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瀛在椅子上坐下来,神情看上去有些懒散:“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中清清楚楚,你欲要害他长兄,还妄想他会来救你,痴人说梦。”
    阮怜虚弱道:“我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我不知道……”
    “裴月。”李瀛开口,道:“北宸三皇子,爹不疼娘不爱到这种地步,居然要亲自深入敌营了么?”
    “陛下,在说什么,阮某听不懂。”
    李瀛翻看着手中的卷宗,道:“快马送来的消息,朕已经知道,去年六月,北宸前太子大丧,他一死,你父皇就要重新立储,北宸皇室风起云涌,你的兄弟们都想夺储,而你,你的母妃不过是一个奴婢,早早身死,你无家族傍身,为了避风头,请愿直入险境,查探消息,但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避风头。”
    “你很清楚,只要揪出靖国埋在北宸的暗线,你就会得到重用,这是你从贱婢之子头衔下解脱的唯一方法。”李瀛说:“毕竟你父皇喜欢说,英雄不问出处。”
    阮怜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眸子变得漆黑而阴鸷,衬着那张清风明月的脸也变得可怕了起来。
    李瀛与他对视,嘴角微扬,豁然起身,淡淡道:“不必再审,给他备些吃的喝的。”
    “你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你为什么……”
    李瀛行出地牢,把手中卷宗丢给了柳自如,上方一个字都没有。
    他前世的确逮到了一个俘虏,那个时候北宸已经重新立了太子,定的便是裴月。俘虏说的不是奸细深入上阳,而是北宸太子曾孤身潜入上阳。
    李瀛当时问的详细,但那俘虏最终也只是吐露出了他假扮时用的籍贯,并没有说当时他是直接深入了靖国皇宫。
    前世的李瀛,在宫里没有留意过这个乐师。此次重生也一直在顺着张家排查灵州人员,竟未料到他有胆子进宫。
    如果不是云清辞一眼看中,李瀛大约都不会注意他。
    此前他只听说裴月生的清风明月,迷的北宸女子晕头转向,却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这个男人很阴险,这是李瀛当初与他作战的感觉。
    云清辞走了之后,他重新整理了前世的回忆,仔细反推,对裴月说话的时候慎之又慎,竟当真诈出了他的身份。
    裴月很在乎自己是婢女生的这一点,也正因如此,他总是端着最好的,高贵的仪态,这让他在北国人中鹤立鸡群,于一干粗犷的兄弟之间更是显眼至极。
    此前云清辞夸他仪态上佳,李瀛便觉得诡异,一个乐师罢了,端出这副模样给谁看呢。
    真想让云清辞看看他那张阴沉可怖的脸,瞧瞧他眼中冰清玉洁的人真正是什么样子。
    可惜云清辞不在乎他。
    云清辞……不在乎他。
    疼痛无时不在,李瀛的眸子却倏地温和了起来。
    云清辞回相府的第一个晚上,便又梦到了地宫。
    这一次他有备而来,当下毫不犹豫地就爬上了高台,手指扒住盒子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盒子里躺着一个人,一个,云清辞无比熟悉,但如果某一天两个人打个照面,云清辞能起一身鸡皮疙瘩的人。
    这人一身银色长袍,那袍子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在穹顶夜明珠的照耀下银河一般泛着流光,他衣上缀着无数明珠,部分地方镶着金线,这一身雍容而庄重,却又亮丽夺人。
    云清辞伸手去碰触对方的脸,掌心从上方穿了过去。
    这是他的脸。
    他再次抬头看向穹顶,恍惚明白了,这个地宫,可能是他的陵墓。
    这是一个双人石棺,很大,他只躺了一边,棺盖半掩。照理应当会落灰,但他周身很干净,像是有人时常过来清理。
    为什么,我没有腐烂?
    云清辞爬了进去,从头把自己观察到脚,闻不到气味,也不知道有没有臭掉。很难分辨自己这个样子究竟是死了多久,虽然看着像是刚死的。
    他趴在自己身上一会儿,又钻出去看这个地宫。规模不小,还有好几个耳室,就是石门关着,他现在出不去,不然还可以再看看其他地方的布置。
    忽有声音传来,云清辞立刻跑过去看,有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走了进来。
    “李瀛。”云清辞愣了一下。
    是李瀛,又好像不是李瀛,他头发灰白,若非脸还是那张脸,云清辞几乎要以为他已经年迈。
    他把灯放在了石棺前方的凹槽,然后很自然地翻入棺中,躺在了里面。
    云清辞立刻跟过去,扒着棺材往里看:“你不许碰我,听到没?!”
    “装什么装,人死了你有什么可装的,你这么稀罕我活着的时候你对我好啊!”云清辞对他臭骂,哪怕他一个字都听不到,他看着对方的手去摸自己的脸,直接跟着翻了进去,用力来推他,毫无作用。
    他气的不轻,却见对方只是虚虚擦过他的脸颊,并未真的去触碰。
    云清辞更气了:“你还敢嫌弃我。”
    李瀛克制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若是在,想是不愿让我碰的,对么?”
    “是。”云清辞嘀咕了一声,皱着眉看他平平躺在一侧,放缓了呼吸。他观察李瀛的表情,又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臭了?”
