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傅元青道。
    魏龙飞也不进屋,单膝下跪抱拳道:“候兴海已经招认任职期间贪墨百万余两白银,幕后还有其他主使。抄家时也得到了半本账簿,与其供认吻合。只是下半本账簿不知所踪。另外……”
    “说吧,无碍。”
    “天黑时,候兴海的上司、吏部尚书浦颖,便请了内阁於首辅、衡次辅以及小於大人一并进了宫,在养心殿闹着要面圣,说是……”魏龙飞咳嗽了一声,“说是要参北镇抚司捉拿朝廷臣员的罪,还、还要参您……”
    “朝廷重臣要面圣,理所应当的。”傅元青说。
    方泾急了:“师父,使不得。不说大过年间这种事不应该有,就说明日便是朝会,有什么事不能上朝会说呢?更何况最近对您的风言风语太多,别的不怕就怕三人成虎,万一陛下真的听进去了,这个怎么办?”
    此时窗户被一阵寒风吹开,雪花便呼的钻入室内,打湿了傅元青的肩头。
    他叹息一声,缓缓站起,本有些疲惫的眉宇变得冷硬几分,在风雪中他的道袍被吹的飘散在身后。
    方泾连忙拿了一身纻丝青衣给他换上。
    傅元青在旁随便拿起了一件氅衣批在肩头,回头对百里时道:“您是神医,悬壶济世,我有一问。”
    “请讲。”
    “自己之命,旁人之命,孰轻孰重?”傅元青问他。
    说完这话,他推门而出,对跪地的魏龙飞道:“走吧,安排人随我入宫。”
    “傅掌印!”
    傅元青回头,百里时从屋里出来道:“大荒玉经可保掌印六个月寿命。若掌印仁慈,可寻二十岁左右、习武少壮的死囚为炉鼎。”
    他低头鞠躬:“我近期要在顺天府内接济些贫民,天亮便走,如此便与掌印辞行。若还有其他事,可差人来密云找我。”
    傅元青拱手回礼:“不送。”
    作者有话说:
    攻20,受33
    第3章 孤冷
    养心殿内外灯火通明。
    也许是等待的时间有些久了,浦颖在殿内忍耐不住走了几个来回,还向着东暖阁内张望。
    於睿诚叹了口气:“敏欣,稍安勿躁。”
    浦颖素来脾气不好,被这么一说,顿时就更急了:“让我怎么稍安勿躁!大过年的吏部文选司郎中侯兴海已经被锦衣卫抓入北镇抚司三个多时辰了!没有原因,没有理由!眼看着开年恩选就要开始,多少青年才子等着这条路出仕,他傅元青是想干什么?!猖狂!肆无忌惮!”
    於阁老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里,缓缓抬了抬眼皮子撇了浦颖一眼。
    浦颖还要再说什么,於睿诚连忙拦着,道:“皇座当前,敏欣慎言。”
    窗外风雪声更大,有内侍推开中正殿大门,一阵子刺骨寒风冷不丁就钻了进来,夹裹着鹅毛一般大的雪花落入了中正殿。几人不由得抬头去看,养心殿掌殿太监德宝正掀开门帘,傅元青迈过门槛进来。
    他身着一件天青色羊绒貂绒氅衣,漆黑的貂毛围在脖颈上,将他半张脸都没入其中,只能瞧见夜色中的剑眉星眸衬托着落在貂毛中的雪花更显得白洁。
    氅衣下围在他匆匆迈入时掀起,氅衣下围上还带了些风雪,已是湿透了。露出青黛墨色的纻丝曳撒,没有什么配饰,连上面的纹路都是符合制式的内侍官花纹,倒显出几分低调朴素来。
    浦颖已经发难:“傅元青,你来做什么!”
    傅元青入了大殿,脱了氅衣,养心殿的掌殿连忙帮他提拎着,他从方泾手中接过用黄布油纸包裹的那叠奏疏,抬眼从在场几位国之重臣身上一一扫过。
    “德宝,给二位阁老备凳。”傅元青道。
    浦颖又质问:“傅元青,你要阻拦臣子面圣?”
