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辞镜去了书房,把门一关,点上灯。当他在书桌后坐下时,他书桌前不知何时就已经出现了一名暗卫。
    这一刻,沈辞镜面上一片冷肃,再也看不出之前的羞恼之色。
    “查到了那些书信的下落了吗?”沈辞镜沉声发问。
    数日前,本想要一口气打痛匈奴、令其再不敢犯的沈辞镜,却在皇帝一连七道诏令下,不得不停下自己乘胜追击的脚步,返回京城。
    但来京城的路上,沈辞镜的人却意外遇到一名死士,从对方手中救出了半封残破的信件。从这半封残破信件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写信的人应当是京城里的某人,而收信人,却是原在草原的匈奴部族!
    ——这竟是一封通敌之信!
    这几天来,沈辞镜一直在令自己的手下彻查信件的事,彻查写信人的身份。但沈辞镜的这一举动也不过是为了确定而已,他心中其实对这一切早有猜测。
    下头的暗卫一无所觉,只道:“属下已经查到了线索了,只是不敢确定……”
    “为何?”
    暗卫迟疑了一下,道:“因为那线索,指向顾大人。”
    ·
    谢非言一觉醒来后,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这时,天边还没翻出鱼肚白,按照季节来看,这会儿应该是丑时,也就是凌晨两点左右,但谢非言向身旁一摸,被褥却已经凉透。
    “起得真早……”谢非言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以后我一定要把上班的时间改改。”
    天天凌晨两点起,五点在殿外等候,七点上朝,运气好的早早下朝,运气不好的从早到晚……这哪里叫工作,这叫体力活!
    再加上老皇帝是开国皇帝,又一心想要名留青史,就怕后人评论他时说“哦,是那个只会打仗的武夫啊”,于是自他登基以来,坐朝频率就从五到十天一朝改为日日坐朝。他自己倒是很能坚持,但不少身子骨不好的文臣却被他熬得不得不告老还乡。
    “由此可见,普及劳动法是多么刻不容缓的事。”
    嘀咕了两句后,谢非言迅速起身,回了东宫,敷衍过贴身小太监顺德后,便一本正经地上朝去了。
    朝堂上,谢非言作为名正言顺的太子、下一任的皇帝,自然站得离老皇帝是最近的,其次才是朝廷重臣,各路要员。
    沈辞镜作为大将军和国公,此刻就站在谢非言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然而这些天来,二人在朝堂上一个眼神都没有对上过,像是从不相识——对沈辞镜来说,他们应该的确算不上认识,而对谢非言来说,他是不愿以这种身份与沈辞镜相识的。
    潜规则之类的,终究是玩笑。
    谢非言不愿多年后的沈辞镜回想二人的相识时,发现这段关系中有半点杂质。
    【说的好像你现在就不算强买强卖了一样。】
    “静音。”
    这次朝会上,主和派的大臣再度提起了跟匈奴议和一事,而主战派的大臣们自然再度激烈反对起来。
    主和派和主战派各有各的观念:一个说国家连绵战乱多年,国库也撑不起多年的战争,而黎民百姓也都渴望和平,再也经不起战乱的波折;一个说匈奴生性残暴,自己又不事生产,想要活下去就要打仗,哪怕我们不打过去,他们也要打过来,那么与其被动等待匈奴的掠夺,为何不主动出击,剿灭匈奴部族?
    他们各执一词,差点没吵翻天。
    老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也不劝,只在这几人吵声渐歇的时候看向沈辞镜,和蔼道:“是战是和,沈爱卿如何看?”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辞镜身上。
    谢非言也终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看向了他。
    沈辞镜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
    那七张召他回京的诏令,与匈奴沟通的密信,指向主和派顾大人的线索,端坐龙椅之上的皇帝……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在向他明示着一个答案。
    只要他说出那个答案,那就是皆大欢喜。
    ——但他永远不会接受。
    沈辞镜出列,沉声道:“微臣的答案永远都是同一个。”
    “哦?”龙椅上的皇帝神色莫辨。
    沈辞镜道:“不和,战。”
    ·
    下朝后,谢非言站在殿前,手轻拢在袖子里,定定看着沈辞镜远去的背影。
    他突然发觉,原主记忆其实也没有那么可靠。
    因为沈辞镜虽然的确有点傻,对亲近的人也从无防备之心,但在方才的一幕中却能看出,老皇帝绝不是他亲近之人,而他也必不可能低估老皇帝的忌惮,更不可能一无所觉地喝下老皇帝赐下的毒酒。
    既然如此,沈辞镜自然也不会如原主记忆中那样死去,而是假死死遁!
