看来,最大的可能,莫过于有意从政为官。
    “华夏人才济济,为国出力大有人在,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小人物。况且芾然兄想也知道,我是个疏懒性子,最受不得案牍劳形之苦。真要进了政府,恐怕难合上官之意。”停一停,安裕容神色语气越发真诚,“多谢芾然兄错爱。实不相瞒,芾然兄大约也听说了,花旗国正欲大幅增加在我华夏投资,我手里有花旗国友人荐书,又有海津几位商界朋友的嘱托,欲设法结识花旗国公使大人,看看有没有什么互惠互利的好机会。”
    杜召棠没想到安裕容竟有如此深厚的赚钱背景,双手一拍:“咳,你怎地不早说!我光知道买洋货要找你参谋,早知你有这关系——我这里好些个贝勒爵爷,想把府上收着的宝贝直接卖给洋人,可惜寻不着个可靠的自己人牵线。贤弟你就是他们的救星哪!”
    第39章 财源滚滚来
    安裕容与杜府大公子往来交接几番,不知不觉便入了旧历九月。期间多次在杜府出进,也曾闲逛至蕴亲王府附近,还在杜召棠引荐下见了几个旧朝人物。即使知道了他姓甚名谁,也并无一人怀疑到别处去。他放下心来,借陪同杜召棠参谋之机,逛熟了东安大街各家洋行,甚至进到一般夏人不敢迈步跨入的列强公使馆区看了看。
    公使馆区原本并不对普通夏人开放。是祁大总统代表联合政府与许多国家展开友邦外交之后,位于东安大街西北侧的这一大片地方,对于夏人来说才不再是禁区。只要别靠太近,那些守在各栋洋楼外头的洋人士兵是不会放下枪威吓的。然而除去那些因政务或生意必须与洋人打交道者,普通夏人仍然没胆子随便迈入。
    车夫拉着安裕容从公使馆区西头跑到东头,又从东头跑回西头,纳闷不已:“先生,您究竟是要去哪一国公使馆办事?”
    敢跑公使馆区生意的车夫,自成一派,个个机灵又体面,还能说几句洋话,下巴都比别处车夫高三寸。安裕容穿得再如何气派,那也比不得洋人厉害,这车夫一句话说到后面,已然颇有些不耐烦。
    “是要去最东头的弗洛林公使馆,走到门前才想起忘记一份公文,还得回去取才行。”车夫听他这般说,只当能多跑一个来回,拿双倍车钱,立刻收起那点不耐,劲头十足将人送回到禁宫西南面万象楼前。
    下了车,安裕容掏出车钱,多给了两个铜子,推说还有其他事,将车夫打发走。
    万象楼,即现今总统府所在地。严格说来,此楼属于禁宫的一部分,是禁宫西南最外侧一栋相对独立的西洋式回字形三层楼房。丙午变法前,专为接待外国使臣加盖的。其时维新派与皇帝主张师夷长技,愿意表现兼容并包之态;至于太后一派,花点银子盖栋小楼,就能叫洋人高兴,自然也十分积极。建成之后,取万象更新之意,御赐楼名。
    门前虽有卫兵,但大总统与新政府为表亲民,并未划出警戒区。除非走到近前,否则没有人阻拦核验身份。
    那车夫误以为安裕容是总统府官员,却不知他不过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便步行至两条街外,另外拦了辆车回西城旅舍。一则安裕容不想叫人轻易知道自己住处,二则西城坐车的价钱,比东城便宜得多。这么倒腾一下,较之让前一个车夫直接送回去,资费能省出十余文。安裕容颇为自得。细水长流,日积月累,长此以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呢。
    次日,安裕容再次登门杜府。之前便已经约定,这一天帮毓嶜贝勒看看想要出手的一套旧物。最初杜召棠提起此人,安裕容差点以为遇上了骗子。后来听杜大公子介绍其家世,方对上了号。毓嶜这名字虽然陌生,然对方确乎实实在在的毓字辈皇家子孙。这一支近两代没什么出息,故名声不显,祖上却也曾风光过。安裕容相信,这位贝勒爷手里,应该的确有些好东西。
