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云清夙被泼了一盆冷水,面无表情道:“是孩儿多嘴了。”
    他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云相板着脸,硬邦邦地问:“什么惊喜?”
    云清夙窃笑一声,一脸凝重地转过来:“说是极品釉采,而且还是您没见过的。”
    云相一听就知道是放空炮:“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对这方面了解多少?你也跟着信口开河,就算是烧一辈子窑的都不敢打包票能出极品。”
    “反正他是这样说的,您爱信不信。”
    云相哼了一声,挥挥手撵他滚蛋。
    第二日下朝,吏部韩尚书悄悄凑到云相面前:“我听说,陛下前日去府上了。”
    云相颌首,随口问:“你是如何知道?”
    “有人认出了车前的柳先生。”韩尚书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抹天子颜面,不若干脆让君后随他回去。”
    云相摇了摇头,哪怕在老朋友面前,也未吐露全情,只是道:“陛下并非专门为了接他,他对小辞什么样,你又不是没听过。”
    “原来如此……”韩尚书恍然大悟:“就说陛下未达目的,怎会轻易罢休。”
    云相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韩尚书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君后如今愿意住在相府,你也可以宽心了。”
    云清辞当年回门的时候,都只是去相府走了个过场,直接回到了幼时和母亲居住的郊外别院,父子不合可以说是人尽皆知。
    云相点点头,神秘莫测道:“你可曾见过,极品釉采?”
    “你是懂行的,真正的釉采是可遇不可求。”韩尚书没好气:“便是有了,也都送宫里来了,我岂会见过?”
    云相顿时通心舒畅,是个人都知道极品釉采可遇不可求,可云清辞却有心送他一个极品釉采,这天大的孝心,试问谁家还有?
    他当然知道云清辞烧不出来,故而话也未说满,反正光心意就足够他高兴许久。
    韩尚书又道:“说起这个,八珍居似乎出了一个精品,听说邱太尉已经提前打过招呼,相爷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云相意外:“八珍居?”
    他记得他也打了招呼。
    “云相爷。”身后传来声音,韩尚书笑着回头招呼:“邱太尉。”
    云相神色淡淡,邱太尉拱手上前,一脸担忧:“听说小辞受伤在家休养,不知如今怎么样了……伤的不重吧?”
    “有劳太尉挂心,小儿一切都好。”
    “想说让夫人前去探望一番,又想到你云家没有女眷,不太方便,只好我来亲自探问……小辞,也还听话吧?”
    云家只有两个女眷,大姐早早嫁给了朔方节度使,如今跟着夫君驻守灵州,非传召不得返京。云母则因为云清辞遇刺一直昏迷不醒——她本就身体不好,加上忧思成疾,那年八岁的云清辞从昏迷中醒来,就看到了母亲伏在自己枕边,他以为对方是照顾他太累睡着了。
    虚弱的云清辞勉强吃了点东西,再去摸她,才发觉她身体冰冷,是守着他去世了。
    云清辞一直认为,父亲虽然没有直接害死他,却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
    云家的事情大家都门儿清,当时云清辞昏迷的时候,云母和云相彻底决裂,不允许他前去别院探视,于是那次葬礼,云清辞也没有让云相参加,云相也当真没有去打扰她,只远远地跟着,望着,直到她永远沉封在墓里。
    邱太尉此话可谓诛心,云相却始终面色平静,他想起这几日乖巧懂事的幼子,甚至还笑了一下:“家务事就不在这儿聊了,若是太尉有兴趣,咱们可以茶楼坐坐,我正好也想了解一下,邱威邱扬两个学生的近况。”
