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酆都的街道上,一个满头大汗的少年,怀里抱着一只雪鼬,正在街道上焦急地询问着每个过往的行“人”。
    “请问……这只雪鼬……”
    见到沈流霜怀里雪鼬的人都说:“救不活了。埋了吧。”
    “为什么?它明明只要缝合一下伤口……”
    “唉……看来什么都不懂啊……”行人叹口气便走了。
    问了好多个人,都是同一个答案。
    沈流霜没办法,只得拐了一道街角,进了一家门前挂满了人耳朵的店铺。
    “客官想通了?”小二露出一口阴森森的尖牙道:“十只左耳,十二个时辰之内送到这里。这雪鼬还有救的可能——唉,这也是看您是老顾客的份上才勉强答应的。如果是别人,恐怕我就要十五只左耳了。”
    沈流霜把雪鼬放在血迹斑斑的人肉砧板上面,雪鼬的肚皮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皮肉外卷,鲜血已经流干,在伤口上结痂。然而沈流霜还是能看到里面湿润的内脏还在微微颤动。
    “玉儿,我会救你的,你放心养病。”沈流霜道,然后走出了屋子。
    鬼城酆都的天气总是暗沉沉的,没有云彩,没有星月,沈流霜仰头望了望天,感觉到呼吸都很压抑:“一定要我杀人?”
    小二道:“割人左耳而已,至于是否要人命,全看客官自己。”
    沈流霜苦笑,自己没钱没势,要人左耳,就必须伤人性命。
    沈流霜问道:“以前,我和玉儿来这里煮人的时候,你们要的什么价钱?”
    小二谄媚笑道:“小店小本微利,每次煮人,只收一只左耳。”
    沈流霜看着这铁丝上串起来的一排排的耳朵,心想这里应该有玉儿给的耳朵吧。
    沈流霜问:“她每次都给一只耳朵?”
    小二道:“玉儿姑娘从不赊帐。”
    沈流霜道:“也就是说,一个多月下来,你们收了三十多只左耳?”
    小二道:“整三十六只。客官来煮皮已经三十六次了。”
    三十六次了。淬皮已过第三重,淬肌已过第二重,淬骨已过第一重。若不是自己有了这一身铁打的身板,上次和那人打架,死的人可能就是自己。
    就凭这个,自己就该去救玉儿。
    可是沈流霜怎么也想不通:难道说,因为自己煮皮,玉儿伤了三十六条人命了?
    小二可能看出了沈流霜的心思:“人死成鬼,鬼死成妖,妖死成人;这是天道。懂了这个,便无所谓什么人命鬼命了。再说,三界之中,人界最苦,要受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而妖鬼两界皆无生老病死之苦。杀了某些人,岂不是一种解脱之道?”
    沈流霜忽然道:“妖死成人?那……玉儿如果死了,她会成人吗?”
    小二道:“当然,只是要在修罗道呆上一段时间。至于多久,没人说的清。”
    “修罗?”沈流霜道:“什么意思?”
    小二道:“人界称地狱,鬼界称修罗,妖界称冥府。你懂了?”
    “修罗是什么样子?”
    “不可知。”小二笑嘻嘻道:“客官,依我看,这位玉儿姑娘没了尾巴,便不是妖……所以它转世成什么,我也不知道。”
    沈流霜又问:“我听说有上古神兽睚眦,它肯定不是人,那么它是妖,是鬼?”
    小二道:“我也听很多鬼说,有些生物既不是妖,又不是人,又不是我们鬼,叫做‘神’。不入修罗界。”
    说完这些,小二忽然咧嘴笑道:“客官,不能跟你再聊了,我们还有生意要做。再提醒客官一句,十二个时辰之内,要送来十只新鲜的左耳,否则,我们救玉儿姑娘可是亏本生意啊。”
    沈流霜抬头,知道现在正是子时。
    点了点头,走掉了。
    落木山上的落木,被风吹走,落在了一条很宽很急的江里。然而此时的江水已从两岸的浅水区结冰,中间只有三五丈宽的地方没有冻合。沈流霜就找了一颗腰粗的干树,把它放到激流中,然后自己跳上树,抱着树干,一路漂下。
    河水很冷,沈流霜激起了火灵之力,以维持浸入冰水中的四肢不至于冻僵。
    沈流霜的父亲沈十三说,一个人上山,若是迷了路,就顺着河往下游走,一定会到有人的地方,就会得救。
    然而,沈流霜不是为了得救,他是为了杀人。
    三个时辰以后,星星逐渐暗淡下去,东方出现了一小片白色。沈流霜影影绰绰看到了前方仿佛有一座城。此时水流变缓,沈流霜放开树干,游向了岸边。
    落木山下有一个县城,县内水网密布,十几年便发一次洪水,是大辽州最穷的县,是为江洪县。
    炎国法律向来严苛,治安维稳乃第一要务,因此县城内密布着捕役、快手。别说杀人,就是拔葵啖枣的事情,都没人敢做。
    然而,城外住着无数佃农和奴隶,他们的命贱,杀几个人,应该不会马上引起注意。
    沈流霜想到这一点,便摸着黑到了农民、奴隶的聚集区。
    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如乱石一样散落在各处,篱笆、石头围墙还不及腰高,随意穿插在这些茅草屋之间,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小路。沈流霜轻轻地走,听着脚踩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偶尔听到一两声悠远虚旷的狗吠或鸡鸣,总感觉心里不那么踏实。
