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的气氛压抑而诡异。
    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哪怕是有行人也是匆匆离去。
    街道门后面、窗户后面藏着一双双的眼睛,就那么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着黑暗和风雨的到来。
    多少人心里骂唐未济,多少人巴不得唐未济就这么死了算了,多少人在他还没入城的时候觉得他也就这样了。
    但当唐未济真的踏入这座城池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里头都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没人觉得他会真的不怕死,所以他入城是为了什么?
    他的背后站着什么?他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才会让他如此肆无忌惮。
    唐未济的一步跨出,天都人心随着那扇打开的大门震动。
    他到底想做什么!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
    天心在片刻的惘然之后突然狞笑起来,他转过头急匆匆道:“还不快去准备!”
    淮侯连忙站起身来,招呼人进来匆匆开始布置。
    天心在心中盘算了片刻,大笑着离开了上河园。
    唐未济,你死定了!阎王爷不收你都不行!我说的。
    ***
    城门口的羽林卫目光冰冷,注视着唐未济的身影消失在了街巷尾部。
    上官看着他走远,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原地盘坐下来闭目养神。
    消息飞速传了出去——唐未济一人入天都,玄武营原地待命。
    “一个人?”
    无数惊讶的声音在天都各处传递了出来,他们再次确认,“真的就一个人?上官没来,仓祁没来?”
    “羽林卫的消息。”
    “一个人。他一个人能做什么?”
    唐未济,逸元境实力,在天都压制他的人一大把。天都与他交好的人也不多,圣皇更是看他不顺眼,拉上玄武营都是有死无生,唐未济一个人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难道是来送死的么?
    一个人进城,还不如不进城,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到底要做什么?”
    冰沙一般的雪层在脚下发出“咔咔”的响声,李四看着站在他眼前的、似乎已经经历过蜕变的少年,眼中流露出一丝赞叹,但更多的是不解。
    唐未济淡淡笑着,面部线条逐渐变得柔和,像是绽放温暖阳光。
    如果说之前的他像是一块石头,沉默但是坚硬。那么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朵云,一片水,依旧沉默平静,那平静之下透露出的却是深不可测的未知。
    “前辈,好久不见了。”唐未济往前走,“咔咔”的脚步声入了梦,最终悄不可闻,“我有点饿了。”
    李四让开走道让他进去,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自然务须在意外人眼光。
    白猫迎了上来,朝着唐未济龇牙咧嘴,显然还没忘记当年东来居唐未济要把它丢进火锅的仇恨。
    没多久,李四便端着一整只烤鸭出来了。
    “我猜你现在时间还是很紧迫的,就不帮你片了,自己抱着啃吧。”
    唐未济也不客气,双手抱着烤鸭把脸埋了进去,半晌才变得斯文了一些。
    李四一直看着唐未济,以他的眼神自然能看出来一些东西。
    “你身上有伤?”
    唐未济点了点头,“还行,恢复得差不多了。”
    李四招呼白猫跳上膝盖,白猫用鼻子去嗅烤鸭的腿,唐未济撕下一块肉递给它,白猫警惕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威胁声音,就是不去吃。
    唐未济笑了笑,把烤鸭肉放在它的面前。
    “你知道天都现在多少人想你死么?”李四揉着白猫的脑袋,把它挪到烤鸭面前。
    “我猜差不多是全城吧。”
    “知道你还敢回来。”李四嘴角的头发被吹开,“托你的福,东来居昨天都被人砸了。”
    唐未济笑了笑,“圣皇旨意,不得不回啊。”
    “你是那么听话的一个人?说吧,回来到底要做什么,来找我又做什么。”
    唐未济抬头看了看李四,放下鸭架子,擦了擦嘴,“我回来杀两三个人,再去接瑾儿。”
    “听着像是真的。”李四点了点头,放下吃完烤鸭的白猫。
    “至于为什么找您。”唐未济从怀中取出了两枚碎片,放在了李四的面前。
    碎片闪着云雪一般的光,李四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疑惑问道:“雪流剑碎了?”
