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贵妃,也是盛家开了好头,才让永和帝拿到数目远远出乎预料的粮食。永和帝虽然以百废待兴之名下令入宫仪式一切从简,却给了盛贵妃娘家诸多恩典。
    不仅盛贵妃的父亲得了个正二品太子少傅的虚衔,连盛贵妃的弟弟盛泰然也成了从三品的资治少尹,刚好和宋佩瑜同官阶。
    重奕作为顺贵妃的儿子,会因此伤感也是情理之中。
    云沉沉默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苦笑道,“说与少尹听也没什么。”
    世家之所以能称作世家,不仅因为世代都有人为官,更因为手里握着即使家中无良才,至少两代只能混个日子,仍旧能保证家族不会就此败落的东西。
    云氏祖宅在南临,手握两条铁矿。虽然在咸阳并不显眼,要依附于穆氏才有在朝堂说话的权利,在南临却足以横行霸道。
    能让云沉如此焦急,甚至失了分寸的,正是云氏位于南临的铁矿。
    云氏的两个铁矿,相隔不过二百里,供云氏开采了几代,仍旧从地表就能找到上好的矿石。
    三天前,两个铁矿都突然出现大量乌面奴暴毙的情况。
    偏巧,云氏刚收到消息,还没来得及处理,南临县衙已经将两个矿场都封锁了起来,派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云氏一个都见不到。
    祖宅的人见状不好,连忙给在咸阳的云沉递了信。
    宋佩瑜将云沉透露给他的信息在心中过了一遍。
    官矿里乌面奴全是罪人或者降兵,私矿的乌面奴却大多由平民和签了卖身契的奴仆构成。
    大量乌面奴暴毙,就算全都是南临云氏的家奴,这事也过不去。
    赵国遵循前朝的律法,官员有私下处理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的资格,却因官位不同有名额限制。
    比如当初宋老夫人让宋佩瑜对奴才们不必手软,若有让他不痛快的人,直接拉出去杖毙,都算在她头上。
    宋老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每年能私下处死十二个让她不顺心且签了卖身契的奴才。
    宋佩瑜是从三品的资治少尹,他每年能私下处死六个有卖身契的奴才。
    ……
    八品官和九品官每年都只能处死两个有卖身契的奴才。
    平民和富商,每年只能处死一个有卖身契的奴才。
    多了,就触犯了赵国法律。
    虽然深宅大院里的说法多得很,尤其是富商府邸,每年一个的名额,大多数人家都不够用,却鲜少有因为这等罪名获刑的人。
    但云氏铁矿却是直接在矿场出事,还被官府当场拿住了把柄。
    恐怕不能善了。
    宋佩瑜脸上的笑容不复之前的热情,“不知您家中矿场里的乌面奴是私奴,还是雇佣了周围的平民。”
    云沉的脸色越发难看,将杯中剩下的冷茶一饮而尽,艰难开口,“一个铁矿上是私奴多,一个铁矿上是平民多。因为官府来得太快,家中递来的消息只说矿产的乌面奴突然倒下不少,却不知道具体数目和缘由,也不知道是平民多还是私奴多。”
    “族中矿产传到手中已经是第五代,多年来们都是用家中私奴加上周围的平民做乌面奴,周围有些平民甚至祖上三代都是云氏矿场的乌面奴。”云沉就差指天发誓给宋佩瑜看,“保证从未出现过有乌面奴在矿场因为疲惫以至暴毙的事发生,突然多人暴毙,必定是有人要害云氏。”
    宋佩瑜垂下眼皮躲开云沉的目光,意有所指的道,“云大人这事该找刑部才是。若是量刑过大,南临县令定会递折子请刑部定夺。若是南临县定下处罚,不过是罚些金银,想来对云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记得穆三爷就是刑部左侍郎,”
    云沉脸上浮现狰狞之色,目光蓦的凶狠了一瞬,然后用力闭上眼睛,闷声道,“三爷说这件事不好办,让做好准备,朝廷可能会收回个铁矿。”
    宋佩瑜端起茶杯,轻声感叹了句,“好在穆三爷还愿意帮您,能保住一个铁矿也是幸事。”
    “少尹!”云沉睁开眼睛,猛的从椅子上起身,没等宋佩瑜反应过来已经跪了下去,孤注一掷的道,“请少尹帮将这件事讲给殿下,愿意将家中两个矿场献给殿下一个。任凭殿下挑中了哪个,南临云氏皆无二话,请殿下帮南临云氏度过这场难关。”
    宋佩瑜连忙起身,躲过云沉正前方的位置,伸手去扶对方,“您这又是何必?穆三爷不是已经应了您。若是让穆三爷知晓了今日之事,对您有所埋怨,岂不是坏了南临云氏和穆氏多年的感情?”
