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去扶他,听到他自称奴婢,手一顿:“怎么半日不见,就主子奴婢的叫了起来。阿父是先帝托孤的内臣,是可以上殿议事的司礼监掌印。本就该称臣,算不得僭越。是哪个嚼舌根的乱说伤了阿父的心,待朕治罪。”
    “之前是奴婢僭越,没守好规矩。”傅元青回道,他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憔悴,“太后教训的是。”
    “太后啊……”少帝扫了一眼东暖阁的窗户。
    他扶着傅元青站了起来。
    傅元青久跪,一起身,膝盖往下就犹如站在钉板受刑般疼痛。
    少帝一把搂住他的腰,对曹半安说:“把凳杌抬进来。”
    曹半安回道:“太后撤了老祖宗的凳杌,说不能娇惯了做奴才的。”
    少帝终于气笑了。
    “德宝!”他沉着嗓子喊了一声。
    德宝便从殿内小跑了出来,眼眶里泛着泪花儿:“主子,我的亲祖宗老天爷,您可回来了。”
    “去把朕的辇抬进来。”少帝阴沉的说。
    德宝不明所以,出去招呼了步辇身边候着的几个火者。
    皇帝出行阵仗本大,就算赵煦低调朴素,也是十六人抬。养心殿殿门内不算大,里面如今挤满了人,德宝就只让八人抬入了殿门。
    皇帝的步辇落在了少帝跟前。
    辇上十爪金龙翻云覆雨,沉香木上贴金箔,镶嵌各类宝石,威严不可直视。
    辇一落地,少帝便猛的将傅元青抱起,几步把他安置在了辇上。
    傅元青一惊,正要起身,又被少帝按住,他膝下无力又坐了回去。
    德宝进来一看,吓得噗通就跪在了曹半安身边儿,结结巴巴道:“主、主子……”
    曹半安脸色虽白,却比他镇定,还能稳着声音劝:“主子爷,这使不得。您心疼老祖宗奴婢们清楚,可若让老祖宗坐天子之辇怕要遭人诟病。”
    少帝冷冷道:“天子义父坐不得凳杌,天子便只能让他坐自己的辇。朕赤诚之心,谁敢诟病?谁再有废话就割了谁的舌头!”
    他说完这话,再无人敢劝阻,就算是傅元青也被他堵住了嘴。
    少帝扬手道:“给朕把步辇抬进殿。”
    *
    于是短短几丈路,却起了天子辇。
    老祖宗坐在辇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抬入了中正仁和殿。殿内匍匐的大珰们莫不惊恐。
    惊恐的……
    连太后从暖阁内看到这一幕,都站了起来。
    “皇上,你这是——”太后怒极。
    “阿父行走不便,朕赐凳杌。太后说宫廷掖奴不可用杌。太后是朕母亲,朕应恭顺孝之。阿父是先帝在时让朕认下的,朕应恭敬礼之。”少帝道,“孝礼难两全,朕无计可施,只好让辇。”
    太后气得急促喘息,满头冠簪晃动,几乎要失仪,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哀家思虑不周,傅掌印本就有功,恪尽职守,勤勉操劳,就算是奴婢,皇家也应有抚恤。凳杌便不撤了。”
    “好。”
    “只是这宫中少了人执掌,规矩散漫,一群奴婢连问安都少了。安置头不磕,问话亦不清楚。哀家忧心忡忡,又自觉愧疚,对您操心得少了。”太后又道。
    少帝看她:“太后何意?”
    “皇帝若不早日娶妻,哀家只能每夜过来与皇帝共膳,规整大内礼仪。”
    少帝看着太后。
    太后丝毫不畏惧,亦看过去。
    殿内一时安静,只有傅元青一人起身,挪动僵硬的双腿,在两人身后静立。
    “傅元青。”少帝唤他。
    “奴婢在。”傅元青躬身回道。
    “司礼监这几日拟个议程,让内阁那边提些名字,选些合适做皇后的呈上来吧。”
    “奴婢遵旨。”
    ---
    【注1:化用顾宪成语句】
    第27章 侍夜
    虽然御马监兵柄被夺,杨凌雪午间上位,对权鸾有极大制衡。然而晚膳时太后亦算是讨回了些好处。
    权力拉锯之下,少帝与太后各有盈亏,各有输赢。
    太后终于是得了个准信儿,于是便仪态端庄的走了。
    少帝在后恭送,举止得宜。
    谁看了不说句母慈子孝。
    其中种种,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心照不宣,也揭过了。
    *
    诸位大珰的安置头终于是磕完了。
    闹腾了前半宿,天已全黑,快到亥时。
    少帝移驾后殿寝宫,德宝已安排了宫女入内为少帝更衣,他一入内便烟行而上,傅元青随后被曹半安搀扶入内,两人在门口处跪下叩首。
    “主子,司礼监傅元青、曹半安来请安。”傅元青道。
    “免。”少帝说,然后又道,“阿父起身吧。你肩膀……肩膀没事吧?”
