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我当这是谁呢,这不是大侠么?”
    一中年书生手持纸扇走入一家面馆,瞧见了坐在里头正闷头吃面的陈大侠。
    陈大侠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书生。
    这书生他认识,毕竟他与姚师的关系极好,自然认得姚师前些年所收的关门弟子——苏明哲,人称小苏先生。
    当年,郑凡就是借着“苏明哲”的身份,和大楚摄政王同乘一辆马车,参与到公主和屈氏的大婚之中,屈培骆还曾许郑凡以重金,希望这位“小苏先生”能够为自己的大婚作诗一首以求千古流芳。
    结果,
    诗,自然是没作成;
    但千古流芳,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同样的,
    当年苏明哲之所以没能代替自己的师傅参加屈氏和皇族的大婚,原因就在于他因水土不服,在楚国边境的达州病了。
    结果就由陪同他的陈大侠独自将师傅的信递送上去。
    然后陈大侠碰到了郑凡,配合上了演戏。
    最后,
    那边郑凡抢着公主开溜了,
    另一边在楚国边境达州地界养病的苏明哲刚养好病靠着师傅和自己的名望在当地纳了两个贵族女子作妾,正好不得意时,前来追击“小苏先生”的楚军,直接将其抓入了大牢,活脱脱地成了郑凡的傀儡。
    连最后跑路时都能帮忙吸引一部追兵,可谓从头到尾都拉满了助攻。
    苏明哲其实并非那种翩跹公子的模样,恰恰相反,他其实比较富态。
    只是,“公子”“先生”这类的称呼比较多了,很容易就给人一种固定的既视感,世人传颂时,也往往是赞扬其才情以及其和姚师的师徒缘分。
    要真是“胖”名远扬,倒也是好的了,至少当初的平西王就没办法假冒他了。
    陈大侠开口道:“你吃不吃?”
    “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说着,苏明哲就拉起了陈大侠的手。
    “没结账呢。”陈大侠挣脱开了,先重新拿起碗,将里头剩下的面连带着面汤快速吃了下去,再放下铜钱对掌柜的喊了一声,这才陪着苏明哲一起上了街对面的酒楼。
    虽然曾在楚国配合着郑凡演戏,回到乾国后,陈大侠其实并未被“处置”,因为那时燕人还未和楚人开国战,楚国国都也没被靖南王烧掉,燕国势大的局面,远没有现在这般夸张和明显。
    故而,乾人当时看待“抢亲”这件事,是当作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在看;
    是那种,叫你们平日里都辱我,这次我得好好笑死你的情绪宣泄。
    而陈大侠和平西王的私交,在时下风气里,并不算什么大事儿,陈大侠毕竟是江湖中人,而且有姚师为他做背书,最重要的是,他的剑道天赋极强,假以时日,成为三品剑客几乎不成问题。
    哪怕是乾国的银甲卫,也不至于晕乎到非要将本国未来的下一个“百里剑”给赶走的地步。
    至于苏明哲,因郑凡当时做了一首“满江红”,那首词,实在是恢宏气概得让人赞服,且伴随着郑凡身份地位以及战绩的不断飙升,越发让这首词在文坛的地位也得到了拔高。
    但要知道,原本这首词最开始传出来时,那一句写的是“壮志饥餐燕虏肉”,署名还是“小苏先生”;
    苏明哲后来曾多次放言,说平西王爷能借自己的名号写下的这首词,是他苏明哲的荣幸。
    在这一点上,苏明哲可谓是得到了其师父的真传。
    瞎子就曾说过,乾国文士善于互相吹捧,也就是炒作,而当世此道之集大成者,就是姚子詹。
    酒楼档次并不算太高,二人上了二楼一处包厢,里头已经坐着一男一女。
    男子很年轻,面容俊秀,自带一股子飘逸之气,且身旁放着一把青底打蘸的剑。
    女子妩媚,嘴角有一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尤其醒目的,是其手腕以及耳垂下,有些过于密集的环扣。
    “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海东吴家少家主,吴襄。
