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又有哪个是好的呢。”
    “瞧您这话说的,至少我瞅着,这大燕,是越来越好了。”
    李梁亭摇摇头,
    道;
    “自西入京的路上,所见所闻,百姓的日子,可算不得好哦。”
    “该收拾的麻烦,挨个收拾喽,接下来的日子,也就慢慢变好了,再说了,这天灾,是难以捉摸的。什么时候来,我们都得受着;
    但,
    不管再怎么大的天灾,也比兵灾要好得多。”
    李梁亭被郑凡搀扶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着郑凡,
    笑道;
    “你小子,从当初的小虾米,眼瞅着也封侯了,但说话,还是那么好听。”
    “甭管啥时候,这吃饭的家伙可不能丢。”
    “过谦了,过谦了,论打仗的本事,下一代的娃娃们,哪个能比得过你?”
    “您这话我爱听,您多说点。”
    “呵呵,饿了,说不动了,就想着这一口鸭子,唉,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也忒没意思了,荣华富贵里头少了个口腹之欲,日子过得那般寡淡还有个屁的意思。”
    郑凡亲自帮李梁亭包了一块鸭子,送了过来。
    李梁亭接过,送入口中?
    指着桌上,
    对姬成玦喊道;
    “小六子,就这么点儿啊?”
    “哟? 叔? 您尽管吃? 保管您断不得顿。”
    姬成玦下去继续烤鸭子了。
    看着姬老六离去的背影,
    李梁亭笑道:
    “我啊,就爱吃这小子给我烤的鸭子。”
    “味道是很不错。”
    “不不不? 肉烤熟了? 加点儿料,在我嘴里,都一个鸟样? 可偏偏陛下几个孩子里? 就他? 无论是从长相还是其他? 都最像陛下。
    陛下小时候和我抢鸡腿吃?
    现在啊?
    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陛下在给我烤鸭子吃一样。”
    这话,
    李梁亭说得,郑凡可说不得。
    这时,
    李梁亭看向剑圣,
    道;
    “当年听良申说起过? 你曾去过咱北封郡? 找他打过一架?”
    剑圣没回应? 站起身? 默默地走到另一处的窗边。
    对此,
    镇北王并未生气。
    不要认为剑圣住在侯爵府隔壁,不要认为剑圣几次陪着郑凡出来?
    堂堂晋地剑圣,就真的是侯爵府的供奉或者家丁了。
    剑圣的高傲,一直没有褪去。
    他曾一剑刺死过老司徒家家主,
    自然可以对大燕镇北王毫不遮掩;
    先前回应李良申,并不是因为李良申是镇北王府的总兵,而是因为李良申是剑客,彼此曾认识。
    剑圣不懂得什么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但到他这个地步,不愿意或者懒得去的时候,绝大部分的应酬,都可以无视掉了。
    李梁亭笑道;
    “记得你输给过无镜,是吧?”
    剑圣依旧不搭理。
    “我呢,当初功夫,比无镜好那么一点点,但无镜天赋好,如果我没受伤的话,他现在,应该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所以,
    咱差不离其实是一个平手。”
    剑圣依旧不为所动,继续看着下方燕京城街道上的行人风物。
    李梁亭“嘿嘿”笑了笑,
    他的头发,已经半白了。
    其实,不算太老。
    但这次进京,给郑凡的感觉,确实是和上次不同。
    据说,镇北王当年受过一次重伤,导致其武道之路被中断,而对于武者而言,一般是等到年迈时,气血也会跟着衰败;
    但这一幕,在镇北王身上,体现得更早了一些。
    李梁亭继续吃着烤鸭,
    同时对郑凡道;
    “晋东那块地方,没什么问题吧?”
