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侯爷的帅旗,已经升起来了,镇南关下,大军云集;
    虽然正式的战事还没开启,但战争的乌云已经笼罩了这片区域,而晋东这边的大规模调动,也不可能瞒得住楚人的眼睛。
    所以,率先拉开厮杀序幕的,是镇南关以南以及镇南关西侧这片山脉,双方的斥候、探马、谍子,已经在这漫长且辽阔的区域里,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斗。
    ……
    “呼……”
    郭东喝了一大口水,擦了擦嘴,随即微微弯下了腰,目光注视着前方的林子,神情微微地皱了皱,放下水囊,蹲了下来。
    在其身后,有五六名猎户打扮的人,都是他的手下。
    “郭校尉,怎么了?”一名老卒好奇地问道。
    郭东看了这名绰号皮四的老卒,舔了舔嘴唇,道:“前头有煞气!”
    “……”皮四。
    讲真,如果郭校尉说前头有声音、有篝火痕迹、有血迹以及有等等的等等,皮四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可偏偏说什么劳什子煞气!
    他娘的,大家伙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抓妖的?
    看着皮四的神情,郭东这个校尉上官也没不悦,他这个校尉,是平西侯爷亲赐的“摸金校尉”。
    当年的他,是从民夫到辅兵再到正卒,一步一步地从一场场战事里走出来的,但如今的官身,却是靠刨那些楚国贵族祖坟得力被平西侯爷作为代表性人物表彰起来的。
    直白一点,他的本事本就不在战场厮杀上,而是在盗墓上。
    当然了,偷偷摸摸地叫盗墓,正大光明的,那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深藏于地底下的财货就一直隔着暗无天日多可惜啊,还不如发掘出来给予侯府再由侯府转化为学社学生们的饭食、医馆的药材、标户的抚恤。
    毕竟也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看淡,还真没那些忌讳。
    伐楚之战结束后,郭东也没闲下来,先是接来了燕地的母亲和瘫痪的兄长,还一同接来了和自己有婚约的那位女子成了亲安了家,甭管是啥校尉,它到底是侯爷亲赐的官身,牌面可谓十足。
    但郭东并未沉迷于和睦小日子的美好,他没自己那个好兄弟许安的本事和脑子,但毕竟也曾和人家一起举过大盾攻过城,虽然一直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毕竟也没那么不争气。
    故而,伐楚束后,他主动向上递了条子,希望能够继续发挥自己的特长,为侯府做贡献。
    这条子几经辗转,最后竟然落到了侯府北先生的案子上。
    北先生做了批阅,鼓励郭东好好做,大胆做,但要心细。
    三家分晋,那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后促成的结果,实则当年晋地的封臣极多,一城一地,相当于是一个个小诸侯。
    这,司徒家的祖陵,自然是不好动的,毕竟人成亲王府还在,总得给人家留一份体面,用瞎子一次吃早食时对郑侯爷顺带汇报时的话说就是:没必要让成亲王府和溥仪感同身受一把。
    但这晋东之地其他地方的古墓陵寝,就没那么幸运了。
    连番大战下来,司徒家自己都萎靡蜷缩在王府角落战战兢兢的了,以前的其他家族、封臣之流,也早就因战乱流离失所甚至失了音讯。
    祖坟、古墓啥的,也没人去看护,甚至,有些都没人知晓在何处了。
    郭东还真就担当起了这个职责,帮“他们”找祖宗,再给他们“祖宗”透透气。
    盗墓所得,都是先过侯府,再从侯府那里下发自己的奖赏,干的是脏活儿,可手脚,却一直很干净。
    许是真的无心插柳柳成荫,郭东可能真对这一行有天赋,一年多下来,虽说没有弄出什么“鸡鸣灯灭不摸金”的这种规矩,但却练就出了一出好鼻子。
    他不懂风水,也不会看地缘,但有时候往那儿一杵,再鼻子嗅嗅,就像是狗闻骨头一样,能有所感觉。
    这会儿,他就是有感觉了。
    前方这地势,再看看两侧的坡地,按理说,应该有窝子。
    皮四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自己在瞎咧咧,郭东也不气,事实上,他是被兵册里抽调过来的,之前挖墓时他是有一群手下的,但那群手下并非是归他的辖制,虽然他是头儿,大家也都当他是自己上峰;
    但郭东自己的“关系”,还是在镇南关金术可这一镇里。
    搁在后世,就是你一直外放在外地做业务,但你的单位,却在很远的地方,甚至,你自己都忘记了。
    然后,侯府大点兵。
    金术可这一镇是仅次于梁程亲领的那一镇的精锐,故而抽调众多,照着兵册上拉划,郭东也收到了通知。
    这不,前脚还在挖坟的郭校尉自己都觉得有些稀里糊涂地又到了镇南关来报道,归队。
    侯爷要打仗了,
    自己就上战场嘛,
    这没啥好说的,郭东自己也看得开,毕竟他一家老小也都住在奉新城里,日子有侯府照顾,没什么放不下的。
    但尴尬的事就出现在了这里,身为一个军中校尉,结果你报道时,就孤身一人?