    那是邱太尉的三子和四子,也得喊云相一声老师。两兄弟一个不学无术只会摆弄木材,一个花天酒地时常地往姑娘多的地方去,除了大儿子邱显还算省心,这两个简直就是专门来气他的。
    邱太尉面上浮出冷笑,“我邱家孩子再如何,也没有整日追着男人跑的,如今陛下连回门仪驾都给没收,就差直接宣布废后了……我倒是要看看,离了陛下就不能活的云君后,还会给我们上演什么好戏。”
    他拂袖离开。云相微微敛了眉目,这也是他最担心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云清辞尽早打消欲擒故纵的心思,和天子彻底和离才行。
    他告别韩尚书:“我得再去一趟八珍居。”
    好东西可不能让死对头给抢了。
    雪霁,沧澜湖冻上厚厚的冰,冰嬉节到了。
    云清辞额头上的伤已经结痂,便摘了纱布。好在冬日帽檐很大,可以挡住伤口,他一大早便起来,将自己收拾妥当,乘车和四哥一起出了门。
    李瀛晚了一步,柳自如从门前回来,回禀:“君后和四公子一起出去了,也是沧澜湖。”
    沧澜湖畔已经摊贩聚集,人潮汹涌,晴朗的天,到处是雪,天际白蓝交接,美轮美奂。
    云清辞走下马车,合目吸了口气,冰凉的雪气入了肺腑,通身清爽。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清夙。”
    云清辞抬眼,云清夙已经迎上前去:“小侯爷。”
    燕昭公主独子,李瀛年幼时的伴读,林怀瑾。
    都是国子监读过书的,他和云清夙关系不错,确切地说,他和李瀛以及云清辞关系都不错。
    一年多前,云清辞杖毙了一个接近李瀛的宫奴,林怀瑾正好路过,仗着年长一岁与往日情分,对云清辞严加斥责,两人发生了几句口角。
    之后李瀛赶到,那个时候,李瀛还知道为他说好话,他告诉林怀瑾:“他并非本性如此,只是过于爱朕,朕会管好他的。”
    云清辞一直不明白,为何李瀛会当着林怀瑾的面说那种相对私密的话,但那时的他极为受用,他认为李瀛懂他。
    后来他被打入冷宫,林怀瑾去帮他向李瀛求情:“纵使相府结党有罪,君后又有什么罪?这么多年,你真的看不透他的心吗?”
    “陛下是不是忘记了。”他还当着云清辞的面质问李瀛:“你说过,他并非本性偏执,只是因为爱你,现在,你要以狂妄跋扈治他的罪,难道这是陛下的捧杀之计吗?!”
    李瀛盛怒之下把他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
    直到那时,云清辞才知道,李瀛当年那句话不是在对他说,而是对林怀瑾说的。
    耳畔喧哗,云清辞的脸庞一如既往地精致,洁白帽檐更衬得乖巧可人,林怀瑾走上前来,躬身见礼:“参见君后。”
    “叫小辞吧。”云清夙道:“人多眼杂,这样安全。”
    林怀瑾沉默了一下,嗓音微哑:“小辞。”
    不远处,李瀛的马车停下,他撩开车帘,看到了云清辞身边的林怀瑾。
    柳自如瞬间感觉周围的温度急速下降。
    第5章
    冰嬉节是个民间节日,但有时候天子也会参与进来,与民同乐,穿着冰履在冰面追逐,是靖国儿郎们极其喜欢的冬日赛事。
    本来,今年礼部也是要着人安排,同时通知各营安防提前准备,但折子报上去,被刚和君后吵了一架的天子压了下来,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件事已经传到了民间。
    云清辞和林怀瑾结伴前行的时候,便听到有人议论:“我看沧澜湖这次是民间包场,陛下今年是不来了吗?”
    “你还不知道呢?陛下最近都烦死了,哪还有心思跟咱们一块儿乐呵。”
    “此话怎讲?”
    “还不是云君后跋扈善妒惹怒了陛下,听说人直接被赶了出来,我那在宫里当差的兄弟可说了,这回啊,云君后只怕是难以翻身了。”
    “这个云君后我也有些耳闻,竟当真如此不讨陛下喜欢?”
    “千真万确。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他又生不出孩子,还不让陛下去碰别人,这是要让皇家绝后啊?陛下厌恶他实乃情理之中。如此不识大体之人,岂能想到竟是相府公子?”