    傅元青本垂目而立,纤长的睫毛温顺的垂在眼前,中正殿的烛光在上面打下一片微颤的光影,听到浦颖此话,他这才抬眼,双手掖在袖内,道:“不是我要阻拦大人们面圣,只是正月里不听政、不议事,是多少年的规矩。今夜风雪来得急,外面更是极寒,於阁老与衡阁老年事已高,还是早些——”
    “所以正月里可以拘人?”浦颖咄咄逼人反问道,“锦衣卫下午拿了我吏部郎中侯兴海,一家人元宵刚下,直接烂锅里了,这叫过个好年?”
    傅元青轻叹了一声问:“浦大人叨扰内阁二位阁老、连带着一起入大内,是为了这个事儿。”
    “什么叫为了这个事?”浦颖怒问,“缉拿朝廷官员是锦衣卫的事吗?明日朝会就要上报恩选之事,如今侯兴海人就进了诏狱。”
    傅元青向前走了两步,却依旧没有越过几位重臣的位置,站在更靠近殿门一些的地方,抱着奏疏躬身作揖道:“请浦大人莫急,听我解释。”
    “你说!我看你能说个什么来。”
    “吏部文选司郎中的位置,浦大人应该知道的,品阶虽然底,但是却能操控整个朝廷官员的调任升职。我派人查过了,侯兴海自五年前商上任以来,多有机会调走,却屡屡推辞。为的就是尸位素餐,以公行私。他操控官员考核、行受贿赂,官员的调任、升职、弹劾全凭一己喜好,各地各品阶官职都明码标价,给钱的提肥缺,不给钱的发配偏远蛮荒。锦衣卫刚抄了他的家,找到了账本,任职五年以来,贪墨巨款数额达两百万两白银,相当于浙江一年税收。”
    浦颖嘴硬道:“这种事情应该知会我,交由三法司处理,轮不到你管。”
    “候兴海贪墨一案,北镇抚司处证据确凿。以他的官职,在这个位置上竟然贪了两百余万,背后定还有其他主使之人……搜出的账本里甚至有些官员与三法司亦有牵连,这时候如果依靠三法司怕是不妥。”傅元青解释道。
    浦颖一愣,恼羞成怒:“傅元青,你含沙射影说我也收受贿赂?!”
    傅元青怔了怔,下意识就说:“敏欣兄——”
    浦颖一挥手厌恶道:“你一个掖庭宫奴同谁称兄道弟!”
    傅元青安静下来看着他。
    眼神漆黑,里面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浦颖被他看的有些心虚起来,咳嗽一声:“你有话便直说,少套近乎拉关系。”
    正在争执之时,自钟鼓楼传来朝钟声。
    一直坐在矮凳上闭目养神的於闾丘睁开眼睛,看向空着的龙椅,叹了口气颤巍巍站起来:“浦大人。”
    他担任首辅之位已有十三年之久,在朝中威望甚高、学生众多。
    他一开口浦颖连忙恭谨行礼道:“阁老。”
    “正月十五过完了,现下已十六日了,再过一个时辰乃是今年皇帝第一次的御门听政。”於闾丘缓缓说,“有些争执便暂时搁置,朝会上再说吧。”
    於闾丘威望极高,说话更是份量十足,浦颖虽然不情愿也只好答应下来。
    阁老回头去看傅元青:“陛下今年年中,要行冠礼。”
    傅元青道:“是。”
    “十三年前,先帝托孤,命老朽与傅掌印辅佐陛下成年,保大端江山稳固。傅掌印十三年来,操持内外,又代陛下行批红之权,上朝称臣。只是……如今陛下已将成年。”他声音如常,话里却带了雷霆万钧的意思,“傅掌印什么时候把十六宝玺交还君上?”
