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急赶上山,马队便停在了朝天观脚下的广场上。
    傅元青对魏飞龙道:“来得贼人定未走远,你带五军营的快骑去追,抓住便送回顺天府。”
    “是!老祖宗呢?”
    他仰头看看山门,只见火势已经蔓延到侧殿:“我带剩下的锦衣卫去找李公公。”
    “老祖宗保重。”魏飞龙不再多花,引马队冲着另外条小路急追而去。
    傅元青这边便顺着山门的台阶上了朝天观,朝天观大门开着,里面道士乱作一团:“救火啊!快来人去救火!”
    “这位道长,李才良公公还好吗?”傅元青拽住人问。
    那道士看他衣服,知道他是宫里人,焦急道:“刚来了一群贼人烧了李公公的静心轩,李公公被人刺重了腰腹,现在奄奄一息。”
    “烦请尽快带我过去。”
    “你、你是……”道士怔了怔。
    “司礼监,傅元青。”
    那道士听到司礼监三个字便知道来人非同小可,连忙带着他入内,引到真武大殿门口。
    李才良被道观主持护在怀里,他腰间伤口虽然已被仓促包扎按压,鲜血却还是流了一地,苍老的面容青白发灰,眼瞅着人已不行了。
    傅元青撩袍子半跪在他面前,唤道:“李公公,元青来了。”
    李才良才缓缓的凝聚意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傅小公子。”
    一声傅小公子,便将时光往前追溯了十三年。
    那个初春清冷的早晨。
    改变了傅元青的命运,也改变了其他人的命运。
    李才良伸出颤抖的手被傅元青握住,他急促喘息了两声,艰难的开口:“你……你来了……”
    “我来了。”
    “老奴、老奴有罪。”李才良哑着嗓子说。
    “公公不必自责。”
    “不,老奴有罪……有罪……你、你不知道,他们给我无数地契良田,又奉上金银珠宝,我便被这些蒙住了良心,让他们肆意妄为。钱宗甫、钱宗甫就是这样乘机害死了陛下!等老奴想明白的时候已经迟了。老奴有罪啊——!罪当凌迟。”他死死的抓住了傅元青的手,泪和着血从失焦的眼中滚落。“这些年来,老奴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就算被良心折磨却一直一个字也不肯说。让那些奸人贼子在朝中依旧嚣张,是我的错。”
    “李公公……此事惊天,公公就算要说,不是恰当的时机,也开不了口。”傅元青道,“公公还有伤,您省着力气,待好了再与您聊。”
    “小公子,我没时间了。”李才良说,“上次、上次你让半安来朝天观,告诉我钱宗甫之事,又写了言辞恳切的信给我,谢谢你这般怀柔对我。”
    他缓缓抬起手指,在空中晃了晃,指向真武大殿。
    “我、我抄的《玄要篇》……在……真武……殿……”他艰难道,“里面有……有……”
    “您别说了,我明白,我现在就去拿。”傅元青道。
    “好、好……替我跟半安说……师父没给他丢人。”血从他腹部疯狂涌出,李才良倒有些欣慰,他回光返照,哈哈大笑,“我李才良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今日终于做了回人!哈哈哈……”
    傅元青握着李才良的手,直到他终于缓缓合上双眼。
    他面容苍老,神情憔悴,却含笑而逝。
    侧殿的火越烧越旺。
    庙宇倾倒的声音传来。
    傅元青安静的站起来,大踏步走入真武大殿,在贡台上找到了那个装着《玄要篇》的漆木匣子。那匣子有千斤重,其中李才良所写,可定众人生死。
    傅元青仰头去看大殿之中的真武大帝。
    他身着金锁甲胄,身高数十尺,脚踏五色灵龟,抬鞭怒目而立,像是审视天下众生,任你是神仙还是帝王,打神鞭会毫不犹豫的落下,荡平天下不公。
    傅元青转身走出大殿,对主持道:“请好生安葬李公公。”
    “贫道会的,请掌印放心。”
    傅元青作揖下阶,上马带队离开,行至山下时,火焰以烧遍整个朝天观,将所有一切付之一炬。
    通天的火焰中翻滚出浓烈的黑烟,染黑了云层。
    可此时,天光乍破。
    乌云滚滚亦无法阻拦即将破晓的朝阳。
    傅元青引马道:“走,回京城。”
    *
    曹半安又在做梦了。
    在梦里,那些痛处早就过去,他在旧时光中回顾曾经的每一个细节。
    傅二公子进了亲王府后,他在地上捡到了一只精工制作的钱袋子,袋子外面绣着竹梅,中间写了兰芝二字。
    也许是因为太沉了,才会在刚才傅二公子下马时断开韧带,落在地上。
    打开来,里面有两百两银票,还有很大一把银瓜子。
    他想起了一直索取无度的父亲,以及第二天早晨要交给父亲的那些钱……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在扑通扑通跳,有些邪念自然而然的升起,可是良知又在拉扯他。
    “这个阉人偷贵人的钱袋子!”锦衣卫一个林姓提骑发现了他手中的钱袋。
    “我、我没有。”曹半安解释,他话没说完手里的钱袋就被林侍卫拽走,接着被人推倒在地上。
    “总长,您来看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太监!”林提骑嚷嚷,“狗奴才不知道偷了哪位贵人的?”
