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雨落下,降去了尘土,让军营内外,稍显得静谧了一些。
    其实,军营应该是很喧嚣的一个地方,对于里面的士卒将领而言是这般,但在外人看来,那里,却往往极为安静,如同正择人而噬的凶兽,其眸子,正冷冰冰地扫视四方。
    田无镜的身影出现在了中军军寨之外,在其身边,还跟着一个道人。
    若是郑伯爷在这里,也会认得他;
    昔日自己在镇北侯府时,曾见过这位道号醉仙翁的术士为沙拓阙石的尸身布置过阵法,因为小六子的原因,这位醉仙翁还过来说了几句闲话。
    大燕,因为先皇在位时,崇信方士、术士以及各种神祇,道家、佛家等等,一时间,将燕京城搞得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燕皇继位后,一扫陈例,近乎掀开了灭佛灭道的浪潮,其他各种神神鬼鬼的,也都被清扫抓拿。
    当初吃了皇家多少,最后,还是加倍吐了出来。
    但这并非意味着在燕国就没有方外之人了,远的不提,就说曾经的那位宫中太爷,不就是一个炼气士么?
    燕皇重术而懒得去搭理法,能为自己所用的方外之人,还是会被朝廷待见的。
    醉仙翁就是其中一位,他是真的有些门道。
    不过,
    千里疆场,百万大军的厮杀阵仗,金戈铁马如画之中,是真的容不下道袍或者袈裟以及术士的头冠的。
    加进去,就会显得很是累赘。
    这不是他们的战场,他们,在这里,也很难起到实质性的作用。
    所以,才有乾国藏夫子,不守那三边而深入燕京斩那龙脉,因为他的本事,在气吞万里如虎的铁骑面前,其实不值一提,至少,提不起那个劲。
    修行路千万万,脚下路,也是千万万,但,大多还是各引一条,各牵一边。
    醉仙翁开口道;
    “来时听哨骑说,平野伯爷又立了大功,就在王爷您中军这儿,怎么没见着?”
    田无镜开口道:
    “西山堡那边战事僵持,李富胜久攻不下,昨日本王就让其去帮忙指挥指挥。”
    醉仙翁闻言,笑道;“这,也的确是难为李富胜了,身为北封郡人氏,荒漠茫茫,他半辈子在那里带兵,哪里会攻城呢?”
    “郑凡,好像也是北封郡人。”
    “那位是异类。”
    “异类?”
    “是。”
    田无镜站在山坡上,眺望着前方,在其背后,则是巍峨整肃的军寨林立。
    “按照江湖术士的习惯,你下面,是否就要来一句初次见到他时,你就觉得他不凡?”
    “哈哈哈哈,谈不上,谈不上,要是真瞧出来了,当初怎能就匆匆一晤?倒是郑伯爷曾说的那十个字,老朽一直记在心上。
    他说,老朽这种术士啊,所做的,无非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营生。”
    “倒也贴切。”
    “可不,倒是可惜了,当年没给郑伯爷摸摸骨。”
    “等过两日他回来了,你再去摸摸,说几句福寿的好话,他也是高兴的。”
    “两日就能回来了?”
    西山堡,应该很难攻才是,否则李富胜那种沙场宿将也不会在那里僵持了那么久。
    就在这时,
    一队亲卫策马而来。
    “王爷,西线战报,我军已入西山堡,正肃清残敌!”
    田无镜摆摆手。
    亲卫们当即撤开。
    醉仙翁摸了摸自己的白须,感慨道;“这就,破了?”
    田无镜点点头,道:“倒是比我预想的,还要早很多。”
    “怎么做到的?”
    “明日,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王爷您也不知道?”
    “陛下用你来做事,还需要去亲自精研术法才行?”
    “王爷所言极是。”
    田无镜席地而坐。
    醉仙翁也在一侧盘膝而下,道;
    “老朽也看见,宫里的黄公公来了。”
    “嗯,带了道口谕。”
    “想来是极为重要。”
    “陛下问本王,这仗还得打多久。”
    醉仙翁的神色,忽然一滞,他是真没想到靖南王会这般当着自己的面,就将陛下的口谕说了出来。
    特意派一名红袍宦官千里迢迢来传的口谕,岂能是简单的?
    为什么这般大费周章?
    还不是因为这口谕,不方便落于纸上么!
    “这………”
    田无镜很平静地道:
    “陛下在掐着日子,争取撑到,伐楚结束。”
    醉仙翁虽是方外之人,按理说,应该跳出五行,但在听到这话后,身子骨,还是连续哆嗦了好几下。
    他一人,若是孑然一身,倒是可以什么都不怕,但他,可是有徒子徒孙的。
    世人都以为天机玄妙,不可深测,但朝堂上的风雨倾轧,才是真正的大恐怖啊。
    田无镜回过头,看了看南方,镇南关,就在那个方向。
    “陛下心气一向很高,不喜认输,他既然说要撑,那必然能撑到伐楚结束。
    你来晋地时,应该经过京城,没去看看?”
