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侧头,裸露在头发之外的下半张脸上是近乎完美的笑容:“所有营地的首领,都是我的人。无论历险者还是收割者,都是我的鸟儿。”
    “我确实没有见过笼主。”老胡正带着一行人在密林中跋涉,“你们对笼主好奇,不如直接去问谢白。谢白不是说他流浪普拉色大陆的时候,远远瞧过一次?”
    问他笼主相关问题的是柳英年,老胡的答案显然不能让柳英年满意:“你真的没见过笼主吗?樊醒现出原形的时候,你看起来也太镇定了。你是不是见过和他差不多的……东西?”
    老胡沉默不语。
    “头一次见到樊醒那样的……东西,”柳英年不用“怪物”来形容他,“你居然还有心思举枪对着自己同伴。不愧是首领,反应很特别。”
    姜笑拉了拉柳英年的衣角,让他闭嘴。
    “你懂不懂看氛围啊?再问下去,他会杀了你。”姜笑压低声音。
    柳英年立刻闭嘴。
    他们已经来到密林的边缘。那道伤痕一般的深渊清晰可见。
    深渊将河流从中分割开,但河水并未断绝。水流从深渊上流淌而过,仿佛被透明的东西托着,仍在不断地流动,穿过密林与旋律营地,往大陆中心汇集。
    姜笑站在河边,怔怔看着这超出常识的一幕。
    文锋和许青原走在最前。他俩用许青原曾使用过的理由说服了老胡,老胡身为旋律营地首领,他也害怕樊醒这样的怪物会变成更可怕的收割者,到时候危及旋律营地。文锋问许青原以前是做什么的,他对许青原利落身手十分好奇。
    许青原:“猎人。”
    文锋:“山里的?”
    许青原没有回答,他在当日激战的地方看到了一个人。
    已经恢复人形的樊醒光着身子,呆坐在深渊边上。
    第48章 收割者(16)
    樊醒听到了许青原的呼唤,但没有回头。
    手上仍残留着余洲的体温。从余洲进入“鸟笼”开始,这还是两人头一回分开。
    强烈的恐惧令樊醒脑内一片混沌,同时有一种奇特而新鲜的感受,令他内心痛苦且煎熬:想到余洲现在可能遭遇的危险,他无法冷静,五内如同被烈火烧灼。
    第一次做人,他从没处理过这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之间除了焦灼,手足无措。
    许青原把他从地上拉起,柳英年脱了外套把他裹起来,他第一句话是:要把余洲救出来。
    回旋律营地的路上,樊醒冷静了下来。
    余洲选择留在小十身边,安流也在,余洲不会有危险。让樊醒离开是正确的选择,如果说有谁能在这里保护余洲和姜笑等人的安危,这个人只能是樊醒。
    据谢白所说,笼主藏身于普拉色大陆北方的深渊之中。樊醒怀疑,他和余洲落入的长渊,其实也是那“深渊”的一部分。
    抵达营地后,老胡暂时离开,去处理营地里其他的事情,文锋和季春月给几个同伴留了沟通的空间。趁着周围没有其他杂人,樊醒快速把深渊之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其他人。
    得知余洲目前安然无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樊醒看着众人表情,有种奇特的想发问的冲动:你们是真正担心余洲,还是担心那本深渊手记与安流?
    余洲在“缝隙”之中是完全没有自己力量的。他能活到现在,依托的是深渊手记与安流,或许还有樊醒。只要深渊手记和安流在就可以了,至于它们依赖的是谁,认可的主人是谁——哪怕这个人并非余洲,也没有关系。
    但樊醒最终没有问。
    他看到姜笑哭出了声。
    少女的眼泪让樊醒发硬的心头软了片刻。“我们必须在余洲和安流遇到危险之前,把他们救出来。”
    “怎么救?”许青原问。
    樊醒:“我靠近过小十,我记住了她身上的味道。只要接近北方的深渊,我能找到她的位置。”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安流的心脏现在属于我。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相信安流和余洲不会死守这个秘密。小十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一定会来找我。”
    “……他们如果暴露这个秘密,岂不是把你置于危险之中?”姜笑问,“安流的心脏现在是你的心脏,如果被人夺走,你会不会死?”
    “余洲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樊醒深吸一口气,“只要能保全性命,只要能从小十口中交换出他想要的信息,我的秘密会成为他的条件。”
    四时钟深深嵌于山壁之中,四颗硕大的白色晶石在阳光里闪动光芒。余洲看得发愣,木木地回答小十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安流心脏在哪里。”
    得不到满意答案的小十咬着指甲。她渴望的东西从未距离她这么近过,但她实在不懂怎么才能从安流和余洲口中撬出答案。
    甚至她也不能分辨,这两个人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见过的人类实在太少、太少了。
    还是鱼干知道如何应对她:“小十,你现在住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呗。”
    小十不应,鱼干又说:“你还记得我喜欢什么吗?”