    先前是叙旧,叙的是长辈和晚辈,现在,是谈公事了,既然是公事,就用不着再执晚辈姿态。
    “问题,不大。”
    李梁亭点点头,道:“野人到底是没蛮子耐揍。”
    “是。”
    这一点,郑凡不会否认。
    雪原,确实和荒漠不能比,雪原如果没出野人王,三家分晋后的司徒家都能捏着他们的栾子揍。
    而荒漠呢,
    百年镇北侯府,其实一直未曾对那片沙子覆盖之地真的放下心来过。
    柯岩冬哥部族刚到雪海关时,郑凡敢马上领着他们去打野人,这些蛮族,也能嗷嗷叫地上去揍野人,这,其实就是“食物链”的一种体现。
    “说说,你是打算如何对付他们的,毕竟,有一点是相通的,无论是荒漠还是雪原,我大燕兵马,不可能真的完全覆盖驻扎上去。
    咱两家,搁在乾国,就是两处藩镇,这为国戍边,自是不能藏私,互通有无互有心得嘛。”
    很显然,
    虽然语气里带着些许长辈的范儿,但实际上,李梁亭是拿郑凡当一个阶层的人看的。
    “王爷,其实方法还是那个方法,无非是分化、拉拢、打击罢了。”
    “就没点新意?”
    “我组织了一批方外之人,和尚道士术士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些浑门中人,让他们去雪原上传教。
    现在,已经初步见效了。
    不少雪原大部族已经修建了道观或者寺庙。”
    “呵呵,我记得,野人是信奉什么星辰的吧?”
    “是。”
    “其实,都差不离,蛮族信奉的是蛮神,本质上,都是些虚无缥缈乌烟瘴气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
    你这法子,倒是不错的,这是在从根儿上掘人家的祖坟。
    只可惜,
    荒漠上,暂时还不能用。”
    郑凡点点头。
    李梁亭擦了擦嘴,
    道:
    “雪原,是被无镜和你一起打趴下打服打软了,自古以来,刀锋不利,战场上砍不过人,这气儿,就起不顺。
    想那乾国,自称什么文教之地,才子风流,但你瞅瞅,我大燕,固然有一些酸儒,但绝大部分百姓其实是瞧不上乾人的那种羽扇纶巾模样了。
    无他,就是战场上不经用呗。
    对蛮族,
    这百年来,都是在软刀子割肉罢了,得给他们打崩一次,打得他们自己都认为他们的蛮神不会再保佑他们了,接下来,你那套法子,才真的有用。
    成,
    你写信回去,派些人过来,到我府里去宣扬宣扬,咱也得做做准备不是。
    放心,
    人呢,
    不白要,
    你那儿缺战马么?”
    “回王爷的话,不缺。”
    “也是,差点忘了,雪原,也是个产马地,甲呢?”
    镇北侯府的甲兵,可谓天下闻名!
    “回王爷的话,自己在造着了,天断山脉里有矿山在开,奉新城外,每天都在锻造。”
    三儿改进了锻造之法,从锻造技艺到炉子,都进行了提升,唯一不懂的,大概就是那神乎其神的铭文。
    但相较而言,对于那种已经失传的铭文技术,对原本工艺的提升,已经使得侯爵府下的各镇兵马的换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了。
    甲兵的质量,更是有着绝对保证。
    李梁亭似乎有些意外,
    但随即,
    摇摇头,笑了;
    是了,他是听闻过,这位小老弟,在民生治理上,不逊其统兵打仗。
    唉,
    可惜了,可惜了,当初没争得过田无镜。
    也怪自己当初不够坚决,真坚决下来的话,这小子,大概就会到自己这里来了吧,毕竟,他也是北封人氏。
    “战马不缺,甲兵,也能自足,粮,又不可能运过去;
    唉,
    但我这辈子,就是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要不,把倩儿给你?”
    “………”郑凡。
    “你和倩儿有缘啊。”
    “王爷……”
    虽说四娘在家里成天说着,要调教什么公主郡主;
    但对于镇北王府的郡主,郑侯爷是真的难以想象她进了自己后宅,会成什么样子!
    哪个男人都不希望自家后宅住着一个疯女人吧?
    “倩儿常被人奚落,说她当初第一个发现的你,却最终让你这凤雏离开了手心,你呢,如今位置坐得越高,她呢,所受的非议也就越多。
    这上位者,别的毛病其实都无所谓,但唯独一个,不能识人,这是最大的弊端!
