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之上,林如海的眉头仿佛两条纠缠的虬龙,拧成了一股绳。
    自听沈流霜说灵兽伤人,他的眉头就一直没有舒展开过。
    人族、妖族从未有过战争,和好已近八百年。虽说在百鬼山、落木山等地方,人、妖杂居,互有冲突:狩魔猎人在那里击杀灵兽、摄取灵核,灵兽也偶尔会伤人性命,但是双方都很自觉,绝不会踏入对方领地半步。
    而如今,听沈流霜说,这些雪狼是有组织地在山野中甚至城外农田骚扰袭击,已经明显深入了人族的聚居区,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
    外有与黄国的战争,内有刺客作乱,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妖族。难道天要亡炎国?——林如海不禁悲伤地想到。
    一个时辰以后,六十多具被雪狼咬死的城外百姓用白布包裹着,赫然陈列在县衙大堂外的院落中。
    仵作把这些尸体上蒙的白布一一掀开,对林如海恭敬道:“伤口全在喉管,一击致命。可以断定,全是雪狼咬伤。从伤口大小和咬伤痕迹来看,雪狼决不在少数。至少有三十头。”
    三十头雪狼,这绝对是妖族出兵袭扰了。
    三十头雪狼,每一头雪狼都相当于丹灵初等境界的人,即使三百团练兵在密切配合的情况下与雪狼交锋,也等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除非,己方也有修灵之人来与军队配合,才能勉强一战。
    江洪县是大名州十几个县里最穷的县,规模比一个镇都不如,因此并没有什么镖局,也没什么镖师。散落在外面的村子,也没什么高人异士。上个月,白象观流散出数十个丹灵以上境界的高手,却无一来江洪县境内的。放眼整个江洪县,只有三个百夫长、县令林如海、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县尉、再加上一个月前狱中死去的那个节级是丹灵境界。因此,就算是县令林如海不顾身份,带团练兵们与这些雪狼死拼,也几乎没有什么胜算。
    更重要的是,三十头雪狼,这是目前估算到的最少数量,而敌人真正的数量是多少,除了雪狼还有没有别的敌人,他们并不知道。
    面对这种情况,林如海马上下了命令:立刻派人到大辽州报信;立刻关闭城门,断绝往来商旅行人;团练兵停止训练,立刻赶赴城门守城;临时召集乡勇五百人,协助团练兵守城。
    “大人!非属下冒犯,召集乡勇五百,钱饷哪里出?”娄宁忽然上前一步道。
    这一下子把林如海问住了。
    江洪县是穷县,常年发洪水不说,按照炎国的要求,养着三百团练兵已属吃力,再加上临时召集五百乡勇,哪里来那么多钱?
    林如海道:“我出钱,能保证乡勇们一个月内的粮食。至于钱饷,再想办法。”
    没想到娄宁继续说道:“大人,没有钱饷的兵,没有士气,这种兵还不如不要。属下斗胆建议,每杀死一头雪狼,赏银一百两。团练兵会因此死战!”
    “好!”林如海答应了。
    这边,林如海正和三个百夫长做部署,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上面下来一个急传,手里拿一封信,亲自交给了林如海。
    这是州团练使的一封信,事情紧急,林如海没有回避这三个百夫长,当着三人的面打开。上面只有十一个字:
    团练兵不得出城击杀灵兽!
    原来根本不用报信,大辽州的人已经知道这回事了。
    几人面对着这封信,面面相觑:为什么?
    团练兵一直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如今灵兽伤人,正是用兵之时,如何不得出门击杀雪狼?
    林如海看着这上面是一个字,忖道:“不是不许击杀灵兽,而是不许出城击杀。团练使还是怕我们损兵折将吧?”
    “这分明是退让!”娄宁脾气暴躁,恼道:“妖族已经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竟然龟缩城内不出。而对方仅仅有十几头雪狼罢了。我们这样做,难道不是太软弱了?再说,城外村也有上万百姓,难道就放任这些灵兽去任意伤害他们吗?”娄宁知道林如海宅心仁厚,不忍抛下城外百姓,于是拿这话激他:不出城作战,这些百姓都得死!
    刀盾兵百夫长身形巨大,把娄宁往后拉了拉,低沉声音道:“不要激动!这好歹是林大人!你跟大人怎么说话呢?”
