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他听人唱《四郎探母》,听见那句“老娘亲,请上受,受儿一拜——”那拖长的腔调,时常令他听了忍不住发笑,再听见时已经是如今,唱老生的演员偷偷练嗓子,唱一句开嗓,被人听见后拖走了。
    满地血泪。
    他从此再也不笑说戏词。
    三十年后,他收了第一个徒弟,第一条门规就是尊重戏和戏词,吃行当的饭,就要敬这一行当,头顶有祖师爷看着。
    在西北劳改所的那十年,他从这些老艺术家身上,学到真正的戏。
    西北苦寒,他藏着自己,悄悄地下手轻一点,留一点吃喝给他们,或许能多保全几个人。有人熬不住,自杀死了,有人熬坏了眼睛和身体,却也偷偷教他一些东西,南边谁的唱腔,北边谁的风骨。
    十年过去,许多人和事情已经不在了,他却作为新生代的一员,和尚且存留的老前辈们一起,被交付了重新振兴京戏的担子。
    那是即使是最有名的学派传人,都已经长久没有登台,单单是重新开嗓,都要耗费一年以上的功夫,大量资料的损毁,传人的失踪,已经让他们与上一代的艺术家们,隔开了整整一个记录缺失的时代。
    他是新人,也是小辈,前辈们把第一次登台的机会让给了他,一起听他彩排。这一幕,他在长满荒草的园子里往上看,那上面是陈旧腐烂的戏台。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其他人跟着过来,笑着、闹着,给荒原拔草,给戏台扫除尘埃,他们在此驻留了十年,失去了许多东西,改变了很多东西,有人拄着拐杖过来,腰椎已伤,再也挺不起标直笔挺的腰。
    他们大多比他年长,立在台下,十年里不敢出声,如今却如同从前一样,意气风发。
    “看好了,记好了!这都是咱们的绝活!去了那边,可不要露怯啊!”
    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腔调、神魂、风骨、扮相、生、旦、净、末、丑……所有人都来了,他们是展示也是送行,要他记住,邀他记住。
    两场戏,两次登台,一次是临行前的荒草园,一次是津门大剧院。
    风中草叶飘摇,西北一轮寒凉红日,地上飞沙走石,人们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剧院里张灯结彩,黑褐色的桌椅板凳泛映着灯光,人头把场子挤得滚热,连走廊里都座无虚席,金色的灯光耀眼而洁净,红灯笼高高挂起。
    一明一暗,一盛一衰,夕阳到正午,过去与现在,都是人与时代的变迁。
    这出戏很难,对专业人员要求极高,唱戏是门童子功,可供挑选的演员本身就少,再加上是男旦,那就更少了。
    筹拍七年,胡轻流甚至在自己挑小演员作为备选培训,但最终都没有特别满意的人选。
    顾如琢当初太合适了,他有天资,有传承,观众也认他,而当初顾如琢主演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国,如今谁来接下这个角色,都是将自己置于万人议论的境地上。
    第一个是四场戏都要会唱,难,更难唱好,第二个就是,剧中是四天连唱四场完整大戏,强度也高。
    胡轻流剪辑电影,拍摄素材的量基本都远远大于最终成片,废片率极高,当年拍武侠功夫题材,男女主都是实打实地被关起来练了两年功夫,打戏一场不落,不上替身,所以程不遇这四场戏,也绝对没有一点放松的可能。
    程不遇看了一下剧本,大概有了一个心里预估,调整好状态,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胡轻流果然没有先拍他的戏——罗绮垂的童年时戏份也不少,请来的小演员还在跟影帝影后搭戏,他这边无人问津。
    倒是苏追招呼他:“走,一起去练练?也还没到我。”
    程不遇说:“好。”
    苏追是去遛嗓子,程不遇练腿,他把自己的腿别在墙上,腰弯成一个别人看着特别痛的弧度:“喂,师哥吗?”
    他这动作很痛,虽然是基本功,但筋骨几天不开,再开时是一样的剧痛。他的身体条件其实非常好,韧性高,但他习惯硬开,这样最快。
    程不遇呼吸有些不稳,但是淡静平稳。
    “到剧组了吗?我今天下午过来陪你练。”
    顾如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他最近行程非常的赶,“其他事情的档期,我调整了一下。回了一趟家,带了点资料过来,我想你用得上。”
    “好。”
    程不遇说。
    “那就先这样了,我上飞机了。”顾如琢温声说,“我马上就到啊,乖。”
    梁静陪同他一起上飞机,关掉手机之前,她神色复杂地问道:“小琢爷,你现在是谈到恋爱了吗?拍个综艺还真给你追到了啊?”