    据闻此人与杜召棠相识多年,交情甚笃。家境陷入困顿之后,几次变卖祖传旧物,都是拜托杜召棠。奈何京中古董商们早吃透了这些没落皇子皇孙的底细,价钱压得极低,转手再以数倍高价卖给洋人。杜府在京中人脉虽广,却没能搭上真正洋人圈子里的人物。最多认识几个洋行买办,不是眼高于顶,就是手狠心黑,甚至比本地古董商还难缠。故而听得安裕容有花旗国公使大人的门路,杜公子即便心底半信半疑,却必然不肯放过。
    到得杜府,杜召棠已然相候多时。二人坐进书房,喝了半盏茶,杜召棠拿出个小巧精致的锦盒,递给安裕容。盒子外头包的上贡云锦,嵌的鎏金暗锁,一看就是内府出来的东西。锁没有扣死,安裕容打开盒盖,里头躺着一套双色玛瑙镂雕“岁寒三友”鼻烟壶。天然生成的红白二色,浮雕为白,底色为红,顺其自然纹理雕出松竹梅图样并人物:松下童子,竹边隐士,梅前仕女,栩栩如生,说是巧夺天工亦不为过。
    “贤弟是识货之人,这可当真是好东西哪。据贝勒爷说,还是他爷爷最风光时,宫里给的赏赐,整个内府就这么一套。拿给我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家里显眼的东西,不敢往外拿,怕老人伤心,就挑了这么件轻巧又抵价的,只盼着能多换些大洋,把日子应付长久一点。”
    安裕容仔细赏鉴一番,重将盒子盖上。轻声喟叹:“确实是好东西。不知道毓嶜贝勒能接受的底价是多少?”
    杜召棠伸出一根手指:“最少最少,一千现大洋。低于这个数,劳烦贤弟还拿回来。”
    安裕容点点头,想了想,摘下腕上的手表,放在桌上:“东西我先拿走,这块表留下,送给芾然兄把玩几天。”
    杜召棠本就打算设法暗示,叫他留下点抵押品。见此喜出望外:“贤弟果然是大方爽快人。你放心,一定给你保管得妥妥儿的。”
    “芾然兄也请放心,既你的朋友,在下自当竭尽所能,定不能叫好东西明珠投暗。”
    直到安裕容告辞离开,卖主毓嶜贝勒也不曾露面。安裕容推测,人多半就躲在杜府,这么要紧的东西,不大可能假托他人送来,只是不好意思直接露脸罢了。曾经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泥尘,别的都可以不要,面子却不能不要。
    从杜府出来,安裕容雇一辆车,直奔东安大街施维茨银行分号。身上揣着上千大洋的宝贝,他便是再如何心大,也不敢带回西城旅舍去过夜。因为在海津施维茨银行有过账号,安裕容很顺利地租到了一个小型保险箱。他单把锦盒中梅花仕女一枚鼻烟壶取出来,另外两枚连盒子一起锁在保险箱里。
    离银行不远,便是京师有名的古董铺子“宝轩堂”。安裕容走进店面,花三块大洋买了个小小的螺钿檀木盒,心疼得不行。行至僻静处,将梅花仕女鼻烟壶小心放在内衬锦缎的盒子里。
    尽管刚过午饭,不是上门拜访的最佳时间,他仍然决定厚着脸皮上门打扰一下公使大人。
    据约翰逊介绍,这一任花旗国公使对于华夏文化相当热衷。当日约翰逊携带颜幼卿自阿克曼办公室偷出的秘密公文复件,得到公使大人接见,算是立了大功,也不过换来几句口头嘉奖。最终还是忍痛割爱送出的一本华夏古籍,叫公使大人欣喜非常,不但写了封亲笔嘉奖信给他,且当面拨通蕙城海关征税司司长电话,把约翰逊郑重推荐给对方。
    安裕容见到那套鼻烟壶,心中顿时笃定,自己此番定能得到公使大人青眼。这种来自前朝皇室的,充满东方特色的,独一无二而又精美绝伦的工艺品,是所有喜好华夏文化洋人们的心头至爱。安裕容临上京前变卖了手头仅剩的几件值钱玩意儿,正愁没有合适的见面礼送给公使大人,不想便有人撞到跟前来。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正中下怀。