    部曲麾下,多少得有点吧?
    得,还真没一个。
    因为以前那群跟着自己挖坟的兄弟,人家不是自己的严格意义下属,也是北先生打招呼让下面行方便,凑给了他一群“能人”,那帮人,是不可能带来的。
    但分配时,负责此事的上官也犯了难。
    总不可能让一个校尉转头塞进哪家的部曲里当个大头兵吧?
    最后还是郭东的好兄弟现在是金术可的亲兵许安出面帮了忙,挑了俩老卒,再配上几个新卒,让郭东可以带着他们当斥候队。
    虽说斥候之间的厮杀极为惨烈,但那也是看区域看对手的,郭东这一队,显然不在最热点的区域,主要是抓谍子和通风报信的人,危险程度不高。
    也因此,皮四这种老卒加上这些本就没怎么熟悉的新手下,对这位“校尉”大人,并不是很尊重。
    不过,也就在这时,前头的土丘上,忽然被从下面掀开了。
    自里头,探出了两个人。
    “噢,伟大的阿铭大人,我没骗您吧,这种酒,才是真正的美味。”
    卡希尔抱着酒嚢说道。
    阿铭不置可否,自己手里也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酒嚢。
    这下面,是一座墓,墓葬规模不大,墓主人生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墓葬里头的陪葬品,却有不少好酒,相当于沉在里头。
    只能说,两只贪杯的吸血鬼面对美酒时,真的是没什么是他们无法找到的。
    不过,他们也并非是来找酒喝的。
    眼下战事还没正式开启,阿铭就不用时刻陪在主上身边,偏巧无聊烦闷了,再加上三儿这次没来,阿铭就干脆接替了薛三的业务,带着卡希尔开始在这林子里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猎到对方的探子,就当给自己打牙祭了。
    结果,楚人探子没找到,却被二人寻着外面破损的一处酒坛,找到了这处小墓,二人进去了,满载酒水而归,剩下的还依旧保存在那里,等战事结束后再命人挖取出来。
    出来后,
    二人对着酒嚢,一口一口地饮着,享受着这种舒坦。
    而在看见阿铭二人出现后,皮四眼睛都直了,一边收起轻视之心,一边在自家校尉带领下,将阿铭二人包围了起来。
    阿铭也留意到了这些人的靠近,但依旧只是在喝着酒,没提前发动。
    毕竟,自己今日出来下墓喝酒已经是够荒唐的了,要是再一不留神,错灭了自家的探子,也忒说不过去了点,至少,得确认,是谁家的。
    “噢,这糟糕的猎户打扮,真的是好愚蠢。”卡希尔也察觉到了,不过阿铭不动他也不动,仰头闷了一口,“我真是爱死了这东方的美酒,西方的酿酒师真应该排着队被我用尖锐的靴子狠狠地踢屁股!”