    “他才呆在相府几年啊,又不是云相亲自教导,跟着他娘一起长大……”
    声音逐渐远去。
    先帝宽厚仁德,倡导言论自由,但每个人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倘若有造谣污蔑羞辱皇室,一样是要受到惩罚的。
    云清辞和李瀛的事情,不能算私密,也没有人刻意封锁消息,当然,封锁了也无用,云清辞还在相府门前闹了一回。
    但废后之事敏感,也没人敢直言不讳,只能擦边碎上几嘴,说说帝后不合的事情打打牙祭。
    云清辞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他的名声就是从被赶出来之后彻底坏掉的,恨他的人大力宣传他有多可恶,爱他的人……没有爱他的人,所以也没有人刻意去阻止消息蔓延。
    云清夙悄悄在观察他的反应,不阻止消息传播其实是云相的意思,因为到时候他准备拿这件事去让云清辞擦亮眼睛,倘若李瀛当真还爱他,就不会任由流言四起。
    只要说服云清辞,让他相信李瀛不再把他放在心上,规劝和离的计划就可以成功一半。
    云清辞神色淡淡,看上去并无触动。
    有温暖的东西贴上耳朵,云清辞微微一愣,只见林怀瑾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对毛茸茸的暖耳,从后面给他戴在了耳朵上。
    耳上一片温暖,云清辞下意识停下来去看他,后者笑了一下,道:“看你耳朵都冻红了,这是出门前母亲着人递给我的,我嫌碍事儿,一直没用,正好给你戴上。”
    厚厚的暖耳的确阻隔了大部分的声音,云清辞眸中划过一抹暖色。云清夙却心头一跳,谨慎道:“这只怕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林怀瑾打量着云清辞,满意道:“这不挺好看的。”
    确实好看,云清辞本就生的晶莹剔透,加上毛茸茸的帽子毛茸茸的暖耳,仿佛山里走出来的成精的小妖怪,灵动的很。
    不是戴着不合适,只是云清辞到底是君后,公然收另一个男子的东西,着实有些不成体统。云清夙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才道:“还不快谢谢林哥哥。”
    罢了,反正云清辞也是跟他们一起长大的,哥哥照顾一下弟弟,应当也没什么。
    云清夙这是把他当小孩了,但云清辞很享受,他弯起眼睛,乖巧道:“谢谢林哥哥。”
    身后,李瀛面无表情地抬步,却被柳自如匆匆拉住衣角:“陛下,人多眼杂。”
    他提醒,若是帝后在这里闹的不可开交,那丢脸可就丢大了。
    李瀛沉着脸,捏碎了扶着的小摊木架,惹来摊主的瞪视。
    柳自如赶紧上前安抚赔偿。
    “早上都没吃东西,饿了没?”又走了几步,云清夙肚子叫了,便问幺弟:“那边有冰糖雪圆铺子,我们去坐坐吧。”
    云清辞停下脚步,微微侧头,朝斜后方看了一眼,才道:“好。”
    三人在雪圆摊上坐下,云清辞接过了四哥递来的勺子,舀起圆润可爱的雪圆,轻轻吹了吹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扫视周围。
    “小辞待会儿要不要上冰场?”林怀瑾开口,云清夙代为回答:“他身上还有伤,还是算了。”
    林怀瑾神色遗憾:“我记得以前,小辞可会滑了。”
    云清辞第一次穿冰履,就是被李瀛牵着,他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李瀛带的。母亲去世那年,八岁多的云清辞把自己关在郊外别院,谁也不见,李瀛却时常登门拜访,他是太子,云清辞拦不住,放进来就任其叭叭,也不理会。
    他在心中筑起一道冰墙,把所有人都拦在了外面,但再冷的冰,也架不住有人常年累月地暖。云清辞终于卸下心房把他圈入了自己的地盘,和母亲一起划分为同样重要的人。
    他以为他给自己找到了新的港湾,却未想是放进来了一头心机叵测的恶狼。
    云清辞眼角溢出讥讽,仰起脸时又是温和无害:“没关系,我可以,待会儿一起去吧。”
    云清夙吃了一惊:“你可以?你肺部的伤也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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