    这位,是喜彩土司之女,夏名苏蓉蓉。
    二位,这位就是家师挚友,亦是我之挚友,陈大侠。”
    海东吴家,是东海的大海商,但常年底子并不干净,据传,当年糜烂乾国江南沿海的海匪之乱,其背后,就有吴家这等大海商在发力;
    后祖竹明编练新军,平定海匪之乱,吴家也识趣儿,没再负隅顽抗,而是乖乖地上了岸,不仅吴家家主亲自去往上京城拜见了官家,更是将一半家业拿出上交,最后获得了来自官家的嘉奖,同时也被赐予了官身,更是被任命为乾国的皇商。
    如果说,祖家是乾国东南的将门大家,那么吴家,就是地地道道的一条地头蛇。
    喜彩土司,是乾国西南土人中一个势力比较大的土司,寻道先生平定西南土司之乱时,喜彩土司直接倒戈归顺了官军,得以在乱事平定之后加官进爵。
    毫不夸张的说,这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世家二代。
    吴襄和苏蓉蓉一起向陈大侠见礼,陈大侠回礼,众人落座。
    陈大侠落座后,就拿起筷子开始吃菜,显然,先前的一碗面,他不可能吃得饱,本打算吃完一碗后再叫老板下一碗,不敢提前,怕早下了面起糊。
    他是不可能寒暄的,也不擅长热场;
    吴襄开口问道;“陈兄为何在这兰阳城?”
    陈大侠咽下口中的菜,回答道:“本想回晋东平西王府,但到了这里才得知前头开始打仗了,就停下了。”
    最早在盛乐城时,陈大侠就经常人过来了,待一段时间,人又走了,再过一段时间,人又回来了。
    上一次在奉新城待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因为拜了剑圣为师。
    然后他告别后离开了晋地回到了乾国,这次原本是打算再回去的。
    平西王府也早就习惯了陈大侠的这种“洒脱”,反正平西王本人每次见到再来串门的陈大侠都很是高兴;
    毕竟,陈大侠的人品,那真是没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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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襄微微颔首,他留意到陈大侠用的是“回”字;
    这意味着,在陈大侠的认知中,晋东那座凶名远扬的平西王府,跟家一样。
    吴襄笑道:“早就听闻陈兄和那位燕国的平西王爷相交莫逆,情同手足,看来,是真不假。”
    陈大侠点点头,
    道:
    “对,我的一条腿,就是被他废掉的。”
    “……”吴襄。
    陈大侠有一条腿是假肢,还是三爷为他定制打造的。
    苏蓉蓉有些好奇道:“那位平西王爷可是率军出了南门关哦,为何陈兄不去找他?”
    陈大侠有些疑惑地看着苏蓉蓉,
    道:
    “他在和乾国打仗。”
    “那又如何?”
    “我去找他,是杀他,还是帮他打仗?”
    “哦,原来如此。”
    陈大侠觉得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很浅显的一个道理,居然要问两回。
    如果郑凡在楚国打仗,陈大侠要是在,就会帮忙的,他不会管打楚国对乾国有什么影响,但如果郑凡和乾国打仗,他就不去了,他的世界,就是这般的简单和纯粹。
    但这种“简单”的道理,对于吴襄和苏蓉蓉二人而言,则有些复杂。
    吴家是海商出身,苏蓉蓉家是土司出身,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的家族本就游离于乾国朝廷的体系之外,朝廷势大,能给他们好处时,他们会捏着鼻子认和朝廷是一家人,对外说自己的子民和地盘也是大乾的一部分;
    实则心里,压根就不认同自己是乾人。
    甚至,还会刻意地去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因为一旦完全融合了,就没理由再要额外的优待了。