    “不甘心!”云沉双眼猩红,额头上青筋蹦起,“新任南临县县令是林氏的人,半月前穆氏刚从吕氏嘴边抢下燕国罪臣的三座山林,全都分给了穆氏子弟。半月后远在南临的矿场就平白出了事,不信和吕氏与穆氏的争夺无关。”
    “云氏自从决定追随穆公后,对穆公满腔真诚,连最重要的南临矿场,每年都要分出三分之一的产出给穆公。可穆公又是怎么对待云氏的?”云沉抹了把眼泪,言语间隐约带着哭腔,“哪怕穆三爷露个口风,愿意将那三座远不如铁矿的山林匀给云氏一座,也不至于彻底伤心。”
    宋佩瑜眨了眨眼睛,似乎被云沉的情绪牵动,眼底竟然也隐隐有泪光闪现,蹲在地上对情绪失控的云沉道,“大人莫要太伤心,也许穆氏也正有此意,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也是未知。”
    云沉捂着脸重重的摇了摇头,嗓音沙哑的几乎发不出声音,“明白少尹的顾虑是什么,只要您愿意为传话,马上去回绝穆三爷,不用他再帮周旋。就算那两座铁矿最后都没能保住,南临云氏也不会将结果算在殿下身上。追随穆公二十年,儿也是世家公子,从小就如同奴仆似的跟在和公子身边,若不是失望至极,又怎么会越过穆氏再来求殿下。”
    宋佩瑜将袖子里的帕子抽出来递给云沉,又劝了两句,直到云沉不再痛哭,才道,“南临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有结果,就算殿下知晓了,在刑部上奏之前也无法做什么,这件事还是穆三爷人在其职,更好说话些。”
    “不过您既然有难以释怀的难处,也不再多劝。”宋佩瑜将另一个袖子里的帕子也给了云沉,“给您个准话,殿下只能让刑部彻查此事,秉公处理。再多,却是做不到,也不能做。”
    “如此,您要是还坚定将此事托付给殿下,就回府等待消息。若是改了主意,就当今日没见过大人,绝不会多嘴与任何人提起此事。”
    云沉将脸上汗水与泪水鼻涕混合在一起的东西都抹在手绢上,直接将手绢塞到自己袖子里,肃容对正前方磕了个头,坚定道,“请殿下为臣做主,无论结果如何,南临云氏绝无悔意。”
    良久后,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云沉一个人。
    他脸上忽而扬起苦笑,继而面无表情的坐在地上陷入深思,唯有眼中的狠色久久不曾退却,再也不是在宋佩瑜面前那副濒临崩溃的模样。
    宋佩瑜从包房出来,专门让人送热水和洗漱的东西去云沉所在的包房,整理了下被云沉抓皱的衣服,才回重奕所在的包房。
    包房内重奕正半躺在软塌上听封神演义,手边赫然摆着盘泡芙。
    平彰和穆清仍旧围着桌球打转,颇有几分被迷住的模样。
    宋佩瑜看着那盘泡芙就觉得血压在上升,三步并为两步的走到重奕身边,从瓷瓶里取了根干净的木签,利落的将大半盘泡芙串成一串。唯剩下最后两个孤零零的泡芙,实在串不下了。
    重奕伸手就要去扎盘子里剩下的两个泡芙,宋佩瑜却端着盘子猛得一个转身,先将盘子里两个泡芙吃进嘴里。
    重奕的手顿了下,顺势将木签抛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宋佩瑜将那串泡芙吃完,只觉得嗓子眼甜的发咸,目光迟疑的落在茶壶上,正要去叫人再上壶茶,就听见重奕懒洋洋的声音,“那盏茶没人用过。”
    宋佩瑜不疑有他,端起茶盏就喝。
    “嘶~”
    “这是甜茶?”
    重奕歪头看向宋佩瑜,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额外无辜,“嗯”
    宋佩瑜深吸了口气,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将茶盏扣在这张漂亮的脸蛋上。
    最终宋佩瑜还是又出去了一次,让人直接将所有茶、酒都换成了温水,并单方面决定,忘记答应给重奕送个会做奶油蛋糕的厨子去东宫的这件事。
    宋佩瑜坐回重奕身边时,重奕瞥了他一眼后诧异的转过头来,“甜哭了?”
