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原:“那我的呢?”
    意志伸出触手,触手尖端裂开,更细小的触须爬了出来。它们探入许青原的身上的伤洞,汲取血液。
    “……你来自∑,sigma时空。”意志答。
    余洲看见一直镇定的许青原脸上明显露出了强烈的震愕。
    “西、西格玛怎么了?”余洲忙问。
    “希腊字母表里第十八个字母,名为sigma。”许青原难以掩饰自己的动摇和恐惧,“……缝隙里,居然存在至少十八个时空的生物。”
    余洲头皮发麻,不禁再度抬头仰望。层叠的鸟笼里,不知道什么生物发出了呓语,它们在重复“sigma”这个单词。声音一点点荡漾、回响,嗡嗡地砸在他们头顶。
    余洲抓住了许青原的手:“帽哥。”
    这让许青原恢复了镇定。意志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互动,此时才出声:“你来自sigma时空,哪又怎样?”
    “一个非常特别的世界。”许青原说,“人类用自相残杀的方式保证自己活下去。”
    余洲回到了自己的鸟笼里。
    或许是对他的特别优待,那些从鸟笼上长出来的金属丝生长极其缓慢,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扎入余洲身体。虽然他必须保持站立姿势,但已经比原来好很多。
    意志对alpha时空的余洲没有任何兴趣,但sigma时空的许青原勾起了她的好奇。
    自相残杀,许青原说,它丢弃的孩子们,有不少正在做这样的事情。
    许青原描述的sigma时空是一个相当混乱的世界。大地分裂,人心分离,他是被培养出的野兽,除了杀戮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使命。天空永远被黑红二色占据,是烟和火,它们不分昼夜蔓延大地,人类的数量越来越少,但他们总有办法让足够多的生命诞生,成为新的战争废料。
    “人类也会这样制造生命?”意志问,“樊醒说,没有爱,没有感情,生命是不值得期待的。”
    “sigma时空里,普通的人类没有对爱和感情的任何期待。”许青原说,“我们唯一的期待是活下来。”
    这场讲述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余洲睡了又醒,脑子里浑浑噩噩,一时担心许青原,一时忧虑自己,一时又被来自安流和樊醒的强烈情绪弄得不知所措。
    安流和樊醒正在逼近这个“鸟笼”,他们身上没有触丝,意志无法察觉他们的行踪。
    余洲一颗心砰砰乱跳。樊醒来了会怎样?他和意志之间会爆发争执吗?意志在云游之国里重创樊醒,樊醒怎么可能击败它?余洲心里全是这样的问题,他无法得到可靠的答案。
    许青原讲述的sigma时空,意志听得津津有味。
    在讲述的间隙里,意志问他:“所有进入‘缝隙’的人都想回去,你也想?”
    “不。”许青原立刻回答,“我丝毫不想回去,你的‘缝隙’很好,只要保证我能活下来,我打算永远呆在这里。”
    意志笑了:“你也不可能回去。”
    许青原:“有人曾离开过‘缝隙’。”
    “我知道。”意志说,“一个小孩子,还有我最不乖的樊醒。”
    许青原心中忽然一动。接着便听见意志继续往下说:“为了让那个小孩子回去,安流牺牲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我没想到它居然愚蠢到这种地步。”
    “……”许青原只是听着,完全不搭腔。他脑中疯狂回溯,试图把柳英年曾经说过的、碎片般的话语拼凑成一个可信的真相。
    “我察觉了这一切,但,责备安流和樊醒没有意义。”意志说,“只有严厉的惩罚才能让他们清醒,让他们牢牢记住,不可再做这些事情。那个人类小孩儿不可能在缝隙中活下来,这是她的命运。你们不是很笃信命运吗?命运是不可更改的。”
    许青原重复着意志的话:“命运……是不可更改的。”
    他心头产生了奇特的预感,不禁扭头去看余洲。余洲在远处的鸟笼里正注视他,一脸焦灼。
    “除了樊醒和小孩儿,没有别的历险者曾经离开你的‘缝隙’?”许青原调整语气,轻笑,“你这么有把握?安流能偷走骷髅,樊醒能偷走你的深渊手记,说不定还有别的人瞒着你,偷偷做过一些事情。”
    意志看样子很喜欢和许青原聊天。它不隐瞒、不保留,也是因为认定许青原不可能逃离自己手掌心,这个空间里除了自己,没有更强大的力量。
    “能强行从缝隙里开辟陷空的人只有我,以及安流。”它说,“安流制造陷空,需要牺牲自己的眼睛,它已经失去了两颗眼睛,已经没有改变时空流动的能力。而我自己制造的每一个陷空,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意志的回答斩钉截铁。
    久久离开,安流牺牲了一颗眼球。樊醒离开,安流牺牲了剩下的最后一颗眼球。此外——在意志目前的记忆中——再无任何人离开过“缝隙”。
    许青原心脏狂跳,他几乎喘不过气,偶然预知命运的狂喜袭击了他。但立刻,狂喜转为惆怅,他知道自己要做出抉择。
    望向余洲,他再一次观察余洲所在的鸟笼。
    狭长的鸟笼,余洲必须时刻保持站立姿势,还要微微侧头。他像一只真正的鸟。
    鸟在鸟笼里。
    余洲张开口,无声地说话:他们来了。
    许青原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他是否理解了余洲说的话。
    柳英年说过的只言片语在许青原心里震动:从“缝隙”回到现实的“归来者”,带回了关于“缝隙”和“鸟笼”的所有知识,还有一本珍贵的《灰烬记事》。