    “我没有偷,这是我捡的。”曹半安有些心虚,解释的时候也显得恍惚。
    “哈哈哈,你捡的,怎么我就没这样的好运气?”林提骑拿出腰间的鞭子抬手就要抽他,“今儿我就替王府收拾你这个不要脸的奴才。”
    曹半安不敢还手,缩成一团,可鞭子最后没落下来。
    他睁眼,刚才走掉的傅二公子又回来了,抓着林提骑的手腕,质问:“王府门口随便打人?谁给你们锦衣卫这个胆子?”
    林提骑瑟缩了下脖子:“傅二公子,他、他偷钱袋。”
    傅二公子从林提骑手里接过钱袋子,笑道:“这不是偷,是我送给他的。”
    说完这话,他把钱袋塞入曹半安怀里。
    曹半安瑟缩了一下,不敢接。
    “收着。”傅二公子道,“刚进去听李公公讲你急需钱财,拿好了别再让旁人抢去。”
    沉甸甸的钱袋不知道为何有些滚烫,曹半安缓缓的抱紧了那个钱袋,眼前有些模糊起来,他跪地躬身道:“多谢、多谢公子。”
    *
    “曹哥!曹哥您醒醒!”方泾哭着唤他。
    剧痛从回忆中渗透出来,曹半安恍惚睁开眼,汗和血模糊的他的视线,方泾哭的声音极大。
    “这些畜生,才半天,把人糟践成这样!”方泾咒骂,按着曹半安的胸口,把扎入他肋骨的那些一尺长的钢钉缓缓往出拔,曹半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方泾咬牙把他死死按住,“您忍忍、哥,您忍忍。这些个钉子扎到肺里去了,多痛啊。”
    曹半安浑身痛的痉挛,然后有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他看清了那个人。
    “公子。”他唤了一声,然后意识逐渐的清醒了,痛苦到了极致,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承受,曹半安急促喘息起来,“老祖宗。”
    傅元青眼眶红着,强笑答了一声:“没事了。你放心。刘玖招供,严吉帆被抓。我也从李公公出拿到了前后二十年间於家贿赂他的账目,还有赃款,赃物。铁证如山,他们再掀不起波澜。你好好儿的,回头还待你统管北镇抚司。”
    说话间,方泾已经安排了锦衣卫抬担架进来,曹半安浑身的骨头仿佛都碎了,一身衣服破烂狼狈,被抬上担架时整个人都是软的。
    傅元青将自己身上的大氅遮盖在他的裸身上。
    温和的气息,让曹半安在半昏迷中又回到了过去。
    记忆中那个芝兰如玉的少年公子恍惚中再次站在曹半安的面前,与此时此刻的司礼监掌印身影重叠……
    “多谢公子,可是奴婢刚才是起了贪念的。”他跪在地上,羞愧说。
    “你叫曹半安是吗?”公子问他。
    “是,奴婢曹半安。”
    “曹公公起来吧。”公子说。
    然后他再一次被傅二公子搀扶起来,他站直了身体,和这个尊贵之人对视。
    公子道:“你家中贫瘠,不然不会自宫为奴。可便是如此窘迫之地,你虽有贪念却没有正的见财起意,不是吗?”
    曹半安怔怔看着他:“奴婢……我……”
    “人皆可以为尧舜,好善亦可平天下。”少年的傅元青宽慰他,“曹公公,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曹半安闭起眼急促喘息,他心跳的很快,下半身没了知觉。
    “快快快,把人抬回去,叫百里时过来!”方泾在门口大喊。
    曹秉笔低声说了句什么,傅元青凑耳去听。
    “人皆可以、可以……为尧舜。”曹半安声音虚弱的说,“公子,我……我做的对吗?”
    傅元青擦拭他脸上的污秽,垂泪道:“半安,你之义举,堪比尧舜。”
    第69章 岁月迷局
    庚昏晓一夜未眠。
    他比会极门前的官员们更早的察觉到午门、西华门落了锁,整夜未开。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这些大门才都落了锁。
    寅时便听说皇帝去了会极门,皇极殿广场的哭声停了一阵子。他在六科廊的大门口眺望那个方向,然而很久并没有见六科廊的同僚回来。
    当太阳终于升起来的时候,有几个人从归极们方向走来。
    开始他以为是某个给事中,可是待走进了,才发现是傅元青及魏飞龙。
    傅元青袖子、手肘、还有掌心都带着斑斑血渍,怀中抱着只漆木匣子。
    “庚大人。”他看到庚昏晓的时候,眼睛还有些红肿,可是依旧温和的缓缓作揖行礼。
    “掌印有何事?”庚昏晓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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