    姚师从三边都督位置上转任回京,直接入朝,成为当朝相公,顺位排第三。
    一个不需要你拿主要主意,但和官家呼应起来却可以将朝堂动向把握住的位置。
    有这样一个老师,苏明哲的仕途自然没什么问题,现如今在鸿胪寺任丞官,品衔不高,但身份清貴。
    而鸿胪主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此番他带着吴襄和苏蓉蓉来到兰阳城,应是以私人的模样在办着公差。
    陈大侠听说,原本在梁地大捷之后,有钦差将在兰阳城等待王师凯旋,但因为平西王的出兵南下,导致那边的局势一下子又变得复杂起来,故而,兰阳城这边相对应的准备,也会更低调一些。
    至于说碰巧在街面上遇到了自己,陈大侠虽然人老实,但不傻,他是不信的,必然是这座城内有苏明哲的人发现了他。
    其实,苏明哲这次的确是以“微服”的方式在办公差。
    大乾好不容易在梁地打了一场胜仗,赢的还是如狼似虎的燕国,且那梁地的乾楚联军,楚军只是敲敲边鼓,主力还是大乾的军队。
    这面儿,里里外外,挣得那叫一个实诚,丝毫不虚。
    乾人虽然一直自诩文华第一,不屑与尔等在丘八之事上较真,但实则真的是苦盼大捷如盼甘霖。
    苏明哲这次带着俩“二代”来,其实是有着“夸功”的意思。
    前些年面对燕人的压力,乾国为了保证自己内部不出问题,对这些地方游离派给的好处实在是太多了;
    眼下,大乾的军队能打仗了,也得让你们亲自来瞅瞅,以后再给的赏赐,自然也就能少一些了。
    毕竟,这二位本质上,是质子,同时,也是自家势力在上京的代言人。
    吴襄开口问道:“陈兄认为,这场战事,接下来将会以何种方式发展下去?”
    陈大侠摇摇头,夹起一个狮子头咬了一口,道:“我不懂打仗。”
    吴襄有些尴尬地笑笑,伸手摸了摸自己身边的“青玄”,道:“可惜了,在下的剑只是拿来做做装饰的,剑术实在是稀疏,没那个资格和陈兄讨论剑道。”
    “嗯,你身上剑气散而不凝,应该是补气的药石吃多了,但自身天赋有限根基平庸,所以只是冲了品却未能真正驾驭剑道。”
    “……”吴襄。
    “呵呵呵。”苏蓉蓉捂着嘴笑了起来,身上的环扣“叮叮当当”。
    随后,
    苏蓉蓉开口道:“江湖传闻,陈兄拜了晋地剑圣为师?”
    “嗯。”
    “那真是恭喜陈兄了,得拜这般强力的师门。”
    和老农觉得皇帝早上能吃十个油馍一样,世家子这个阶层的人看事物往往也带着他们自身的习惯性目光;
    陈大侠摇摇头,道:“我有老师,但没有师门。”
    其实,姚师也是他的老师,常指点自己为人处事的道理,剑圣也是自己的老师,老师和师父,是不一样的概念。
    且剑圣也一直没让他行正儿八经的拜师礼什么的,但陈大侠对剑圣的尊敬,是没有丝毫虚假的。
    “那陈兄以前在奉新城时,每天做些什么?”
    苏蓉蓉好奇地问道。
    “挑水,劈柴,帮老师洗尿褥;喂一群鸡,还有一只鸭。”
    “……”苏蓉蓉。
    苏明哲在旁边小口喝着酒,笑而不语。
    其实,和平西王爷能全身心地信任陈大侠一样,一向“慧眼如炬”的姚师怎么可能看不清楚陈大侠的本质?
    陈大侠,就是个好人,就是个老实人。
    你别害他,你别算计他,就和他好好处,关键时刻,就靠得住。
    苏明哲也不担心这两位世家子会瞧不起自己这个朋友,
    有人出来混,靠的是世家门第;
    有人呢,是靠着自己的本事。
    因为自己师徒二人的吹捧,陈大侠已经预备了下一代乾国“百里剑”的位置,这种凝聚在自身实力基础上的底气,哪怕是面对世家子,依旧不会落下风的。
    再说了,那俩又不是傻子。
    苏明哲起身,给大家斟酒,然后又聊起了关于晋地的一些风土人情,将话题给捏了回去。
    只是聊着聊着也吃着吃着时,酒楼街面上过去了一队辅兵和民夫,队伍还挺长。
    这话题,难免又被带了回去。
    苏蓉蓉开口道;“据说平西王的大军已经拿下了赵国国都。”
    吴襄则笑道:“这反而是一件好事,能让那边的孟帅和咱们朝廷,更好地下定决心,是吧,小苏先生?”