    倩儿要是给你,
    就没人再敢拿当年的事儿说她了,你说是不?”
    “多谢王爷好意,可,可我已经有妻子了。”
    虽然侯府的后宅,四娘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公主在其面前都不敢有丝毫造次,但在官面上,公主才是郑凡的正妻。
    “呵呵,楚国公主罢了,身份尊贵是尊贵了点,但我王府的郡主,难不成还真比她楚国公主差了?
    让陛下赐一道旨意,弄个平妻就是了,也不欺负楚人。”
    “王爷……”
    “哈哈哈哈哈哈,不逗你了不逗你了。”
    李梁亭一拍桌子,
    喊道;
    “小六子,你想饿死你叔叔我啊。”
    “来喽来喽!”
    姬老六端着新出炉的烤鸭上来了,边走边笑道:
    “可不是怕耽搁您捉婿么。”
    李梁亭看了看郑凡,
    摇摇头,
    笑道;
    “不是当年喽,不是当年喽,郑老弟……”
    “王爷,我当不起您这个称呼。”
    一会儿女婿一会儿老弟的,辈分乱得太快。
    “嘿,咱也说句个不怕你犯恼的话,当年如果不是倩儿和那太子有婚约在身,本王那会儿在御花园里,还真想给你绑了带回去当我李家赘婿!”
    窗户边,一直在看风景的剑圣听到这话,嘴角勾勒出轻微的弧度。
    郑侯爷则是有些哭笑不得,他当然清楚镇北王这是在开玩笑。
    但说刚刚没心惊,那也是假的。
    差一点点,魔王们当初就要和自己一起换赘婿剧本了,然后魔王们跪伏在自己面前,恭迎李家赘婿主上归来!
    这画面,忒违和。
    李梁亭一边聊着一边继续吃着鸭子,他吃东西速度其实不是很快,但奈何正常人吃到一个临界点,也就停下了,亦或者是喝喝茶,顺带再吃一点点吧,可他,却几乎一直保持着匀速。
    第二只鸭子很快就没了,接下来,是第三只。
    一连吃完第五只鸭子,
    李梁亭才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腹,
    感慨道;
    “老喽,老喽,这胃口,也就不行了。”
    要知道,姬老六烤的鸭子,可都是只大肉肥,成年人吃一只配上面饼子也就顶了天了。
    来这里的客人,多是两人或者三人点一只鸭子分食。
    就在这时,
    酒楼上来一个红袍太监,
    太监对着李梁亭和郑凡依次行礼:
    “给镇北王爷请安,给平西侯爷请安。”
    李梁亭用帕子擦了擦嘴,
    问道:
    “可是那边流程走完了?”
    “是的,王爷。”
    城外,此时还在进行着欢迎镇北王回京的仪式。
    “直娘贼,我就知道要拖这么久,还好老子先进来吃了鸭子,否则空着肚子陪着他们在那儿演戏那得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对了,
    可是要入宫了?”
