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画相上的女鬼飘落,我死死的揪着何必壮的老鼠尾巴。
    天地良心,我从未想过,我活到现在见鬼最多,而且每次出场最经典且最恐怖的地方,居然是道家圣地龙虎山。
    不过显然张奉先对于见鬼这事也极为激动,双手颤抖的伸出,后背发力似乎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当然我看不出脸,也不知道他是激动还是害怕。
    “阿蒲。”张奉先声音沙哑。
    那女鬼朝他轻轻一笑,静静的在他腿边跪坐下来,偏着头看他,伸手摸着他的腿后跟,指了指自己,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阿蒲!”这次我听出来了,张奉先的声音里更多的是激动。
    叫阿蒲的女鬼咧着嘴朝他浅笑,手却摸着他的小腿,轻淡如水的五官露出淡淡的心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无力的抬头朝张奉先笑了笑,却又将头伏在他腿上,双眼沉静的看着他。
    张奉先背对着我们,除了肌体动作,脸色眼神我们一样都看不到。
    如果不是顾忌他道法高深,我都想借着障眼法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了。
    显然张奉先对这女鬼感情极为深厚,几次伸手去摸女鬼的脸,却都从她脸上穿过,试过几次后,他只是低垂着头,轻轻的抚摸着女鬼的脸。
    我看着诧异不已,这事情一波三折啊,这女鬼既然为了不准他起身去哪里,都化出了疮蛇在他身上,可这会又为什么露出如此深情的眼神?
    张奉先能借受伤逼张天师内疚异常十几年,却又对一个女鬼如些爱抚?
    禁忌之恋,人鬼情未了——-
    我脑子里尽是无数雷光,如果张奉先是个年轻风流的白脸道士也罢了,可他看上去都七老八十了,实际年纪极有可能都满百了,居然还跟女鬼——-
    “别去!”过了许久,女鬼突然发出一声轻叹,双眼瞄了一眼张奉先后,居然朝着床底望来,那双眼沉沉的看着我,眼里满是祈求。
    好吧,障眼法瞒过了人,却没瞒过鬼。
    阿蒲说过后,却再也说不出话来,鬼身也慢慢变得淡薄,一点点的消失。
    “阿蒲!”张奉先仓皇的在腿上乱抓,苍老的声音带着疯狂的执着:“我会去的,一定会去的,你等我。我一定会去泰龙村将你找回来的,阿蒲——-”
    无论女鬼阿蒲怎么摇头,目露惧意以及悲伤,张奉先都执意说着要去。
    最后女鬼消失,他却又伤心的叫着她的名字。
    我听着果然是泰龙村,心里对张奉先所求大概有点了解了,再抬头,却见那张画相有几处的颜色慢慢变深,张奉先却如同宝贝一般,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跟着将纸微微凑近,然后轻吹着。
    得多深的深情,对于一张画相,爱惜如此。
    那女鬼阿蒲又是什么来历,居然让张奉先爱得如此之深,执意要去泰龙村找回救活她的法子?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张奉先执意要去泰龙村的理由了。
    与何必壮对视一眼,正想要不要趁着张奉先吹画相的功夫,我们借机跑出去,却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白色道袍的张天师静静的站在门口,直直的看着张奉先手里的画相,又瞄了一眼床底。
    我瞬间明白什么叫透心凉了,愤恨的瞪了何必壮一眼,这什么障眼法吗,先是被一个女鬼看破,又被张天师看破,明天怎么也不能再在龙虎山上呆了,脸皮真没这么厚。
    何必壮朝我抖了抖胡须,趴在床底一动不动,我也只得继续装下去。
    “观里的那盏灯亮了,我就过来看看。是阿蒲出现了?”张天师很自觉的在小几上坐下,自顾倒了杯茶:“阿蒲昨晚也出现了,却并没有来你这,是去了云舍房里,所以她才问你想去哪里?”
    “阿蒲想阻止我,你也想阻止我。但云舍呢?如果我说,我告诉她泰龙村十九年前的事情,你说她会不会想尽办法帮我治好腿,到时你又怎么阻止我?”张奉先小心的将吹干的画相放在书里夹起,冷声道:“师兄你又拿什么身份阻止我,又凭什么阻止我?”
    “奉先……”张天师握着茶杯,长叹一声:“当年是我的错,我不该……”
    “你是不该!”张奉先猛的从画相上抬头,看着张天师低吼道:“你不该自以为是,不该想着什么天下苍生,什么正道沧桑,更不该想着龙虎山,想着我!当年该死的就是我,不是阿蒲,不是!当年就该是我去死,不是阿蒲……阿蒲……”
    极致的疯狂之后,只有着无尽的悲凉。
    阿蒲——-
    两个极为普通的字,从张奉先那尖锐的语气中喊出,一声比一声柔情,一声比一声悲凉。
    到最后,这位在龙虎山地位只在天师之下、年高近百的道长,微带哭声,肩膀轻轻耸动,手紧紧握着轮椅扶手,连疯狂的发泄都没有了。
    张天师脸上尽是愧疚,垂眼看着杯子,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久到我趴在床底四肢僵硬,却依旧沉静在这禁忌而深沉的爱情中。
    张奉先依旧握着手扶,撑着后颈面对着张天师,我想那眼神肯定很倔强。
    “好好休息吧,阿蒲也不想你去的。”张天师轻叹一声,放下茶杯,复又转身出门。
    房间里立马只剩下浑身带着悲凉痛苦的张奉先,那种苦意,似乎从他那挺拔的后背一直涌到了床底,连空气都带着苦意。
    我大概了解,当年泰龙村那个阿蒲可能为救张奉先死了,张奉先为了救活她,所以想着去泰龙村开黑门,可这女鬼为什么时不时的可以出现,又说不出话来?
