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天城的百姓这一年来的生活,可以说是相当地忐忑,当初闻人家统治这里时,闻人家向来以三晋之地文化之最而自诩。
    比起祖上血统不纯的赫连家,比起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司徒家,闻人家确实是三朵金花之中最文秀的一朵。
    别的不谈,就说那流传在三晋之地的狐妖鬼怪故事,里头但凡出现书生,前头都得加一句,一位自历天城来的穷酸书生云云,就足以证明在三晋民间对历天城的观感了。
    闻人家也出过几个大儒和大学者,平日里,大家族内的故事也不少,给民间提供了很多的联想和创作的素材,那会儿的历天城及其城内的百姓,日子过得也算是悠闲。
    搁在后世,真有一种三晋“蓉城”的意思。
    只不过,当燕人打进来取代了闻人家成为这块地区的统治者后,一切,就变了。
    也不是说燕人多么穷凶极恶,因为燕国朝廷是真的打算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地盘来治理的,所以除了一开始该有的清洗以外,也没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
    这里的赋税及刑罚,也和燕地相当,可能有时候难免会出现燕人在这里犯法可以得到通融的情况,但晋地百姓自己也能理解,谁叫原本自家的军队被人给打趴下了呢?
    但自打靖南侯府建立在历天城后,历天城内的百姓,那可真的是隔三差五就心惊胆跳。
    这就像是巴掌落在脸上,疼,也就疼那么一下,至多再加一些火辣辣的延续。
    但偏偏此时却如同要抽你巴掌,却还对你做了好几次假动作,让人一次次畏惧一次次闪躲,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远比一巴掌痛快下来要大上无数倍。
    燕人的南侯,是个传奇人物,这一点,历天城百姓都清楚,大家其实已经做好了他在历天城大兴牢狱大肆杀人的心理准备了,无非,是等人家啥时候爆发罢了。
    随后,先是靖南侯夫人的忽然“病故”,历天城内外的靖南军那眼睛啊,红得当真是吓人。
    好不容易等那件事慢慢过去了,正当大家开始觉得可以稍微放松一下时,事儿,又来了。
    常春街的一家香料店内,一个熟客正坐在台子后头一边陪着老板分辨着新来的香料一边小声道:
    “前儿那个,是第二个了吧?”
    年过五十的老板先谨慎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在放下时,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不是什么密谍司或者银甲卫,但正是历天城近一年来时不时地高压氛围,硬生生地将这里的百姓逼得有些神经质。
    “唉,这种事儿,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
    “闻人家没了,你也是第一次见。”老板瞥了这老客户兼茶友。
    对于历天城的人而言,从他们爷爷的爷爷那辈儿开始,历天城,就姓闻人了。
    “王朝更替,家族覆灭,戏文里不也常听到么,但这事儿,可是戏文里头都不敢这么写的啊。”
    老板又端起茶杯,点了点头。
    “你说,这燕人的南侯,是不是真要反了?”
    老板摇摇头,道:“不清楚。”
    “都这样了,还不反?侯府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可是两边都见红了,今儿个据说还要来一个。”
    “燕人的一些事儿,咱们,弄不清楚。”老板说道。
    “嘿,甭管清不清楚,你要是皇………你要是那啥,你能受得了这个?”
    “燕人那位的事儿,咱们更弄不清楚了。”
    “你个老东西,少给我扯这些绕来绕去的东西。”
    “呵,你拿了货,就要出城,我可是还得继续在这儿开店的,一家老小可都在这儿。”
    “怕什么,不瞒你说,我昨儿个又将去年卖出去的宅子和铺子,又盘回来了。”
    “怎么忽然地又要把生意开回来了?是外头的生意不好做了?”
    “生意倒还可以,盛乐城那儿老是能产出新奇的玩意儿,只要能拿到货,就不愁销路,据说那边的货单子都排到三个月后了,我赶得早,手上屯了一些。”
    “所以才想迁回来?”
    “也不全因为这个,我是盘算着,那位南侯要是真的反了,保不准咱历天城,又成天子脚下了不是?
    到那时候,这儿的铺面和宅子,这儿的地价,肯定得翻番啊!”
    “有理,但万一败了呢?”
    “嘿,这世上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
    “也是。”
    “不过我倒是挺看好这位南侯的,你瞧瞧,之前燕人用这位南侯挂帅打仗,输过没有?
    不仅没输,几次都是大捷!
    这次燕人忽然改了让那什么劳什子大皇子挂帅,你瞅瞅,居然被野人给打败了。
    野人是什么玩意儿,搁在以前,那可是咱三晋商户最喜欢买来的奴隶,低贱得很,那位燕人大皇子居然连那帮贱骨头都打不过,可见这大皇子,是真的废物。”
    “不管如何,我是不想这位南侯在这时候反的,要是司徒家那边真的挡不住野人,那帮天杀的玩意儿打过来了,呵呵,瞧瞧以前那些野人奴的下场,咱们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说一千道一万,这位南侯确实从一开始就让人害怕,但这一年多来,也没见他干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再者,有他在咱们历天城,甭管外头多乱,我这心里啊,还真就踏实。”
    “那可不是,这世道,变得太快了。”
    “你这料子,还要不要?”