    宋佩瑜眨眨眼睛,没能第一时间明白重奕是什么意思。
    直到冷冽的清香扑面而来,宋佩瑜接住重奕的手帕,后知后觉他应该是去扶云沉的时候,手上沾染了泥土,然后又抹到了脸上。
    这让宋佩瑜又开始仔细斟酌云沉刚才的那番话,以至于忽略了重奕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有事要说?”重奕问。
    “没”宋佩瑜下意识的道。
    云沉的事急不得,而且他刚才对云沉说的话,也并非全都是搪塞之语。
    永和帝郑重其事的纳妃,又给盛贵妃如此大的尊荣。盛贵妃的父亲都有正二品的太子少傅虚衔,穆侍中却什么都没有。
    对比之下,确实不怎么好看。
    而且永和帝多年和顺贵妃貌合神离,后院也只有几个老妾室,才能理所当然的将大多数心思都放在重奕身上。
    如今永和帝开始纳妃。
    盛贵妃后,还有八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等着入宫博前程,她们的图谋必然不是年岁都能做她们父亲还有余的永和帝本身。
    那就只有更高的尊荣,甚至是最高的尊荣。
    从此之后,永和帝的心思,除了放在朝政上,势必也要分出更多精力放在后宫,那用在快成年的儿子身上的精力必然就会减少。
    毕竟永和帝只是个时间有限的凡夫俗子。
    在宋佩瑜看来,重奕即将从单亲孩子变成无人关心的小可怜。
    起码在四妃全部进宫之前,宋佩瑜不想太逼迫重奕。
    除此之外,宋佩瑜心里也有隐隐的期盼。也许重奕在发现永和帝没有原来那么宠他之后,会为了夺取父亲的目光而做出改变。
    宋佩瑜不说,重奕也懒着再问。
    在宋佩瑜的安排下,重奕在茗客居度过了没有那么无聊的一天。
    错过宫门落锁的时间,重奕就宿在了天虎居。
    从天虎居通往府外的侧门直接入府,住在还没人睡过的东厢房。直到第二天和宋佩瑜一同入宫,直接去学堂,期间都没人去天虎居打扰重奕,让重奕十分满意。
    云沉的事,宋佩瑜又反复思考了数次,还是觉得完全不急。
    连根基就在南临的云氏都丝毫没有办法,其他人更是没辙。
    东宫若是愿意帮云沉一把,只能等案子送到刑部处理后再动手。
    云沉却似真的被穆氏伤了心。
    三日后大朝会,御史台的云御史参穆御史结党营私,无中生有,陷害忠良。污蔑东宫伴读宋少尹八桩罪,意在排除异己,全无御史刚正廉洁之德。
    没想到这件事时隔这么久还有后续的宋佩瑜站起来老实罚站,安静的听着云御史和穆御史之间的唇枪舌战。
    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云御史占据上风,都要把毫无准备的穆御史打傻了。
    云御史一口气喊出除了穆御史之外三名御史的名字,再加上御史台左中丞,痛心疾首的道,“这些人为了构陷宋少尹,曾多次密谋,且相约好了要在今日于大朝会上联合弹劾宋少尹,势必要让宋少尹离开东宫。臣有人证能证明从半个月前,这几个人就频频私下聚在一起,穆御史还送了其他几人价值不菲的礼物。”
    被云御史点名的人皆满脸晦气,却不得不站出来。
    永和帝声音辨不出喜怒,沉声道,“去看近日御史台上的折子,将这几个人的都拿来。”
    孟公公无声退出正殿,按永和帝的吩咐去拿折子。
    穆御史忍不住为自己辩驳,扯着稀疏的胡子道,“臣等身为御史,职责就在督察百官、肃清朝政。就算臣与几位同僚同时弹劾宋少尹,也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恰好看到了一处而已。此乃臣等分内之事。”
    “反倒是宋少尹,人在东宫,竟然将手伸到了御史台。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证,买通了云御史,先倒打一耙。想要一手遮天的野心当真骇人听闻。”穆御史说话间,直接去最前方的位置去找老实罚站的宋佩瑜,颤抖的手指直勾勾的指着宋佩瑜的脸,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模样。
    宋佩瑜退后两步,躲到重奕身后。
    穆御史见状更加激动,声音比太监还要刺耳尖利,“宋少尹心虚了,你躲什么?可是都被老夫说中了,觉得愧对陛下的信任,愧对身上的朝服?”
    仿佛在睁着眼睛睡觉的重奕突然抬起手腕,将桌子举到了头上。
    迫不及待要将宋佩瑜拉到正中间接受朝堂谴责,以证明自己没错的穆御史完全忽略了夹在他和宋佩瑜之间的重奕。以至于猝不及防的撞在突然抬起来的桌角上,脚下不稳倒在穆侍中的身上。
    可怜穆侍中毫无防备,和穆御史狼狈的滚成一团,还成了穆御史的肉垫子。
    宋佩瑜轻咳一声,勉强忍住了嗓子眼的笑意,对着倒在地上的穆侍中和穆御史长揖,“本官并未心虚,只是无法面对老大人口无遮拦之下,哈喇子扑面而来的恐惧。”
    仿佛是为了印证宋佩瑜这句话。
    ‘哐’的一声,被重奕单手举在头顶的桌子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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