    张天师内疚个什么劲啊?
    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泰龙村的事情啊?
    如果张奉先真的请我治好他的腿,他告诉我泰龙村十九年前的事,然后他又去开黑门,龙虎山又多赔上几条人命去控制黑门,这让我很难选择的好不!
    这一晚,张奉先一直坐在书桌前的轮椅上,而我跟何必壮却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只差没冻成两只死老鼠,如果真是这样,估计那打扫房间的道童也会吓到的吧,毕竟两只小小的死老鼠跟人一样重,也很稀奇了。
    一直到早课声响起,道童来推了张奉先出去,可怜的我才被何必壮拉出了床底,跺着冻麻的脚和活动一下同样麻木的身体。
    手刚搓没两下,就见原本开着的门口站着应该在监督早课的了断,他脸色尽量平淡,可眼角却一直在跳动,执着的拂尘尾端更是抖得厉害,明显忍笑忍得极为辛苦。
    我抬到半空的脚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据说人家这地板都传承千年了,放在嘴边搓着哈气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哈气。
    “家师房中已备下热茶,请两位现在过去。”了断清咳了一声,说完,急忙转身,可那肩膀却抖得跟拂尘一般厉害。
    我几乎抓狂,瞪了何必壮一眼,反手将后颈贴着的叶片取下,冰冷的手摸到脖子窝,冻得我又是一个激灵。
    张天师房里备下的不只是热茶,还有香甜的热粥,明显是从膳房打来,那边早课没散,还没有用膳,我们这是比人家先吃了。
    反正脸已经丢到人家床底下,丢了一晚了,我不停的安慰自己还年轻,相对于张天师一百二十四岁的高龄,我这点零头都没有反正都算白活了。
    所以我连着喝了三碗热粥,又吃了两个大素包,感觉身体活了过来,这才朝张天师道谢。
    他一直只是慈祥的看着我,等我喝完搁了碗,了断收拾完东西出去,才朝我轻叹道:“你见过阿蒲两次,可有什么想法?”
    说到那个女鬼,我见两次吓了两次,想法吗,最多也就是对张奉先深情,长得也还算不错,就是每次出场方式应该改改。
    “阿蒲是龙虎山三清道观前一个蒲团所化。”张天师倒也算人性化,见我将嘴里的茶吞下才接着说。
    可我还是被口水呛到了,一个蒲团都能成精?这龙虎山得多有灵气啊?
    “龙虎山传承千年,阿蒲是一个信徒自主带上山,供于三清道祖前的。”张天师轻笑了一声,眼露光芒:“我们在正殿念经,她就在三清相下静听。信徒进香,跪在她身上祭拜,她自然最先知道信徒想要的是什么,沾的人气和信念也就最多。同时也受着道观的香火,蒲团亦有心,所以阿蒲在那蒲团里慢慢醒来。”
    “奉先并没有父母,当年战乱,被人扔在龙虎山脚下,被人拾回后,在前面道观做了个扫洒的道童。”张天师双目渐渐放远,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
    张奉先出生于战乱,那年头到处都是这样,生下孩子养不活就丢在大户人家门口,或者道观庵堂山脚,只求一条活路,不被卖掉,这已经是父母能给的最好的出路了。
    乱世用道家,盛世兴佛儒。
    那时龙虎山大多弟子下山,要不救济百姓,要不对抗外敌。
    留守龙虎山的,要不就是贪生怕死安享残生道心不定之人,要不就是跟张奉先一样捡来的小道童养着作为龙虎山传承的一点希望。
    张奉先那时入的龙虎山,自然吃了少苦。
    只是他知道下山更没有活命的可能,所以他经常受了欺负后,夜里跪到蒲团上,祈求战乱过去,他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而阿蒲也就是那时醒来,开始照顾张奉先这个经常半夜跪在她身上哭的小道童,最先是帮他擦擦眼泪,要不就是从后厨房偷拿个冷馒头。
    但这一点对于一个受尽欺负的小道童来说,就已经是人间至暖,世间大爱。
    “后来天下大定,我随师父归山,重整山门。”张天师脸上露出沧桑,嘴角却带着轻笑:“那时奉先已然三十多岁,也已经将阿蒲带回了自己房内,一人独占。他们可以说相互取暖,共同生长。可那一年,我确不该同意奉先去泰龙村,更不该因为阿蒲是异类,而同意让阿蒲代奉先跳井祭祀。奉先说得没错,我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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