    好在,意外并没有发生,甚至,都不用走质问和反质问的环节;
    因为郭东,认得阿铭。
    伐楚之战时,郭东曾在战场上见过好几次侯爷,一次吃侯爷递下来的西瓜一次是被侯爷赐封,而眼前这个男子,则都站在侯爷的身后。
    “见过……大人。”
    和侯府关系亲密的人,才会懂得喊先生,显然,郭东远远没到这个级别。
    皮四等人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跟着行礼。
    阿铭还没说话,
    卡希尔就先开口道:
    “这很好,你们就帮我们下去把里头的酒搬出来吧,等开战后,这些酒可以拿来处理伤口,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得小心点运。”
    阿铭犹豫了一下,没斥责卡希尔的自作主张。
    郭东点点头,道;“末将遵命。”
    “嗯,你们放心下去吧,没暗器也没暗黑生物。”
    “暗黑……”郭东明悟过来,他猜到这位老者说的是什么了。
    接下来,
    郭东的小队,开始自地下墓室里运酒坛。
    一坛接着一坛,卡希尔在旁边很仔细地盯着,不时嘱咐他们小心一点,这些酒用来救治伤员可是很宝贵的。
    其实军中向来就有烈酒处理伤口减少溃脓的传统,而侯府下的军队,军医都由四娘亲自训练且制定过章程,对消毒这一块尤其是重要拿捏。
    侯府下的香水作坊,不惜降低香水产量也要优先做出足够用的酒精来供给战场所需。
    毕竟,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足够多的活人,可以抢来更多的银子。
    皮四他们对于做这些也没什么不满的,因为在第一次下墓时,郭东说了句,那位大人是侯爷身边的人。
    倒不是谄媚,也不是想要图什么,而是如今平西侯爷对于这些丘八而言,就是新的“神”,能站在神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有神性的。
    搬运时有卡希尔做监工,
    阿铭就远远地选了个地方,靠着树,裹着些许枯叶,也不是在打盹儿,而是在放空自己。
    有句话叫吾心安处即吾家,在阿铭这里,则是心里想要时,哪哪儿都是棺材。
    这时,在墓地的西南方向,出现了五道人影。
    为首一人,身着蓑衣,戴着斗笠,其身后的人,则穿着燕军制式的甲胄。
    “什么人,在干什么!”
    对方先行开问。
    郭东恰好和皮四一起搬着一个酒坛出来,放下酒坛,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皮四目光微凝,一道目光扫过去,身后那几个猎户打扮的袍泽马上闭嘴,这才没主动上前打招呼。
    其实,皮四的表情和使眼色很明显,但站在另一个角度看来,却又像是地地道道的盗墓贼被官差抓住现行时的窘迫和失态。
    卡希尔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了一股香料的味道,很淡也很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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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老的吸血鬼从西方逃亡到东方,虽然有种种毛病,但无法否认的,是他那丰富的人生阅历。
    郭东走上前,开口道;“军爷,这兵荒马乱的,兄弟我也只是讨口饭吃。”
    说着,从兜里取出了一些碎银子,
    “窝子浅,没啥压手货,就一些坛子酒,正愁怎么运回去哩。”
    不是说郭东忽然开窍了,
    事实上,
    他依旧保持着本色,并未瞧出这队“袍泽”的异样之处。
    之所以没表明身份,是因为他站在“阿铭”的角度去思考。
    什么搬着酒去处理伤员伤口的?
    郭东不信。
    分明是自己馋了,所以,这事,不得声张。
    郭东只是用自己所能理解地“人情世故”,为上位者讳罢了。
    不过,因他过去这一年盗墓,行话早说遛得不能再遛了,再者皮四这帮人在墓里进进出出地一阵忙活,原本的猎户装扮弄脏了后,还真有那么几分钻地土耗子的味儿了。
    也因此,错进错出,对面的“袍泽”,也就相信这是一群盗墓贼。
    镇南关一线,尤其是在其西侧山脉,也就是当年郑侯爷背着公主走出来的地方,人员可谓极为复杂。
    晋地的流民,楚地的流民,因故都不敢回去,也不愿意去对面寄人篱下,就都在这一座座山头子里安了棚。
    无论是侯府还是楚人,都没精力抽出手来清扫这块区域,至少,在正面战场上分出胜负前,是不可能有余力的。
    其实,那群身着燕军士卒的“袍泽”,他们也不会想到,燕人的探马竟然正事儿不干,在这里盗墓,还运酒。
    这,简直就是不符合常理嘛不是!