    但问题来了——在原主被囚禁后又被赐死的那段时间里,他到底在哪儿?他又在做什么?
    而现在的沈辞镜,又做到了什么地步?
    “还要再快一点……”谢非言喃喃自语,“我还是太慢了……”
    谢非言原本以为自己的动作算是快了,至少他很肯定自己能赶在老皇帝向沈辞镜动手之前就把老皇帝踹下去。
    但如今看来,自己的动作还是慢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抓错了重点:在老皇帝迫害镇国大将军的这件事上,真正的关键点其实不在心思叵测的老皇帝身上,而在看似忠君的镇国大将军沈辞镜身上。
    老皇帝的迫害必不可能成功,沈辞镜的离开却是早有成算和顺手推舟。若谢非言动作慢了一步,搞定了老皇帝却扭不回沈辞镜的心思,让沈辞镜心灰意冷,到底还是生出了离开朝堂的念头,那他又该怎么办?
    若沈辞镜走了,这人海茫茫,他要去哪里寻他?
    谢非言垂下眼,掩去眸中冷光。
    “要再快一些……”
    再不能有任何懈怠,再不可有半点放松……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障碍扫清,将一切大火掐灭在源头,让沈辞镜一无所觉,长长久久地留在朝堂,留在他身边。
    沈辞镜要留下来。
    沈辞镜必须留下来。
    因为他绝不会放手。
    第8章 少年将军与狸猫太子08
    当天,谢非言便召集了自己的门客,试探过他们的能力确认合格后,便令他们放出数条相悖的、真假掺半的流言。
    第一条流言应率先从太后的兄弟礼部尚书顾大人府上传出,说顾大人一直以来都是主和派的中坚力量,对百姓的连年战祸之苦感同身受,因此他将自己的爱女送入宫中给太后相看,不是因为他有攀附圣上的心思,而是他心怀天下,以身作则,为了解决百姓的战祸之苦,不惜将自己的老来女送去边关与匈奴和亲!
    而第二条流言则应从宫中传出,说是被太后接入宫中的侄女顾姑娘,不但美貌,并且性格纯善,如今留在宫中,连皇后娘娘都不去拜见,怕是日后的又一位李贵妃啊!
    至于第三条流言,应该从二皇子府上传出,说是二皇子妃近些时日来心情躁郁,已经摔坏了好多瓷器了。
    假太子赵晟手下的这些门客们,虽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但也不是草包,因此谢非言这几条流言吩咐下去,他们就明白了七七八八,知道太子这是要将礼部尚书架在火上烤。
    可他们却不明白这一举动的用意:太子与顾大人,分明没有明面上的冲突,更没有冲突的必要,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
    迎着这些人疑惑的目光,谢非言淡淡笑道:“不必着急,数日之后,就见分晓。”
    于是,流言便这样传了出去。
    前两条流言因为是完全相悖、又有人从中起哄的缘故,仅一天时间就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无数平民百姓听到这件事后,都相信了第一条说得最绘声绘色的流言,纷纷将顾大人视作活菩萨,几乎都要为顾大人在家中立长生位了;
    而那些家中有爵位或官员的人家,则对第一条嗤之以鼻,信了第二条流言。毕竟以顾大人那人老成精的家伙,真要和亲时怎么肯舍出自己精心培养的老来女?这岂不代表着过往那些年在女儿身上的投入都白费了吗?所以顾姑娘的入宫,其目标必定是皇上,是贵妃之位啊!
    但一些自认聪明的人,却又想得更多。这条流言来得这般轰轰烈烈,定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剑指礼部尚书顾大人之女,可这究竟是何人?出于什么目的?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结果?细细分析,这件事都围绕着顾姑娘日后的去向,难道说,顾姑娘本是要被顾大人送入宫中当娘娘的,但宫中有人不愿意坐视顾家势大,于是这才给顾大人下了绊子,将其架在火上烤,就为了阻止顾姑娘进宫?可这人会是谁?
    再想到第三条流言,这些聪明人恍然大悟:是了,定是李贵妃!