    顾如琢愣了一下,随后轻咳一声,视线移向窗外:“……嗯。”
    他想起那个吻,也伸出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嘴唇。
    第94章 指导
    顾如琢当夜到达, 单独跟胡轻流吃了顿饭,随后匆匆来到剧组。
    到了剧组,除了还在拍戏的人, 照例都过来打一声招呼。
    顾如琢年纪轻, 可是在圈里的地位高得出奇, 论资排辈,许多文艺界的大牛未必能赶得上他, “小顾”是胡轻流和苏追才能叫的,其他人哪怕年龄大上一轮,都叫一声“小顾老师”或是“小琢爷”。
    程不遇才知道他同时是这部戏的艺术指导和音乐指导——顾如琢师从众多, 配乐也是有专人师承的, 他现在才知道他除了写摇滚和流行乐之外, 还写过不少古典配乐曲, 整个剧组的演员都要学戏,而且不少都是已经提前学了好几年。
    胡轻流请来不止一个专业戏曲演员作为动作指导,只有顾如琢是专门来指导他的。
    “小顾老师晚好, 这么远赶过来辛苦了。”
    今天顾如琢穿得也很随意,一身私服便装,戴个墨镜和鸭舌帽, 看起来像黑帮。
    影后刘枕冰和影帝刘飞故特意来打了声招呼,其他人也纷纷过来问好, “路上累了吧?早些休息。”
    “不急休息,各位老师都在练,我看着。不耽误时间了。”
    顾如琢随手带了个特大号保温杯, 到处找纸杯, 男配之一许攸过来给他递了杯子,“顾哥好。现在有时间指导一下我吗?”
    许攸是新晋的小戏骨, 话剧出身,心高气傲,演技倒是可以,为这部戏已经磨了好几年,“敬业”通稿天天发,粉丝也是对《惊梦》这出戏期待很高。
    “好,可以。”他瞟了瞟其他人,程不遇安安静静地在角落里一个人站着,正瞅过来。
    他也刚从练舞室出来,黑色t恤,露出一截雪白的锁骨。他和程方雪教他们时一样,绑了腿,外边是宽大的丝绸练功裤。
    他对他点了点头,程不遇也点了点头,就当做招呼打过了。
    程不遇随后回到了练功房。
    梁静替顾如琢送资料到程不遇那里去。
    “他那里有几百个t的资料,量太大,你应该一时间看不完,所以他在飞机上帮你挑过了。”梁静把u盘递给他,程不遇接过来道了谢,随后暂时休息,插上电脑后观看。
    这是顾如琢从程方雪那里纪录、整理下来的所有资料。
    他的这场戏,是程方雪当年亲身经历改编,津门连唱四场,场场叫好叫座,打擂赢了老前辈。
    程方雪因为少时不用功,程家家学只承三分,后来的功底都是改造时,荟萃各家融合而成的,当时的影像资料已经找不到了,只有见报的记载和一些旁观者的发言。
    程方雪本人,后来将那时的风格归为北派早期,以“清越”和“活”为主,等到他系统学习昆曲之后,一出《惊梦》,风格才逐渐端稳秀丽,而且与晚年教给徒弟的风格,有较大差别。
    程方雪自己的演出风格循旧,顾如琢是资质越过师父的那种好,到顾如琢时,程方雪就已经开始尝试让他唱出自己的风格,顾如琢上台时,是端、稳、金贵,镇得住场子,曾经他也被另外几派抢过,几乎已经谈妥时,顾如琢没捱过倒仓,惹人叹息了很久。
    到了程不遇这里,程方雪几乎对他不加干预,顾如琢带着他时,也没管过他演成什么样。程不遇的嗓子天生好,乾旦所谓的“金音”,男人唱女声时,一点真音都不能带,甜而亮,他对戏词也有自己的理解,所以干脆任由他自由生长。
    北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被人看好,因程方雪是集众家之长,如果要追溯到程家本家,他们的唱腔是留派,现今也已失传。
    这四出戏,都是程不遇练过的,唱起来倒是不难,一镜到底也不算难——所有的剧目演出,在演出形式上都是绝对的一镜到底。
    对他而言,这出戏的难度在于揣度程方雪年轻时的风格,并区别于之后的风格,怎么演,要自己推敲。
    程不遇专注地看着资料,戴上耳机,去听程方雪早年的唱段资料。