    忽然,沈流霜听到了一声咳嗽,吓得他赶紧回过头去。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拦住了沈流霜,一脸谄媚地笑。
    沈流霜赶紧道:“我没有……什么都没有……”
    乞丐恐怕是个傻子,根本听不懂他讲话。沈流霜只好把自己的破衣袋掏空给乞丐看。破衣袋里掉出了许多亮晶晶的东西,乞丐爬过去,捡起来一看,是刚刚结的冰渣子,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拿起身边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朝沈流霜抛去。
    “哎呦!”沈流霜赶紧去捂脑袋,那黑乎乎的东西掉在地上,沈流霜才发现乞丐扔过来的是一颗已经冻得跟冰一样的屎橛子。
    “唉!”沈流霜摇摇头,继续向前走。
    走了一会儿,逐渐看见有炊烟升起,各家各户也都传出了骚动的声音。沈流霜就在这雪路上慢慢踌躇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去杀人。
    “吱呀”一声,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开了门。那人面容如死人般枯槁,穿一件黑色寒衣,腋下已露出了黑棉絮,一看便是这里的土著穷人。那人一见到沈流霜,先是惊讶,然后“砰!”地关上了门,好像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人似的。
    沈流霜继续朝前走,发现各家各户的人都出来望了自己一眼,都紧紧关闭了门窗。
    这些穷人都又黑又瘦,眼神里全是害怕。他们看到沈流霜这样一个挺拔的少年在这里行走,总觉得是城里来人抓他们来服徭役的,因此一个个把门窗紧闭,根本不敢出来。
    沈流霜往前不知走了多久,发现这个城外村实在太大了,可能住着成千上万的人。沈流霜虽然从小便是“奴才”,可是毕竟沈十三用雪鼬换了一座内宅,家境不至于太惨。如今看到这些人的处境,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穷苦。
    一个妇人出了门,见到沈流霜,扔下手里的瓦罐,就往屋里面躲。瓦罐碎了,里面的黄色蒸饼滚落出来,一条灰不溜秋的狗冲了上去,几口便把蒸饼吞下肚。
    沈流霜翻身进了庭院,走到那条狗面前,把剩下的蒸饼放进瓦罐里,然后敲了敲门。
    里面的妇人死活不开门。
    可是沈流霜的力气要比这些穷人强太多,一下子便把门拽开了。
    屋内站着三个人,一个黑瘦汉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还有刚才那个丢掉了瓦罐的女人。
    狂风卷着雪沫子,从沈流霜背后扑进来,打在这一家三口的脸上。
    沈流霜却只看到了耳朵。
    沈流霜一指那黑瘦汉子:“把你左耳朵割下来给我。”
    黑瘦汉子显然吃了一惊,然后看了旁边的那个妇人一眼,仿佛在怪她对沈流霜无礼,白白要割一只耳朵赔罪。
    “都是小人的错,”那妇人哭了起来:“求大人放过我家人吧……”
    沈流霜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一般,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大人饶命!”一家三口都跪在地上。那汉子道:“请大人留下我这一只左耳,否则没了左耳,就是奴隶啊!我家里还有妻子要养,我若成了奴隶,这孤儿寡母便没法活了。”
    奴隶和奴才不一样。奴才还有赎身的可能,奴隶则一辈子是主人的附庸。沈流霜出身低贱,可不算是最底层出身,毕竟他仅仅是奴才,而不是奴隶。
    那黑汉子鼻涕眼泪一起流下,头磕在地上“砰!砰!砰!”地响,一会儿功夫,脑门便出了血。那孩子只知道哭,手里捏的半块蒸饼,掉在了地上,也不敢去捡。
    沈流霜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场景,心里十分不舒服,刚燃起的一点杀心都全部湮灭了。“砰!”地一声,沈流霜关上了门,冒着雪走了。
    冬日的天空,高远悲怆。鹅毛般的雪花轻柔地飘下,转眼间便覆盖了一切。沈流霜抬头,灰蒙蒙一片,前路和归途早就分不清楚。他总感觉松软的雪地下面是凝结的血液,使他走不稳当。有雪花飘落于他灰色的大氅上,凝成了霜雪,仿佛要让他消融在这片混沌之中。
    远处仿佛有四盏黄色灯笼忽明忽灭,在城楼两边,一边一对。那是城门守卫朝军队要的两个傲因。两个傲因虽然是人形,可比人高大得多,浑身只着一条用来遮羞的破烂蔽膝,露出结实的青黑色肌肉。
    沈流霜知道自己这样直接进城,一定会引起城门守卫的怀疑,于是绕着城墙走出好远,用“重功”把自己牢牢吸在城墙上面,然后反向击出“重功”的力量,将重功变为轻功,一下子便到了城墙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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