    前次进入公使馆区,安裕容已经确认好位置。从东安大街过去,距离不远。恰是秋高气爽,枫红菊黄,沿途景致亦不错。索性步行半个多小时,走到花旗国公使馆前。
    呈上特地请约翰逊寄给自己的引荐信,等了好一会儿,才被门房领进公使大人办公室外的小会客厅。又等了片刻,一个瘦小的洋老头从里间出来,安裕容忙起身行礼:“威廉姆斯先生,我是伊恩?安。很荣幸得到您的接见。”
    “我知道你,热心的华夏年轻人,谢谢你的帮助,阿摩利卡将永远铭记你的友谊。”
    阿摩利卡是花旗国官方全称。威廉姆斯先生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将慷慨相助花旗国公民约翰逊的安裕容盛赞一番,又详细询问了对方在西洋大陆留学的经历,以及在圣西女高的工作经验。最后道:“约翰逊向我郑重推荐了你。恰好公使馆需要一名协助收集整理华夏民俗风情的翻译,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安裕容真诚地望向公使大人:“威廉姆斯先生,我必须向您道歉,恐怕要辜负您和约翰逊先生的美意了。我本人是非常愿意为您,为华夏的忠诚友邦阿摩利卡效劳的。只是不巧一位好朋友生意上遇到些困难,希望我能暂时留在他身边帮忙。我不忍拒绝,已经答应了他。待他度过难关,若您依然需要我,我一定竭尽所能,贡献微薄之力。”
    威廉姆斯收起嘴角的笑容,略带不悦道:“哦?你这位朋友遇到了什么困难?”
    “我这朋友想要涉足洋货生意,奈何不太在行,希望我能在他创业之初给予一些帮助。”
    威廉姆斯以为安裕容为此事有求于自己,表情越发傲慢。谁知他不过一句话带过,转而谈起在海津熟识的花旗国友人来。如圣西女高校长,仁爱医院院长,都是威廉姆斯有所耳闻却至今无缘会晤的本国同胞,不由大感兴味,原本打算很快结束谈话,最终竟然兴致勃勃说了一个多小时。
    临到告辞时分,安裕容掏出皮包中的螺钿檀木小礼盒,双上呈上:“听闻公使大人热爱华夏古代艺术品,初次拜会,一点小小心意,请您务必收下,不要见外。”
    威廉姆斯接过去打开,当即露出惊艳神色。取出来握在手心把玩几下,喜意更甚:“真美!这鼻烟壶图案式样都很别致,我还是第一次见。”
    “您能够喜欢,真是太好了。”
    威廉姆斯道:“我很喜欢,谢谢你的礼物。如果你或者你的朋友需要我帮忙,请不要客气。” 说到这哈哈一笑,“当然,我相信你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青年,也非常珍惜阿摩利卡与华夏两国之间的友谊。”
    安裕容又捧了公使大人几把,最后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在极为友好融洽的氛围中结束了拜访。他不便留城西旅舍地址,遂借用《时闻尽览》京师分社电话,若公使大人有所差遣,捎个口信便是。
    过得几日,安裕容走了一趟《时闻尽览》京师分社,替徐文约瞧瞧报社扩充进展,顺便确认公使大人有无上钩。
    果然不出所料,威廉姆斯连续两日打电话过来,问是否联系上伊恩?安先生。安裕容忙回拨过去,不想那头接起来就是威廉姆斯本人,看样子留的竟是私人直拨号码。刚问候两句,那头便道:“伊恩,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尽快来公使馆见个面?”
    “不知威廉姆斯先生您有什么紧急之事?”