    “谁记得住。”小十嘴上这样说,却把鱼干和余洲卷入自己头发。片刻的黑暗过后,余洲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宽大的石头房间里。房间是圆形的,除了他脚下的这一块地方之外,全都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东西。
    余洲霎时间想起付云聪城市里,堆放杂物的码头。
    甚至就在余洲左右张望的当口,头顶裂开一道黑魆魆的口子,一架公园里才会出现的儿童滑梯掉了进来。口子消失了,余洲甚至还没能看清楚口子之外是什么风景。
    鱼干在房间里游了一圈,气喘吁吁地回来。“好多玩具。”它说。
    小十目光一直追着鱼干:“你喜欢吗?”
    鱼干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喜欢吧。”
    小十:“你不是最喜欢玩具吗?母亲常常给你做各种玩具。”
    鱼干只得正面回答:“我很开心哦。”
    小十:“正常说话,不要哦。”
    余洲突然哈哈大笑。鱼干恼羞成怒:“就哦!就哦!”
    小十坐在地上,靠着一个巨大的皮卡丘沙发。回到这里她自在了一些,蛇尾从长发下瑟瑟缩缩地钻出来。发现余洲并未觉得古怪,小十愈发舒展:“被我抓走,还笑得出来,你这个人类真的好奇怪。”
    鱼干落到她手掌的小垫子上:“奇怪!”
    余洲:“同样的话樊醒也说过。你们是不是都讨厌鱼干的口头禅?”
    “它哄小孩的时候就常常哦来哦去。但还是你比较怪,”小十说,“不仅不怕我,还能跟樊醒那种怪东西呆在一起。”
    余洲别别扭扭坐在滑梯上,他记得久久喜欢这种东西,一到公园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占领她最喜欢的小猪佩奇滑梯。余洲从滑梯上溜下来,因为身材高大,实在不合适,栽倒了。
    “樊醒是怪东西?”他从地上爬起来,问。
    鱼干又接:“怪东西!”
    余洲看鱼干:“那你也是怪东西。”
    鱼干:“我也是怪东西!”
    余洲大着胆子:“你们都是怪东西。”
    小十一点儿也不生气:“那你呢?”
    余洲点头:“都怪、都怪。”
    小十和鱼干因为这无意义的对话乐得大笑。
    鱼干从小十掌心笑到掉到地上。地上是几十上百个绒毛娃娃,鱼干如同躺在一张巨床上,忽然道:“小十,你怎么还这么喜欢囤积人类的玩具。”
    小十:“我喜欢玩具。”
    鱼干翻了个身:“你在‘鸟笼’里养这么多鸟儿,他们也都是你的玩具吗?”
    小十搓手指:“一开始还很好玩,可是现在我觉得没意思了。”
    余洲靠在滑梯上,石头房子的屋顶缀着无数闪亮的小灯。鱼干的话让他恍然大悟:这个房间,原来是从未得到过玩具的孩子,为自己打造的玩具房。
    旋律营地里,许青原向胡唯一要来了普拉色大陆的地图。
    从旋律营地前往北方的裂缝,马不停蹄,至少要走上大半年。
    樊醒立刻否决了自己的提议:“换方案。”
    “普拉色大陆这儿,难道就没有除了马和马车之外的交通工具?”柳英年问。
    “摩托?汽车?”许青原说,“燃油哪里来?”
    众人陷入沉默。
    有人敲门走入,是文锋。
    “我能跟你单独谈谈吗?”文锋问樊醒。
    樊醒请他坐下,其余人溜出了门。
    不料文锋开口第一句话便激怒了樊醒——“我认为没有必要去找余洲。”
    樊醒注视他,鼻子动了动。文锋脚踝的伤口是樊醒拉着他躲开收割者攻击时留下的,血已经止住了,但没有完全愈合。他能闻到文锋身上淡淡的血腥气。
    “为什么没必要?”樊醒诧异于自己的冷静,但他仍这样问了。
    文锋的理由,樊醒其实能理解:在营地首领的管理下,历险者们能够安稳地生活。他们没有必要离开营地,长途跋涉去冒险。樊醒异于常人,他更不应该带着其他普通的历险者,以身犯险。
    现在的情况下,樊醒应当保存和提升实力。
    与收割者的战斗可以看出,樊醒有力量,但并不擅长使用它。在前往北方裂缝的途中再次遇到多个收割者,甚至是多个强大的收割者,樊醒很可能会丧命。
    而他如果变化为收割者,普拉色大陆上的历险者将面临更大的危机。
    文锋并不清楚樊醒的真正身份,他好奇过,但樊醒和其他人都不愿意透露。“你这么特别,将会成为历险者非常重要的战力。”文锋最后说,“我们就有了与收割者、笼主对抗甚至找出离开‘鸟笼’方法的机会。”
    樊醒问:“那余洲呢?”
    文锋斟酌着词眼:“有些牺牲无法避免。”
    樊醒:“因为我有用,所以你希望我不要犯险。因为余洲没有用,所以他死在其他地方也没关系?”
    文锋:“我不是这个意思。”
    樊醒:“反正他只是个偷东西的小贼,没了也就没了。”
    文锋沉默,半晌略略抬头:“他这样的人,在正常的社会里,是人人唾弃的垃圾。”
    话音才落,樊醒已经掠到文锋身边。文锋看到这个一直吊儿郎当的青年,眼中如同燃起火焰。
    樊醒拎着文锋衣襟,一字字说:“他不是垃圾。”
    文锋静静看樊醒,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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