    “你在想什么?”意志忽然问。
    许青原收回目光,他已经调整好自己,面上完全看不出动摇与忐忑。
    “我在想,怎样才能够继续活下去。”许青原说,“在你面前,我太弱小了。”
    他的示弱很令意志高兴。
    “你看起来并不好吃。”意志似乎在回忆樊醒,“我再也无法遇到樊醒这样完美的人类。”
    “怎样的人类才可称为完美?”许青原忽然问。
    “没有杂质,干净,规整。”意志说,“我无法消化杂质,我不喜欢人类的骨血和皮肉里掺杂着杂物。”
    许青原静静听着:“杂物。”
    意志凝视他的脸:“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可以给我永恒的生命吗?”许青原说,“你需要品尝一个人类来获取结构知识,而我需要永远活下去。”
    他起身,脱下身上衣物,赤裸站在意志面前。
    他有健康、壮硕的躯体,近乎完美的体型,面对任何人的目光也不会胆怯。
    “我的身体里没有杂质。”许青原说,“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个保证。让我成为骷髅那样的生命,永恒地活着,在你的世界里。”
    密密麻麻的鸟笼掩盖了角落的动静。
    大鱼骨骸扒开鸟笼一角,钻了进来,它显然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至少在安流被夺走心脏、扔进海洋之中时,母亲的鸟笼还不是这副古怪样子。
    樊醒一拍安流脊背:“变小,去找余洲。”
    鱼干在他手掌中翻飞、游开。它小心翼翼穿过无数鸟笼。偶尔的,笼中的生物在微弱光线中看到了这个奇特的、小小的闯入者,它们试图提醒意志,试图通过告密来得到意志的宽恕和赦免,但更多生物正在嗡嗡低语,“sigma、sigma”,细小的提醒完全被庞大的呻吟和杂声掩盖。
    鱼干知道余洲所在的方向,它钻进余洲的鸟笼,从背后藏入余洲头发。
    余洲立刻察觉了它的到来,狠狠一咬嘴唇,让自己清醒。
    鱼干趴在余洲耳朵上,看着远处正跟意志说话的许青原。
    忽然,许青原站了起来。他回头,朝余洲大步走来。
    余洲所在的鸟笼缓缓下降。
    “……母亲心情很好。”鱼干敏锐地察觉周围气氛,“许青原跟它说了什么?”
    许青原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余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手伸出鸟笼,抓住许青原胳膊:“帽哥?”
    许青原说:“你是否还记得,柳英年和姜笑都说过,‘缝隙’中时间的流动和别的时空不同。”
    余洲当然记得,柳英年与他一起抵达雾角镇,但两人在alpha时空跌落“陷空”的时间相差了好几年。姜笑经历的“鸟笼”众多,她更是见过无数从混乱时空线中坠落此处的历险者。
    “从外面进入‘缝隙’,时间是错乱的。”许青原说,“离开‘缝隙’回到别的时空,时间也可能是错乱的。”
    余洲不解:“你在说什么?”
    许青原:“你没有发现吗?我们在‘缝隙’里,还没有遇上过来自未来的人。”
    余洲:“未……未来?”
    许青原:“有人永远地关闭了‘陷空’。”
    余洲紧闭嘴巴。鱼干从余洲头发里探出个小脑袋:“谁?母亲吗?”
    许青原:“当然不会是它。”
    他不打算将自己的预测坦白告知,生怕被意志听见。抬起手,他摸了摸余洲的头发:“柳英年给你的笔记本,一定要保存好。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实现各自的愿望。”
    余洲:“你跟意志说了什么?你答应了她什么?帽哥!”
    许青原最后注视鱼干。他知道鱼干抵达这里,樊醒必然也在此处。
    他张开口,无声地说:我会为樊醒制造机会,唯一的机会。
    “帽哥?!”鱼干大吃一惊。
    许青原后退两步,冲余洲摆摆手,用清晰的声音说:“它允许我跟你告别。再会,我的朋友。”
    余洲汗毛直竖,许青原现在的状态令他不得不想起柳英年。“帽哥!!!”
    许青原转身朝意志走去。他举起右手挥动,顺势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壳。
    后脑勺上,一道手术刀疤清晰可见。
    第93章 意志(3)
    许青原靠近意志,意志只是静静看他,并不动作。
    “我吞掉樊醒的时候,他哭了。”意志说,“真有趣,他居然这么害怕死亡。”
    许青原问:“你不害怕死亡吗?”
    意志:“用你可以理解的话来说,我的命运中没有‘死亡’这个词语。没有谁能让我走向死亡,除非缝隙崩落,除非我自愿选择。”
    它盯着许青原:“你也不怕?”
    许青原:“用你可以理解的话来说,你带给我的‘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意志凝视他。那只硕大的眼球里看不出明显情绪。许青原很坦然地让她看:“我身上没有杂质。”
    意志:“如果有,我会吐出来的。”
    许青原一怔,仍保持冷静:“我以为你会完整地把我吞下去。”
    “不,我一般,先从手开始。”意志的触手缠上许青原的双手。因为兴奋和激动,它的声音产生了变化,不再是那种令人放下戒备心的普通女性声音,开始掺杂粗糙的声线,像男人与女人都藏在它的躯体里,同声同气,同口同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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