    “也不算什么紧急之事,有人告诉我,你送给我的鼻烟壶,是皇家限量定制品,并且很可能是成套制品中的一个,我想问问,是不是这样?”
    安裕容装模作样道:“皇家限量定制品,这个应当是真的。至于是否还有成套制品,和您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东西是我那位好朋友帮忙寻来的,他说来自一位前朝皇室子孙的私人收藏——这样罢,您等我一天。我今日去问问他,明日上门,给您一个答复。”
    “那太好了。明天我在公使馆等着你。”
    挂断电话,安裕容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这位花旗国公使大人,果然酷爱华夏艺术品。
    以威廉姆斯身份,他既热衷于收藏华夏古董,身边怎么也该有几个懂行之人担任顾问才是。这些人不必知道东西出自哪家王公贝勒府,却一定认得出内府御制工艺。为显示皇家气派,前朝御制最爱制作成套用品,小件尤其如此。一个孤零零的梅花仕女鼻烟壶绝不常见,要么属于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要么属于松竹梅岁寒三友,定有散逸别处的配套之物。安裕容少年时也曾喜好聚敛奇珍异宝,深知心头好到手,成套制品若不能聚齐,于收藏者而言,是何等抓心挠肝念念难忘。
    公使大人但凡有一丝真心喜爱自己送的礼物,就一定会回头找来,询问其他几件线索。
    第二天,安裕容如约而至,威廉姆斯将他迎进私人会客室:“怎么样?你的朋友说什么?”
    “您没有猜错,这枚鼻烟壶确实属于皇家限量定制品,是我朋友从一位前朝贝勒手中购得。”
    “那他手里一定有配套的其他鼻烟壶了?”
    “这……”安裕容面露为难之色,“威廉姆斯先生,我这位朋友是非常诚实的人,他告诉了我购得鼻烟壶的真实内情。事实上,鼻烟壶是那位贝勒从家中偷出来的……请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名字,他因为急需用钱,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您帮忙保密。鼻烟壶也确实是一套,共有松竹梅三件,是他祖父做皇子时得到的赏赐,整个皇宫也只有这一套,被长者视为传家之宝。平日他根本不知道藏在哪里。这一枚是凑巧他祖父取出赏玩,临时有事走开,摆在书桌上没及时收好,叫他偷了出来……这些天贝勒府里已经闹翻了天,只是因为怕丢脸,瞒着不叫外人知道而已。”
    安裕容绘声绘色讲了个败家二世祖的故事,见公使大人一脸惊讶,叹道:“所以,威廉姆斯先生,这配套的另外两枚鼻烟壶,恐怕要请您恕我无能为力了。若不是如今贝勒府经济困窘,只怕要想方设法把变卖掉的这一枚再赎回去呢。”
    威廉姆斯满脸遗憾,摩挲着鼻烟壶上梅花侍女唏嘘一阵,终究不肯死心:“既然贝勒府经济困窘,有没有可能把剩下两枚也让出来?叫你朋友问问,多少钱他们才肯卖?”