    傅元青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谢主子问询,奴婢无碍。”
    还不等他再说退下,少帝就问:“阿父觉得,朕今日对权莺的手段如何?”
    “下不可妄议君上。”
    “阿父说说吧,朕也受教。”
    傅元青抬眼看他。
    少帝表情松弛,坐在床边,甚至有些期待的看他,像是等着表扬了得糖果的孩童,有两分稚气,并非别有用意。于是老祖宗掖袖抱拳,躬身道:“手段雷霆,锋芒耀人,无人不心生敬畏。”
    少帝的喜悦更明显了。
    “阿父真这么觉得?”
    “只是……”老祖宗的话锋一转,“早晨太后询问奴婢大婚之事主子并未在场,权家掌兵已久,短时并无威胁。若做糊涂搪塞过去,后续婚礼一事如何处置全由主子说了算。如今直接短兵相接,情况急转直下,便失了先机。倒让太后与咸宁侯心生忌惮。”
    他说一句,少帝的表情就垮一分,最后眉毛都皱起来了。
    “这么说朕做得不好?”
    “与太后有罅隙也不是一两日了,只是今日闹得分外大而已。”傅元青瞧着他有些郁郁,忍不住安抚了一下,“主子年轻,自然有年轻人的做法……”
    “闹?”少帝偏听不全他的话,不是滋味的问,“你觉得朕今日晚间此举是闹?”
    “……让一个奴婢坐天子辇,确实有些胡闹了。”傅元青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主子的一举一动,都在所有子民的眼睛里,您做什么,他们变做什么。赏罚分明,尊卑有序,才可引导良习,上行下效,社稷可安。”
    “傅元青你——”少帝瞪他,“朕为了谁你不知道?!”
    真龙的眼神快把老祖宗瞪穿了。
    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德宝与曹半安冷汗已湿了后背,大气不敢出。偏偏傅元青躬身立着,并不算十分畏惧。
    他低声道:“为了谁,都不应让天子辇。 尤其不能为了一宫人做此等礼崩乐坏之事。难道主子想让史书记您如周幽王涅,汉灵帝宏?”
    他骂少帝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宠幸宦官的昏君汉灵帝,连曹半安都听得有点不忍心,小声道:“老祖宗,过了……”
    “周幽王,汉灵帝。”少帝咬牙切齿,气得打翻了旁边宫女送上来的安神茶,在龙榻前来回踱步,本来已经气得快要晕厥,看看脸色苍白,衣袍上还有尘土的傅元青,又不忍心回骂,过了半天,忽然笑了,“在阿父心里,朕如幽王,如灵帝……然而阿父说得对,朕本就不想做什么贤明君主……若日后,史书说朕是昏君,那朕便是昏君吧。”
    少帝说着气话,傅元青无辜,只好又鞠一躬:“主子问询,让奴婢实话实说,奴婢不敢隐瞒,照实说了,主子又因此生气,便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回值房自省。”
    他说完便在曹半安搀扶下要退出寝宫,少帝却不高兴地唤他:“阿父着急做何去?”
    “已到亥时,养心殿要关殿门了,奴婢得回司礼监。”傅元青说。
    “司礼监什么?有什么人等你吗?那个陈景?一个死士比你伺候君上还重要?”
    傅元青语塞。
    “今夜阿父值夜吧,就别回去了。”
    “今夜当值的并非奴婢。”
    “朕知道。”少帝说,“朕说今夜阿父值夜。”
    “可司礼监……”傅元青犹豫。
    ——他已同陈景说好,晚上定归。
    少帝接过德宝递上来的软帕,擦了擦手,状似随意又问,“批红权给了刘玖,东厂发派了方泾。曹半安,你一个秉笔这么没用,司礼监琐碎的破事儿还需要掌印亲自问询?要不拖你出去喂板子长记性?”
    曹半安听了这话忙跪地道:“是奴婢没用,让掌印操劳。主子降罪,奴婢甘愿受罚!”
    傅元青看着皇帝任性,几乎是无奈的拦着要出去唤人罚板子的德宝,躬身行礼说:“奴婢请为主子侍夜。”
    “行吧。曹半安你自己回去吧。”少帝把帕子扔到水里,站起来,“德宝,给阿父赐座。然后让太医院差人过来,给你们老祖宗看看肩。”
    *
    太医院的人来看了肩头,又开了活血化瘀的药。
    等事情在外间消停了,皇帝早就让德宝伺候躺下了,他躺在龙榻里,看不清影子。
    傅元青忆起了那夜少帝欲动,下身蹭过他手腕的时候……他悄然上前,在外低声问:“主子可要传司寝入帐?”
    幔帐里天子半天没吱声。
    傅元青开口又问了一次。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枕头没精打采的扔出来,还带着少帝不耐烦的声音:“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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