    另一边,许攸的练功室里里外外围满了人,都是来看顾如琢怎么指导的。苏追也在旁边背着手看着。
    大部分人是来吃瓜的,看一眼顾如琢,顺带着再热议一下最近的八卦。
    《辣椒与醋》剪辑完成版已经播出,成功再次出圈,正是这几天的热门话题。
    程不遇练功关起来,可能不知道,但这几天在网上,他又多了一大帮姐姐粉哥哥粉,全是综艺吸过来的,热度一时无二。加上剪长鲸的热度,已经是红的发紫了。
    令人相当眼热。
    “他们俩关系倒好像是真的师兄弟。”
    顾如琢进练功房,和苏追一起看,旁边有人小声议论着刚刚的会面,“来了没打招呼呢,果然如琢如遇其实是官方营销炒热度?程不遇空降流量,说不定不是小琢爷让的,是挤的小琢爷的位置,小琢爷这才没给好脸色吧。”
    “那他还进组指导?”
    “难说,说不定是面子上不能闹翻呢?我现在倒是认为,程老爷子去世前就已经和顾如琢离心了,私生子再不受宠,那好歹是自家血脉不是?要是老爷子遗愿就是过身后,捧着程不遇,那顾如琢也没办法呀。”
    “这两个迟早有一天要闹崩……不如说现在关系估计就已经不怎么样了。离了顾如琢,程不遇应该就没得好混了。”
    “胡老准备七年的电影,给了这么个人演,唉……嘘,小声。”
    在场的演员都是下了苦功夫的,拿了那么多奖回来的人,没有戏曲行的童子功,也有舞蹈的,学起来快。
    顾如琢听大部分人唱了一遍,跟苏追合计了一下,大略给每个人指了指,掰了掰。
    许攸被指出的地方最少,也最好改,他有几分得意,唱完了就过来在顾如琢面前晃。
    顾如琢正坐下来休息,打开了保温杯,往里边倒茶。
    不是普通的茶,琥珀色的液体,加了人参、金银花、胖大海、冰糖和木蝴蝶,倒出来是非常清苦莹润的气息,保护嗓子。
    他一边倒,许攸就在旁边跟他讨论戏,他是下了功夫的人,从《武家坡》说到杨四郎讨令牌,表达了自己对戏曲的喜爱,又想虚心讨教几番。
    顾如琢耐心听他说完,随后说:“没什么了,你做到现在就行了,之前该说的也说了,再说就是……”
    他想了想,望着眼前的茶杯,“保护嗓子吧。”
    “哦,是,是,谢谢小琢爷提点。”许攸羞涩不安,“您一过来就跟我在这儿讲戏,程不遇是主角,你都没往主角那边去,这样小程老师会不会生气啊?”
    “他不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如琢倒了一杯护嗓茶,四下看了看,随口对他说:“再拿个杯子过来。刚你从哪儿找的,我没看见。”
    态度很温和。
    许攸:“!”
    轻描淡写就带过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难道其他人说的是真的?
    程不遇在剧组,除了胡轻流和苏追以外,基本还是个全员孤立的状态,没有人看好他,甚至觉得这出戏,多半要坏在程不遇这个年轻演员手里。
    老戏骨也是有老戏骨的鄙视链的。
    他又拿了一个杯子过来,望着顾如琢的护嗓茶,有了几分猜测和期待,正准备开口推辞时,顾如琢倒了第二杯茶,却忽而站起身,两杯都端了起来。
    许攸:“?”
    顾如琢礼貌地说:“谢谢。”
    许攸有点意外:“您往哪儿去啊?”
    “我去看看程不遇。”顾如琢随口说,“我给他带的茶,这会儿凉好了,他要排连唱四场的大戏,伤嗓子。”

章节目录

全世界都以为我和顶流谈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不是风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不是风动并收藏全世界都以为我和顶流谈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