    安裕容摇头:“您也知道,老年人的固执是很难改变的。他们这种旧式大家族,依然严格遵循传统,祖父的话就是权威,没有人敢违反。”
    威廉姆斯道:“毕竟现实生活更重要,卖掉一点收藏品,就能改善整个家族的生活,难道不是更合理的选择么?”他对华夏贵族有一定了解,接着道,“我是真心喜欢这些艺术品,不在乎价钱,也一定会好好珍惜。它们只会收在我的私人储藏室里,绝不会公开展示。这样的话,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安裕容赞叹:“明白了。您真是一位高贵正直的大人。我让我的朋友再去问问。您知道,他们不相信外人,只相信自己认可的熟人。请您耐心等待一些时间。”
    半个月后,威廉姆斯等得焦心之际,终于接到安裕容电话,约他与自己的朋友在东安大街一家高档咖啡馆悄悄会面。
    杜召棠已从安裕容处得知内情,他本是个爱凑趣的主儿,装模作样起来,较之安裕容竟也毫不逊色,把个夹在两方朋友当中的尴尬受托人演得活灵活现,最终勉为其难替朋友收了威廉姆斯给的花旗银行两千大洋支票,更收获了一份来自公使大人的真诚感谢。
    威廉姆斯迫不及待将安裕容送的鼻烟壶放入原装锦盒,与另两枚并置在一块,低头啧啧称赞,爱不释手。安、杜二人毕恭毕敬将他送出门,公使大人真心实意道:“杜先生若还有关于私人收藏艺术品出售的消息,请一定先告诉我,叫伊恩来通知我就行。我听伊恩提起,你打算开一家商行?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不要客气。”
    杜召棠听罢安裕容翻译,受宠若惊,连连一边应承,一边躬身作揖相送。
    直至回到杜府,进入书房,安裕容与杜召棠对视一眼,二人同时放声大笑。
    杜召棠肥硕的胳膊费力地抬起,拍打安裕容肩膀:“贤弟啊贤弟,你可真是……愚兄好生佩服哇!怨不得文约每次提起你,都赞不绝口。就你这手段,这头脑,做什么都只有傲视群雄的份儿!还这般耿直讲义气,我替毓嶜贝勒真心感谢你。他不方便出面,还请贤弟多多海涵。这恩情他是还不起了,只能哥哥我记在心里。佣金方面,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我且照市面行规给你。这点钱跟贤弟花的心思,给的情面比起来,那是九牛一毛。来日方长,往后只要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开口便是。你也不要跟我客气,否则就是瞧不起人了,对不对?”
    吃过饭,杜府的管家便将支票兑现取了银元回来。安裕容揣着沉甸甸一兜子二百五十块大洋,悠悠然返回住处。八取其一,是古董行一流中人佣金比例,杜召棠确实做到了亲兄弟明算账。如此安裕容反倒放了心,这才是打算长期合作,平等相待该有的样子。
    没过两天,安裕容一兜子大洋便花得只剩五十块。无他,在西城购入了一所价值二百银元的宅院而已。京师寸土寸金,若在东城,二百银元大约只够买下杜翰林府一间倒座房。好在西城物价低廉,足以买下独门独院一所四方宅子。安裕容早有计划,第一次见完公使大人,后边十来天都在忙着找房子。功夫不负苦心人,仔细寻访之下,到底叫他买到了十分中意的居所。
    这院子原主人乃是禁宫吉安所一个小头目,宅院在这片杂役群居地界算是不错的,位于一条小胡同尽头,周遭几棵大槐树,十分幽静。面积虽小,然内里整洁,甚至颇为精雅。连宅子带粗重家具,统共二百银元,说实话,比市价低出许多。究其原因,吉安所是专门收殓下等宫人的地方,不论生前死后,宅子原主都颇遭人忌讳,这才便宜了安裕容。
    安裕容自认百无禁忌,毫不在乎。在他心里,颜幼卿更是一身隐而不露的凶煞正气,什么宅子都镇得住。
    数数日子,离颜幼卿入京,只剩下几天工夫,还得抓紧时间,再跑两趟杜府。上回见完公使大人,杜大公子便明确表示出愿长久合作之意,总须趁热打铁,仔细商量一番。
    第40章 重别复重会
    进入十月,安裕容隔天便往《时闻尽览》京师分部跑。他顶着徐文约给的报社名誉理事头衔,几番殷勤光临,弄得真正负责实际事务的分部经理心中忐忑不已,以为是徐大社长有所不满,特地叫安理事前来督工。待得安裕容问了三回有无自己信件电话,才明白原来人家是特地来等消息。他见过安裕容此前如何应对杜翰林府,甚至花旗国公使馆的电话留言,不由好奇是何人何事,叫对方这般急切。
    小雪这天,安裕容刚进分部大门,未及开口,经理先递过来一封信:“前日下午邮差送来的本城信件,请安理事亲启。”
    安裕容赶忙接过,拆开浏览。刚看得几行,道一声“多谢”,掉头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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