    李贵妃本就代表着武将的势力,在宫中独大,受尽圣上宠爱,自然看不得代表文臣势力的顾姑娘入宫,于是李贵妃一边放出流言,威逼顾大人打消这般心思,一边又盘算着将顾姑娘指给自己儿子的念头。
    只可惜二皇子妃察觉出了端倪,心中气恼难耐,在二皇子府上砸了多件瓷器,这才叫外人捕捉到了这微妙而不可思议的皇家心思……毕竟,从辈分上来看,圣上与顾姑娘才是同一辈人,二皇子跟顾姑娘那是差辈了,一般人是绝不会想到给他们牵线的。
    但奈何这件事发生的地方是皇家,是这个最讲究规矩又最不讲究规矩的地方,是冰冷无情威严深重的皇家,只要作为武将势力的二皇子能够与文臣势力联姻,那么二皇子在朝堂上的势力就能一举越过太子,成为真正“众望所归”的皇子,这样一来,辈分问题又算是什么问题?!
    所以……也就是说,这二皇子党,是意在皇位、所图甚大啊!
    众人议论纷纷,短短两天之间,各色流言各路解释就已经酝酿发酵,一发不可收拾!
    而等流言中心的顾大人终于知晓这件事时,已是再也来不及遏制了。
    顾大人呆若木鸡,面色与唇色瞬间惨白一片。
    这会儿的他刚下朝,正在脱下他满身臭汗的朝服,可这会儿,在他听到这般流言后,便再也呆不住了,把朝服一系,就要入宫求见皇帝。
    顾大人的妻子刘氏慌张追出,眼中含泪:“老爷,我们的女儿,雅儿她,她——”
    “无知蠢妇!”顾大人背后的汗已再度濡湿了朝服,厉声呵斥着自己的老妻,“此乃我顾氏之劫,又岂止雅儿一人?”
    顾大人冷笑一声,道:“此人搅弄风云,不过是忌惮我顾氏女入宫一事!可我顾氏,能够绵延这数百年,靠的可不是这种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旁人糊涂,只道这是李贵妃出手算计,心思缜密,只因二皇子妃兜不住这才泄了底,却不知二皇子妃本就奢靡成性,摔几套瓷器不痛不痒!之所以要将我们二者牵连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构陷我们,营造出一种文臣武将勾结的假象,想要引发圣上的忌惮,从而降罪于我们罢了!”
    刘氏呼吸一滞:“怎会如此?!是谁会做这样的事?!”
    顾大人眼含怒火,咬牙切齿:“皇后!定是那位陈皇后!”
    与此同时。
    在自己宫中砸了无数摆件的李贵妃也咬牙切齿地念出了陈皇后的名字。
    “陈淑姿!你好,你好啊!”
    “你竟敢算计到了我的头上,是觉得你这些年来活得太太平了吗?!”
    “来人!来人!给本宫梳妆,本宫要去觐见圣上!”
    因此,这天晚上,老皇帝刚下朝没多久,就迎来了自己一位老臣和一位爱妃的哭诉。
    老皇帝耐心听完了所有后,勃然大怒,脸色发青,胸口发疼。但他看过太医,知晓这是老人病而已,于是他强撑着熬过这次的心悸,寒着脸命人传唤皇后。
    陈皇后这几天来因为谢非言口中的“前朝”和“秘药”之事,一直惴惴不安。
    她是个多疑的人,因此她并没有对谢非言的话全信,而是派出过人去查过前朝秘药的事,以及当时出宫的人。
    然而这一查就不得了了,前朝秘药暂时是没结果,但自己宫中的探子却又揪出了不少,出宫的人名单也出来了,其中竟还有着她的心腹宫女!
    虽然当时这位宫女被派出是与陈国公联系、给陈国公送药的,但她也的的确确是出了宫了,并且正是最适合出手谋害她的人之一!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当真是忠心于她的吗?!
    陈皇后疑神疑鬼,哪怕杖毙了自己的心腹宫女都没得到背叛的回答,可她也依然担惊受怕,慢慢感到了体虚心悸的症状。
    她心里怕得要命,坚信自己已经中了秘药,于是在宫中闭门不出,宫务都不怎么理会了,一边派出人疯狂地找着前朝秘药的解药,一边没日没夜地想着自己的身体、想着隐秘流传的前朝秘药、想着自己的以后、想着那个冒充自己儿子的前朝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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