    赶巧了,真赶巧了。
    阿铭依旧躺在那里,身子几乎都被枯叶覆盖,他在那儿一躺,比老僧入定得都快,宛若一具尸体,且他身上还没温度,不动弹的话,哪怕是高手也很难发现得了他。
    卡希尔则蜷缩着身子,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自己都听不懂的一些东西,当那几个“燕军士卒”靠近过来时,他察觉到了威胁的气息。
    显然,这四个士卒,都是高手,不一定是境界有多高,但绝对会杀人,而且肯定已经杀过很多人。
    那个穿蓑衣的,应该是头头儿。
    蓑衣男子摘下了斗笠,看着郭东,笑了笑,道:
    “就只挖到了酒?”
    “是,这墓主人应该就是个酒鬼,说不定还是喝酒喝死的。”
    蓑衣男子看都不看郭东手里的碎银子,弯下腰,伸手,一把拍开了封泥。
    卡希尔心头一阵滴血,这么就开封了,浪费啊,浪费啊,他和阿铭大人先前就只舍得开了一坛灌入酒嚢之中。
    酒的味道,散于四周,滋味就下去了。
    蓑衣男子低下头,
    对着坛口嗅了嗅,
    道:
    “居然是桃花酿,有意思。”
    下杭的胭脂沾上京的笔;
    乌川的佳酿开恒州的墨。
    桃花酿,是乌川的特产,乾国产才子,产佳人,产诗词歌赋,产美酒,都为诸夏之最。
    嗯,除了乾国军队拉胯,其他方面,似乎都很行。
    “能藏桃花酿陪葬的,绝不会是普通人。”
    郭东挠挠头,道:“军爷,您大才,但小的是真的完全不懂,军爷要不您……”
    “酒留下,人滚吧。”
    “哎,哎哎……”
    郭东有些尴尬了,这他娘的酒不能带走?
    蓑衣男子开口道:“怎么,还不知足?那就别怪某把你们当楚人探子给抓回军中请赏了。”
    “不是,军爷,那个……”
    郭东咬了咬牙,
    打算直接说开了,大不了不拉扯进那位大人,自己承下干系就是了。
    “敢问尊姓大名,哪路军寨下的探马?”
    军中问话一出口,
    四个着甲的“燕军士卒”当即同时上前一步,握刀;
    蓑衣男子转了下手中的斗笠,
    似又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嘴角露出了笑意,
    道:
    “某,平西侯爷麾下,郑樊力。”
    “……”卡希尔。
    卡希尔开口道:
    “噢,天呐,敢问,您是哪位樊力?因为江湖传闻,平西侯爷麾下有瞎樊力也有女樊力还有血樊力。”
    “血樊力?”蓑衣男子“呵呵”一笑,“某就是血樊力吧。”
    因为他不瞎,也不是女的。
    卡希尔张了张嘴,感慨道:“哦,天呐。”
    郭东此时再傻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群“袍泽”身份有问题了,他不认识没问题,侯爷身边的大人物身边的这位竟然也不认识怎么可能?
    郭东当即高呼:
    “来人,拿下他们………”
    “砰!”
    郭东被蓑衣男子一脚踹飞,
    阿铭起身,
    身形前移,伸手,抱住了郭东的腰,将其放下,郭东吐了口血,挣扎着起身。
    阿铭开口道:
    “平西侯府,血樊力。”
    蓑衣男子点点头,
    道;
    “大楚,年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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