    “你别躺我跟前。”
    云清辞醒了,银喜已经拉开了床帏,呆呆看着他,“君后,方才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么?”云清辞下了床,摸了摸自己的嘴巴,道:“我什么都没说。”
    他起身去了前厅,父亲正在院子里饮茶,云清辞略作思索,走过去喊了一声:“爹。”
    “起了。”云相道:“怎么这么晚啊,你这孩子,你哥哥们可都去溜了一个早集了。”
    “习惯了。”云清辞想了想,挪了一下凳子,朝父亲贴过去,道:“爹,我问你个事儿。”
    “嗯?”
    云相一脸懒洋洋,道:“什么事儿?”
    “你真的一次都没有去看过我娘么?”
    他盯着父亲的脸色,忽然发觉上面隐隐有些心虚,云相微微坐直了一些,道:“你不让我去,她也不让我去,我……我自然没有去过。”
    骗人。
    云清辞笑了。
    他就说,如果真的那么喜欢阿娘,怎么可能忍住不去看。
    云相朝他横来一眼,道:“你笑什么?”
    “没。”云清辞端起茶水,忽然道:“那天在小祠堂,父亲是不是发现我在外面了?”
    “……”云相默了一下。
    云清辞身上的香味是宫里带出来的,很好区分,那天一开始云相的确没有发现他,但他站的久了,云相自然嗅出了不一样。
    他那句‘不知道求求阿辞,愿不愿意让我去看你一眼’,其实是故意的。
    “哎。”云清辞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香囊,软软地道:“我晚点想去阿娘坟前拜拜,不知道爹爹要不要一起呀?”
    生怕他反悔一样,云相当即坐直身体,红着眼睛跑进了房内:“你等等,我去换件衣裳。”
    云清辞笑了一下,端起桌上的茶杯,给自己斟了一杯早茶。
    往日都是云清辞自己往那边去,或者三个兄弟一起去,再或者是云相自己偷偷摸摸的去,对外还要说,一次都没去过。
    不知道他是在坚守着什么原则,还是生怕被云清辞发现了又来说一些诛心的话。
    但估计,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前世的云清辞若是听说父亲偷偷去看了母亲,只怕是要冲进相府来狠狠挖苦一番的,他会嘲笑云相的所谓的说到做到,把其他人一眼看上去可能无伤大雅的事情搬到明面上来讲。
    在所有人看来,那样的云清辞可能是在小题大做,但他认定了的事情,从来不会去改,也不会从另一个角度去考虑。
    厌恶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他做什么,都可以被解成恶意。
    现在,云清辞不那么想了,就忽然觉得,他曾经偷偷去看过母亲,或许其实是温情的一种。
    云相不光是自己去,还命人去喊了他三个哥哥回来,要让他们也一起去。
    一家人乘坐马车穿过官道,云相的神情时而沉重,时而忐忑,眼睛一直湿润着。云清辞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又把二哥的帕子也递了过去,道:“您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你娘,如果知道你让我去看她,她,会不会生你的气?”
    “不知道。”云清辞想了想,若有所思地道:“但我想,她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以前那样。”
    看到我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最后还把性命都搭上。
    其实前世云清辞不是没想过,自己那个性子,母亲会怎么看。但李瀛一对他好,他便什么都忘了。
    李瀛厌恶他的极端,云清辞又何尝不厌恶他的冷漠,李瀛喜爱他的温柔,云清辞又何尝不眷恋他的体贴。
    他前世也会对李瀛又爱又恨,可爱更多一点,而李瀛……大抵对他是恨多一些吧。
    身为宰相之妻,秦飞若到死也依旧是他的妻子,他们并未正式和离,只是分居。故而她有陵墓,没有云清辞梦里看到的地宫大,但面积与陪葬品也不容小觑。
    孩子们上前上了香,之后,把所有的空间都留给了云相。
    老父亲出来的时候眼睛肿着,但神态似乎轻松了许多,哽咽道:“可算是,一家团圆了。”
    “还差个……”云清辞话没说完,便想起李瀛说过齐人卫是绝密的事情,在几个哥哥疑惑的视线里,忽地一下子跳上了二哥背上,大声说:“差个背背!累死我了,快快,快走,带我去金雅楼吃好吃的!”
    云清萧失笑:“这么重,让他们背你。”
    “你小时候都没背过我……”
    “父亲也没背过你。”
    “他年纪大了嘛。”
    “行了行了,二哥哥体力不行,我来背你。”云清夙拍了拍自己的腰,下一秒,便见云清萧一言不发地把云清辞往身上托了托,直接抬步往陵外走去。
    蹲在地上的云清夙:“?”
    云清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能说二哥哥不行?”
    “不是。”云清夙急忙追上去:“二哥,我不是说你不行,我是说小辞这么重……”
    云清辞哼了一声。云清夙收口,道:“我想为你分担一下。”
    云清萧冷冷道:“不必。”
    “好了好了。”云清玦说:“轮流背,二哥你要是累了直说,别强撑。”
    他们几个唇枪舌剑,没有一个去质疑云清辞为什么不能走路,而是非要背着。
    云清辞也不跟他们争,反正他体力是真的不行,走这么远是要大喘气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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