    娄宁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退步鞠躬请罪。林如海的心思却不在他失礼上面。他此时内心极度后悔。上个月听闻白象观几乎被夷平,他本该不惜重金请几个高人来团练里的,可是县里财政紧张,这一点钱竟然都拿不出。早知如此,当初就算是砸碎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要把钱凑出来。于是他对娄宁一摆手:“不要拘礼。商量对策要紧。城外的那些百姓,毕竟还是要救的。”
    三个百夫长面面相觑,把眼神投向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县尉。
    县尉掌管治安捕盗,至于守城之事,本不该他管,不过他也是这个县里少数有丹灵境界的人,因此他的意见也很重要。
    县尉缓缓道:“上级的命令自然不可违抗,不过我们也不是毫无办法。”
    “什么办法?”娄宁激动道。
    “诸位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天才少年啊。”县尉又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在角落里等待的沈流霜。
    众人一下子明白了。在场的这些人,都是吃朝廷俸禄的人,团练使的话,他们不得不听。但是沈流霜不一样。他虽说在团练中学习箭法,可是还没有入军籍,因此算不得朝廷的人。甚至他连清风县的百姓都不算,只算是一个方外之人,在不违抗当朝法令的情况下,不受这些规矩绳墨所摆布。
    沈流霜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明白,自己虽然武功不弱于在场的这些人,但是自己阅历和资历都浅,地位也卑微,是不能随便说话的。
    然而,当众人都有求于他时,对此,沈流霜也义不容辞:“我师父曾教导我,苟利国家,生死以之。但凡县令有命,某在所不辞!”
    林如海看沈流霜表情严肃,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每一个儿子上战场之前,都是这副神情:无畏、无私。
    但是,沈流霜也只是丹灵境界,他如何能做这些人做不到的事情?
    县尉只说了三个字:请救兵。
    林如海恍然大悟:“沈公子能否出城,去请尊师?”
    沈流霜道:“尊师临走前说他有事情要做,恐怕此时不在白象观中。我不知道哪里去寻找他。”
    林如海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清风县是大县,有个清风镖局,总镖头叫赵兴学,据说已是丹灵上等境界,他手下镖师几十人,其中丹灵境界的估计至少十几人,如果能得到这些人帮助,我们江洪县还有救。沈公子……”
    林如海正准备托沈流霜去清风县搬救兵,却发现沈流霜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赵兴学……”沈流霜一想到这三个字,便恨得咬牙切齿,跟怒气相关的火灵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周围空气一下子炽热无比。沈流霜周围人都是修灵之人,已经感到了沈流霜的灵力激荡,似乎隐隐已经超过了“丹灵”境界,皆在内心吃惊道:
    这小娃娃,难道不仅仅是丹灵境界?
    林如海知道这是火灵抑制不住的效果,也知道火灵跟怒气相关,于是对沈流霜做如此反应心中存了些疑虑。
    县尉见沈流霜如此表现,心中有了疑虑——难道这小子的来历真的那么清楚?
    县尉早就听手下人说,这个沈流霜很有可能是一个月前杀害狱中节级的人。而今再加上他刚才的表现,不得不让人疑虑了。
    县尉追问了一句:“沈公子,可否去清风县,找清风镖局的总镖头赵兴学来帮忙?江洪县百姓虽穷,可是一点点心意还是拿得起的,至于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沈流霜生怕把往事说出去,会导致自己复仇的意图败露,可是转念一想,赵兴学杀人如麻,想报复他的人有多少,恐怕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因此就算自己与赵兴学的恩怨被外人所知,又能如何?再说,自己名义上是军中的部下,实际上也算是半个方外之人,又如何能奈何得了自己?于是当下,便把自己被赵兴学灭门的事情简要说了。然而,沈流霜却没有吐露一点自己想要复仇的意思,只是说自己这样去搬救兵,是肯定不成的。
    十五岁的沈流霜,如今已经有了相当的城府了。
    众人听完沈流霜的叙述,更多地不是为沈流霜的身世而悲哀。平心而论,在炎国治下,这种灭门惨案发生过无数次,已经让他们变得麻木了。唯一让他们担心的是:唯一有资格能出城搬救兵的人,却搬不来救兵,这可如何是好!
    林如海闭着眼睛想了一会,缓缓道:“诸位,你们说,百姓的性命重要?还是炎国的法令重要?”
    县尉没说话。他听得出来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林如海这是准备触犯王法了……
    林如海屏退众人,只留了沈流霜一人在斗室之中。
    “其实,还有救兵可求。”林如海闭上了眼睛。
    “什么救兵?”沈流霜问道。
    “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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