    “收起来装货吧。”
    “成。”
    “对了,你说有意思不有意思,杀了自家满门时,马上就去准备出征了,看似啥事儿没有,这边媳妇儿一死,人就在府邸不出来了,看来,这一家老小绑一起,还是比不得一个女………呜呜呜呜。”
    “你找死不成,其他话你胡咧咧就算了,这种话岂是你能说的,你当你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再这么咋呼,你这买卖我不做了,我的茶你以后也别喝了,我真怕哪天被你害死!”
    ………
    “这封信,送去燕京。”
    “是。”
    交出了信,时下作为太子势力江湖组织头目且实际是六皇子暗桩的文寅默默地将目光看向了二楼的窗外。
    东征大军失利后,朝廷已经下达了多道圣旨过来,最近的两道,更是极为罕见地宣旨太监带着御赐之物等于“如朕亲临”的资格来的。
    但靖南侯府的大门,依旧紧闭着。
    门口守卫的靖南军甲士诠释了什么叫军中只听侯爷军令而不闻陛下之诏。
    已经有两个宣旨太监,在对着紧闭的大门宣旨后一头撞死在了侯府的石狮子上。
    因为他们身上带着御赐之物,都没能敲开侯府的大门,根本就由不得他们像之前来宣旨的同僚们那般再灰溜溜地回去。
    尸首,自然是被处理了,但侯府门口的两尊石狮上依旧渗着血。
    古往今来,但凡大将这种姿态应对皇命的,基本都相当于直接摆明姿态要反了。
    但朝廷不仅没有去斥责靖南侯,反而还在继续地派遣宣旨太监,像是自己左脸被抽了再主动地送上右脸一般。
    文寅这阵子,已经不停地收到燕京太子的来信,询问其历天城的情况,甚至还问了自己历天城附近靖南军的动向以及粮草军需准备。
    傻子。
    这是文寅对太子的评价。
    当然了,你不能说太子的反应是错的,身为一国储君,想提前洞悉情况也是理所应当,但在这个时候,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认为靖南侯要反,在官面上,依旧不能说出来。
    话在心里,和说出口,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和太子的近乎两日一封书信不停送来的频率比起来,自打这事儿出了后,六殿下那边,就没向自己这里投过一封信询问情况。
    想来,六殿下已经清楚地明白此间之事的味道,所以打一开始,就没想去搀和,这才是真正地明智之举啊!
    文寅不知道的是,小六子早就被燕皇贬谪去当了一个地方县城的捕头,且对外宣称六皇子染病在家养病,这件事由魏忠河操持,外人自然查不出破绽。
    而已经成了燕小六的六殿下,自然不可能再隔着那么远去调用自己的情报网去下达和发布什么命令,也不会冒险去这么做。
    “呼………”
    文寅抿了一口黄酒,又捏了几粒花生米丢入嘴里,随即搓了搓手,感慨道:
    “天儿冷了啊。”
    ………
    一名身着红色宦官服的太监率一队侍卫直接从历天城西门而入,不做丝毫的耽搁,直接去往靖南侯府。
    放在其他地方,面对这种宣旨太监,当地百姓也会围观过来瞧个稀奇,虽说太监没了命根子,但大家也清楚,能够接这种差事的太监,在宫内那必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且对于这些身处内宫的太监们来说,出宫宣旨这种差事,那可真是得抢破了头的,一应待遇油水儿那先不提,其实也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在宫内地位再高的奴才,那终究也是奴才,出了宫,手里圣旨一兜,得,终于可以过一把当爷的瘾了!
    只不过,对于这次来宣旨的黄公公而言,滋味却极为不同,同时,进城后围观的百姓,看着他的目光,不是那种敬畏,而是…………怜悯。
    越是靠近靖南侯府,黄公公眼里就越是噙满了泪水。
    杂家心里苦哟,但杂家还不能说!
    以往的这种美差,大家可是抢破了头的要去,为此还得上下使劲儿,甚至也得付出点儿利益关系。
    但往历天城宣旨的差事,却是内宫诸位管事太监们避而不及的事儿。
    如果说一开始,只是靖南侯不接旨意,你大不了再灰头土脸地回来硬着头皮交个差听个训斥也就罢了。
    从燕京到历天城这么老远地路,跑一个来回,身子骨都散架了,连丁点儿风光甚至连半点儿待见都没捞着,确实没什么滋味儿,但对于善于隐忍的宫中大太监而言,倒也不是不能忍。
    但现在可好,
    自打东征大军战事失利,朝廷要命靖南侯重新挂帅,宣旨太监还得带着陛下的信物,这意义可就不同了。
    以前旨意没宣到,无非吃个挂落劳累个筋骨,现在是:你还有脸回来?