    在场诸位皆呼吸一窒。
    这是满朝臣子最关心的问题,也是如今最尖锐的问题,於闾丘这么平平常常的问了出来。
    傅元青看他,眼瞳漆黑,平静的回答:“十六宝玺就在司礼监,司礼监本就在大内,天下都是陛下的,谈不上交还一说。”
    “傅掌印想好了是吗?定要一意孤行,走这条路?”
    “於阁老。”傅元青回复他,“受神庙托孤后,我从来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於闾丘轻咳一声:“罢了,诸位,走吧。一会儿太和门再见陛下。”
    於阁老要走,於睿诚已经上前搀扶,一行人往养心殿外走。
    浦颖行至傅元青面前的时候问他:“傅元青,你还记得你也曾是个翰林供奉、也是读过圣人诗书的人吗?你当年的志向呢,文心呢?都去了哪里?莫不是喂了狗?”
    “敏欣!”於睿诚一把拽住他,看向那个瞧着有些陌生孤寂的傅元青,“他说错了话,傅掌印勿怪。”
    傅元青没有看他们。
    他轻轻抬起眼帘,看向殿外的疾风暴雪。
    “浦大人说得不算错,有些事,记得也是徒增烦恼。做奴婢后,早忘了。”
    浦颖没料到他这么说,外强中干地喃喃道:“我、我这就回去写奏疏,今日就在太和门参你。”
    “这都是内阁拟了票,司礼监批了红的奏疏。都是参我的。浦大人请便。”傅元青将手中奏疏放置在了龙案上,拱手作揖,一躬到底,“风雪交加,诸位大人慢行。”
    *
    一行官员终于是远了,离养心殿过了几个大殿,到了广场上,浦颖才问於睿诚:“通达,你为何拦我?”
    於睿诚无奈看他:“您都四十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而且有些话本就是别人的痛处,何必说。”
    “他傅元青自甘堕落,忘了肃清朝内、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的誓言,我可没忘!”浦颖气得发抖,指着养心殿道,“受了腐刑,成了这个宫里的奴婢,整个人都变了!把持朝政、弄权欺君,众人敢怒不敢言,我浦颖不怕他!要我说他当年就该自尽,免得这般辱没他傅家风骨!”
    “可兰芝他……”
    “你别叫他兰芝。一个奴婢,不配。”浦颖说完这话,大约是觉得自己所言实在粗鄙,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傅元青以前是什么样的人物……如今却钻营权柄、玩弄朝政。我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说到最后,浦颖眼眶红了,声音哽咽。
    “我心疼,心疼啊!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於睿诚怀揣着笏板回头去看风雪中的养心殿。
    他轻轻叹了口气:“身在内廷,他定有诸多的苦衷不方便与外臣说吧。”
    “不便?我瞧他乐在其中。”浦颖道,“你且看,他今年六月也绝不会把十六宝玺还给皇帝。”
    “我还是信他的。”於睿诚说。
    “我也想信他,可是……”浦颖无奈的叹息一声。
    *
    傅元青在中正殿内又站了一会儿,德宝从后殿出来,道:“老祖宗……”
    “皇上还是不想见我?”傅元青问。
    德宝有点为难,瑟缩的点点头:“主子、主子他说:阿父若有什么事儿,拿到太和门议便是。大冬天,怪冷的,朕身子懒,还、还不想起。”
    傅元青呆立了一会儿,笑了一声。
    他这声笑听得德宝心疼:“老祖宗,要不奴婢再去跟主子万岁爷通禀……”
    “不用了。”傅元青一撩衣袍,出了中正殿。
    外面的雪鹅毛一般飘落。
    仰头看天,飘落的雪花攀附在他的睫毛上,然后融化成了一滴滴的水滴,挂在上面,不肯落下。
    方泾拿着氅衣跟上。
    “老祖宗,千万别着了凉。”
    “皇上有好几年,没叫过我做阿父了。为什么今日又这么叫?”傅元青说,不知道是说给方泾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去年开始,皇上见我就见得少,除了朝会能远远的瞧上一眼,平日也不怎么召见……”
    稚子即将弱冠,再不是那个软糯的能被他双臂揽住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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