    醉仙翁的脸色已经有些蜡黄了,他是真不想参合到这种话题里去,任何一个不慎,都可能让自己掉入万丈深渊。
    不过,犹豫了一下,倒是放开了。
    既然眼前这位王爷既然这般淡然地说了问了,那自己也就淡然地听着和答着。
    横竖眼前这位,不屑也不可能去做那耳报神的事儿,自个儿再畏畏缩缩下去,反倒是失了体面。
    “到过燕京,吃过烤鸭,见过魏公公,却未曾见到过陛下,陛下,还是更信任御医。”
    说着,
    醉仙翁又摇摇头,道:
    “我等之人该做的,想来曾经的那位宫中太爷其实也早就做过了,现在,也就只能靠御医了。
    不过,老朽不知道还好,既然知道,自今日起,每晚都会为陛下诵经一轮。”
    “他只会嫌烦,当年,他知道我曾修习过道法,就问过我,你也想证道叩问天机?”
    醉仙翁笑了,他以为靖南王是在回忆当年的事,因为谁都知道,早年时,昔日的靖南王是跟在还是太子的陛下和世子的李梁亭二人身后一起玩耍的。
    “我说,我不知道。”靖南王继续叙述着,“他说,不知道的,就来问他好了。”
    醉仙翁品出味儿不对来了。
    田无镜目光微凝,继续缓缓道:
    “他一直想当一个,真正的九五至尊。
    他说过,
    老天爷的意思,得靠天象来呈现,天象出来了,还得靠钦天监的人来猜,猜错了,会错意了,也就白搭了。
    而真正的帝王,口含天宪,一言定万民生,一剑覆一国灭。
    天道太高,太远,太飘渺;
    皇帝,
    就在这里。”
    “陛下文韬武略,自古帝王,鲜有能及。”
    田无镜却道;
    “然天道苍苍,固然飘渺,人间帝王,却总逃不出一朝天子一朝梦。”
    “其实,王爷,当年老朽之所以入燕,也是因为夜观天象时,发现紫薇之星于诸夏西北闪烁,这才入燕,以求靠帝王之气证道机缘。
    想来,
    那位乾国的藏夫子,也是推算出了这一出,这才于燕京城下去行那斩龙脉之举,莲花全开,仅剩一朵残莲得回。”
    “本王虽然修道,但神神叨叨的事,本王一直懒得理会。
    大燕的故土,是八百年来,无数先辈拼杀守下来的;
    这晋地,也是本王率我大燕儿郎,亲手打下来的;
    哪有什么天意,哪有什么注定,哪有什么国运当如斯,
    若真这般想,只是亵渎了葬在枯坟野冢里的燕地儿郎。”
    “是。”
    醉仙翁不欲争辩,因为他算是看出来了,别看靖南王自己也会一些道法,但其本质上,其实是和陛下一样的。
    “望江那儿,如何了?”
    正事到了。
    醉仙翁马上道:“五皇子,倒是帮了不少忙,老朽虽精通水文天象,但五皇子的能机巧工,也着实让老朽大开眼界。
    现在,已经在引水了,但要确保破闸时万无一失,还是得有更多时日才行。”
    田无镜摇摇头,道:
    “时日,不能给,但可以告诉颖都那里,除了粮草军械运输外所用,其余民夫,可多征发用于河工之事。”
    眼下西山堡东山堡相继被破,楚人于镇南关之前的防御体系相当于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接下来剩余的军堡军寨,拿下来,就不难了。
    “谢王爷。”
    醉仙翁其实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的,原本应该颖都里的官员来的,但,他们没人敢来触靖南王的霉头。
    “记得,你曾为那几位皇子摸过骨。”
    “是的,王爷,大皇子是猛虎开疆,太子爷是卧龙在野………”
    “说老六。”
    “六皇子,六皇子是富贵闲人。”
    “老六,是最像陛下的人,你的意思是,陛下也是,富贵闲人?”
    醉仙翁笑了笑,道:“自是,需避讳的。”
    接下来,靖南王就没再细问。
    而是站起身,
    伸手,招了招。
    远处,一名在外警戒的亲卫策马而来,听候吩咐。
    “传令下去,今日中军,许饮酒。”
    “喏!”
    平日里,军中不得私下饮酒,违令者,斩!
    但有时候,主帅会为了提振士气,而准许饮酒,但这个必然会控量,决不允许真的出现醉醺醺的。
    醉仙翁摸了摸胡须,
    笑道:
    “看来老朽今日有口服了,还能在王爷这里蹭一碗水酒喝,王爷可是因西山堡被破而贺?”
    田无镜摇摇头,
    很平静地道:
    “不,只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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