    已经死了俩了,
    这次抓阄黄公公手背,抓中了,只能过来。
    宣旨的差事,根据宣旨对象的不同,所来宣旨的公公级别也就不同,能给靖南侯宣旨的,至少也得是宫内管事太监一级,都是多年媳妇儿熬成婆的,有今日这番地位可真不容易,在宫内,也能收那些小内侍和小宫女做干儿子干闺女的了;
    大好阉生才刚刚开始,
    就得排队抓阄来上这断头台,
    早知今日,何苦当年给自己一刀入这劳什子的皇宫啊!
    所以,在出燕京前,黄公公就将自己当年的宝贝取出来,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一个干儿子;
    在入历天城前,也就是昨夜,又单独派一个手下明日和自己分开进历天城给自己买一副棺材,方便自己死了后将尸身送回燕京和自己的宝贝团圆了再下葬。
    都安排妥当了,黄公公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了,哦不,是可以去宣旨了。
    直娘贼,
    杂家只是一个没栾子的阉人,为什么这种慷慨赴死的事儿会轮到我?
    路,
    终究是要走完的,
    终于,
    靖南侯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了。
    门口,甲士林立,秩序森然。
    黄公公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的那两座石狮子,狮子上确实还留着血哩,你说这靖南侯府也真一点都不怕晦气和忌讳,都不使劲擦擦干净或者说干脆换俩石狮子。
    紧接着,
    黄公公开始看向其他地方,石狮子已经被前面俩倒霉货一人一个撞过了,我该撞哪个呢?
    撞台阶?
    不那么好发力啊。
    对了,撞柱子吧。
    黄公公身后的一众随从护卫都很默契地没有去催促正在发呆的黄公公,
    人之将死………那就等等吧。
    在这件事上,大家还是能将心比心的,且似乎是因为黄公公路上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这才明白钱财什么的真的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赶路途中,经常赏赐他们,同时还会请他们吃饭打牙祭。
    “呼………”
    黄公公长舒一口气,
    从怀中取出了圣旨。
    明明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天子旨意,但在这里,却不那么好使。
    甚至,连府邸门口的这些靖南军甲士明明看见了自己取出了圣旨,却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的敬畏之心呢!
    黄公公又叹了口气,
    翻身下马,
    打开圣旨,
    直接喊道:
    “靖南侯田无镜接旨!!!”
    喊完,
    黄公公也不想等了,
    第一个倒霉蛋在这里喊了一整个白天,靖南侯接旨,喊得嗓子都发不出声来,大门依旧没动,最后撞死在了左边的石狮子上。
    第二个倒霉蛋喊了半天,最后撞死在了右边石狮子上。
    黄公公觉得,既然最后都得死,还不如省省力气,也别让自己死前再遭那份子罪了。
    最重要的是,当你做好去死的准备后,这等死的感觉,真的是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黄公公开始弯腰,
    黄公公开始蓄力,
    黄公公闭上了眼,
    然而,
    就在这时,
    只听得一阵沉重的摩擦之音响起,靖南侯府的大门,居然在此时打开了。
    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动作的黄公公整个人当即一晃,重心一下子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居然“噗通”一声,身子前倾,在地上来了个前滚翻,帽子都掉下来了,脸上更是擦满了尘泥。
    但黄公公却全然顾不得这些,只是有些呆滞地张着嘴,看着那个站在大门里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着一身白色的蟒袍,目光清冷,宛若深渊寒冰。
    最触目惊心的,其实还是他的那一头白发。
    侯府门外,一众甲士整齐地跪下,齐声道:
    “参见侯爷!”
    “参见侯爷!”
    黄公公带来的那帮侍卫在此时也都纷纷下马跪伏了下来,丝毫没有出自皇宫大内的矜持。
    当这个男人出现在你面前时,臣服,近乎是下意识的,这种感觉,和见到陛下………差不多。
    而且所有人都清楚,眼下东征大军的希望,甚至整个燕国基业的希望,都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坐在地上的黄公公嗫嚅了一下嘴唇,
    当靖南侯走出来时,走向他时,
    黄公公鼓足了勇气,
    用似哀求,似怯懦,似谄媚的声音,
    小声道:
    “侯………侯………侯爷,旨意,旨意。”
    而后,
    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中的圣旨,慢慢地递送到靖南侯的手边。
    别人家接旨,都是要提前焚香沐浴,再摆下供桌香案,诚惶诚恐地率阖家老小跪伏下来请旨的。
    宣旨太监,只要手中拿着圣旨,那就是真正儿地代表着皇帝的面子,如朕亲临!
    哪里有过这般,
    有过自己这般低三下四求人家接旨的陈例?
    但黄公公不委屈,不委屈,真的一点都不委屈,
    他想哭,但那是感动得泪水;
    比起前面俩倒霉货,自己还要奢求什么,还有脸去奢求什么?
    “侯………侯………侯爷,旨意。”
    黄公公见靖南侯没接,又柔声地提醒了一下,这劲头,就是自己刚入宫没几年去巴结那位毓秀宫宫女时都没那么热切。
    靖南侯没去接旨,
    只是用一种平静得让人内心发颤的声音道: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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