    苏明哲笑着点点头,道:“这场仗,应该要结束了,大军凯旋应该也快了。”
    乾国朝廷里一直分主战派和主和派。
    且一直以来,主和派占据上风。
    不过,并非是文人士大夫们主和,他们反而大部分主战,且写了一箩筐的恨不得北伐雪耻的诗篇;
    反倒是军中的老将,在那儿主和。
    老钟相公身死前,就硬压着不让北伐;
    现在,一场梁地大捷下来,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都一致同意赶紧将兵马调回来。
    赢了就好,赢了就好,可千万不能再出篓子,这是两派的共识。
    燕军拿下了赵国都城,宛若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既然如此,那这仗,就没必要继续打下去了。
    苏明哲对着两位世家子继续道:“此战之后,我三边有祖大帅坐镇,孟帅可择选一处边地,继续练兵。
    钟驸马、韩统制、乐统制这些,以及一众由官家亲自简拔而起的年轻一代将才,将得到继续成长的机会。
    更别提,上京城还有寻道相公正整顿着京营。
    再给个三两年,我大乾武德之风将大兴!”
    吴襄和苏蓉蓉一同举杯,为这一句话贺!
    但实则,二人心里也清楚,一旦大乾真的军备起来了,那他们,就只能低头做孙子了。
    这时,
    吴襄开口对陈大侠道:“陈兄认为,那位平西王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当酒桌上,认识一个当世了不得的人物时,讨论谈起他,那是必然。
    陈大侠依旧回答得很快:
    “一个懒人。”
    苏蓉蓉“噗哧”笑出了声,道:“烂人?”
    陈大侠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这个词,也对。
    “听说,平西王爷能文能武,胆气过人,善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陈大侠皱了皱眉;
    他在一定程度上,其实也负担过和剑圣差不离的职责,所以,怎么想都没办法将“郑凡”和“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给联系到一起。
    那个人,
    其实很怂的。
    而且,
    那个人的习惯就是,不打仗,就宅府邸,老婆孩子围着转,基本不出门,出门大概也就是喝喝前街的羊肉汤什么的。
    苏蓉蓉开口道:“据说平西王当年和公主私定终身两情相悦,在得知公主将要被嫁作屈家妇后,孤身入楚抢回佳人,真的是让人迷醉。”
    陈大侠开口道;“不,他们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没两天就勾搭到一起了。”
    “……”苏蓉蓉。
    这一点,陈大侠很有发言权;
    没错,
    他当时就在场,他就是平西王身边的那个陈大侠。
    苏蓉蓉嗔了一眼陈大侠,认为他不解风情。
    吴襄则感慨道:“若非敌我之关系,若非国家大义在,在下是真想结交结交认识认识那位平西王爷啊。
    诗词歌赋,无一不通;
    领兵打仗,未尝一败;
    江湖通透,庙堂意气;
    啧啧……”
    按理说,这类话,是不方便说的,毕竟平西王是燕国的王,但奈何乾国上下,都流行这种“真文士”的风气;
    你我境遇不同,身份不同,但你我乃知己,依旧可以肝胆相照,互相欣赏。
    再者,在场代表官方的苏明哲,他就没少蹭平西王的热度。
    且官家也曾几次公开表达过对那位平西王爷的欣赏。
    乾人就是如此,别国人是我打赢了你,但你赢得了我的尊重;
    乾人则是,我打不赢你,但并不影响我尊重你哦。
    吴襄感慨完后,苏明哲也跟进。
    最后,苏蓉蓉更是笑道:“是的呢,日后若是有机会,真想见见这位世间奇男子。”
    陈大侠放下了手中吃了一半的鸭腿,
    看着在场三人,
    道:
    “你们不要在这里立服拉格。”
    吴襄好奇道:“陈兄,服拉格是何物,如何立?”
    “是那位平西王平日喜欢说的话,大概意思就是,有时候,你越是这样说,事情就越是可能成真。
    平西王本人比较忌讳这个,经常让身边的人不要乱立服拉格。”
    “哈哈哈哈哈。”
    吴襄大笑起来,
    道:
    “眼下那位王爷正在东面老远的梁赵之地打仗呢,难不成他还能在此时带着兵马跑到这兰阳城地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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