    “王爷,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在这里先候着。”
    “哦。”
    李梁亭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陶然街,被净街了。
    禁军,大内侍卫,密谍司番子,将整条街像是犁地一样犁了一遍又一遍。
    没多久,
    有人乘着马车来了。
    来人正是太子殿下,一样的,身穿便服。
    太子殿下上了楼,先向镇北王行礼,随后,在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姬老六片了只鸭子送给太子。
    少顷,
    四皇子来了,他也是一身便服。
    上来后,先向镇北王行礼,再向平西侯见礼,随后,在太子后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再之后,
    是小七来了。
    小七进来后,先给镇北王磕头,然后再向平西侯行礼,挨着四哥,坐了下来。
    姬老六给他们这一桌也上了一只鸭子。
    老大,还没回来。
    按理说,这次应该是二王二侯齐聚燕京,但可能在时间上,有一些差别。
    靖南王这边是来得早了些,而大皇子那边,似乎是刻意被要求来得晚一些。
    紧接着,
    田无镜走了上来。
    “哈哈哈哈。”
    李梁亭看着田无镜发出了笑声。
    随即,
    郑凡起身,行礼。
    太子以及一众皇子也起身,向靖南王行礼。
    有了那日城外的对抗,太子和靖南王之间到底谁先弯腰,已经有结论了,所以,另一方,不会有任何的矫情。
    田无镜在李梁亭的对面坐了下来。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道;
    “无镜啊,可得好好养养,你这头发比哥哥我白得都快了。”
    田无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回应。
    这时,
    剑圣自窗户口飞身而出,来到了对面酒肆的楼顶,随后,坐了下来。
    在其身边,有四个密谍司高手站着,齐齐向其行礼,随后,四人一同坐下。
    “咳咳………”
    咳嗽声,自楼梯口传来。
    在魏忠河的搀扶下,燕皇缓步走了上来。
    一时间,
    靖南王、镇北王一齐起身,向着来人方向单膝跪伏下来:
    “臣,参见陛下!”
    “臣,参见陛下!”
    郑侯爷往后退了几步,跪伏下来。
    皇子们,集体跪伏:
    “儿臣参见父皇。”
    “起了,都起了吧。”
    燕皇坐在了桌子的正首位。
    李梁亭和田无镜分坐左右。
    张公公上前,撤下鸭子,换上了茶点。
    四方桌,坐了三位。
    郑侯爷没去补那个三缺一,
    而是到后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皇子们也是一样,在更后一张桌子,太子一个人一张,姬老六和老四小七坐一张。
    燕皇的椅子,是一张靠椅,他坐下后,就自然而然地身子后靠。
    李梁亭看着燕皇的模样,没哭,反而笑了,
    道;
    “早就与你说过,这劳心可比劳力还要催磨人,你不听,好了吧,现在这个样子了,哈哈。”
    燕皇伸手指了指李梁亭,也笑了。
    李梁亭是年轻时受了伤,气血早早衰败,燕皇,没受过伤,他这身子,纯粹是累坏的。
    这里,
    不是皇宫,不是御书房,而是烤鸭店。
    这次的聚集,没有刻意,只能叫心有灵犀吧。
    不是姬老六安排的,但他大概猜出来,李梁亭会来。
    郑侯爷受姬老六邀请时,也猜出了一些。
    但陛下和靖南王也会来,这是不可能猜出的。
    整个场面,
    像是个家族亲朋聚会。
    没有两排的文武百官衣冠禽兽,没有正大光明匾额下的各怀鬼胎;
    就在这儿泛着鸭香气息的地方,倒是显得更自如一些。
    一旦入宫,
    谁是谁,谁坐哪里谁站哪里,君君臣臣的,规矩也就自然而然地会被摆起来了,再想像眼下这般自由,是不可能的。
    瞎子曾戏称过燕皇、靖南王和镇北王是大燕的铁三角,事实,也得确如此。
    现在是永平四年深秋,上次铁三角聚集时,是永平元年,不,连元年还没到。
    当年,他们三个,还意气风发,现在,却已经呈现出极为清晰的暮年之态。
    就是年纪最轻,气血最旺盛正值武夫巅峰的田无镜,看其一头的白发,也很难将其归于青壮。
    “崽子们,跪下。”
    燕皇开口道。
    在场的二崽,四崽,六崽和小崽子,
    全都再次跪伏在地。
    郑侯爷犹豫了一下,依旧坐在那里。
    他这个辈分,很难以琢磨,你说是晚辈吧,又属于一个阶层,你说是同辈嘛,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虚。
    燕皇伸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那四个姬崽儿,
    对李梁亭和田无镜开口道;
    “朝野都以为这次你们入京,是为了和朕一起将这国本给定下来,成吧,咱们就先定一下吧。
    朕是看腻了,
    也不想再看了,
    这自家儿子,看久了也膈应。
    梁亭啊,无镜啊,
    你们俩替朕瞅瞅,
    瞧哪只看得顺眼就选哪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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