    唐未济点了点头,没说多少,“剑南道杀大妖的时候碎了。”
    李四“呵”了一声,感慨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不过是个养气境的小子,这才过去多久,都能单枪匹马杀三仙境大妖了。”
    “侥幸。”唐未济脸色苍白,心湖仍然在不停震颤。
    的确是侥幸,若不是菩提破那六颗菩提子,唐未济早死了。这种压箱底的一次性手段,用一次便是后患无穷,再有一次唐未济也不敢了。
    “找我借剑?”李四很快猜到唐未济想要做什么。
    唐未济点了点头,“师兄和你买了一把剑,我来问问你还有没有另一把。”
    李四脸上的笑容以双眼为中心舒展开来,像是湖面的涟漪。
    他抄着手,倚在椅背上,“你当仙剑是大白菜呢?你师兄把我的大风坑过去,我自己到现在都还没剑用,你又来。去去去,师兄弟两个没一个好东西。薅羊毛也不是这么薅的。”
    唐未济抹了抹嘴巴,似乎是有些尴尬,手指在眼角处挠了挠,撩开一缕头发。
    “还有事?”
    “想请您帮个忙。”
    笑声从李四的喉咙里传出来,他搓着手,哈了一口白雾般的气息,“你还欠我很多东西呢,做买卖不是这么做的啊。”
    唐未济脸色不变,“唔”了一声,眼珠定了定,又开始转起来,“滴溜溜”像是一颗玻璃珠,“投桃报李,前辈看我资质,只要我这次不死,玥儿以后就是我亲妹妹,有多少次麻烦我帮她多少次忙!”
    李四觉得喉咙有些发痒,很想把这小子塞进嘴里咬碎了吞下肚。
    “再说吧。”他摸了摸下巴,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沉重得像是一座山,“我能帮你拦下圣皇,但其他的得你又能怎么办。”他顿了顿,“天都可不止我们两位三仙。”
    唐未济起身拱了拱手,没有回答他的疑惑,“那就多谢前辈了。”
    李四伸出手臂,软得像是一根面条,指着门外,“吃完了就走吧,省得被人堵住,我猜你是不想在我这里住下的。”
    长安街两旁的目光跟着街道上踏雪而行的人,像是有无形的绳子牵着他们的脑袋,让他们不自觉跟着转头。
    唐未济突然停下脚步,紧跟着一盆污水泼在了他的前方,“哗啦”一声,水里面还有浮冰在街道上砸得粉碎。
    屋子里传来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这大冬天的怎么还有老鼠乱窜。”
    一颗脑袋从门洞里探出来,转了两圈,似乎是因为没看见传说中的老鼠,嘴角往下撇,变得有些失望。
    唐未济默默看着他伸出头,又看着他缩回脑袋,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没走多久,他又停下脚步,一颗鸡蛋砸在了面前,“啪”一声粉碎,一看,黑的,一闻,臭的。
    “那是我的蛋,你给狗吃你也不能乱扔啊!”屋子里又传来叫嚷声,指桑骂槐。
    唐未济无动于衷,忽快忽慢往前走,就像是一个幽灵,总是恰到好处地躲开了那些饱藏着恶意的袭击。
    这些人大多是普通人,对于已经到了逸元境的唐未济来说根本算不上威胁,哪怕这些臭鸡蛋、烂番茄就在他头顶,他也能很轻松躲开。
    只是这些动作攻击性不大,侮辱性却很强。
    唐未济看见了长安街尽头的一行人,不愿惹是生非。
    那群人等着他走近,最前面的那人皮笑肉不笑,拱手道:“下官见过小侯爷。”
    唐未济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冷冷问:“刑部的?”
    那人笑了一声,用看似小意实则神气的声音道:“下官刑部司徒戈。”
    “哦。”唐未济拍了拍脑门,“陷害班道远那个。”
    司徒戈的眼神变得阴翳起来,像是蒙上一层黑色的雾,唐未济的下一句话却更让他生气。
    “还没死呢?又爬上来了?”唐未济抄着手,站得像是一株青松,“说吧,找我何事。”
    “刑部想请侯爷去……”司徒戈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唐未济毫不留情打断。
    “没空。”唐未济挥了挥袖子,“敢问本侯是触犯了哪条律法,让大人你亲自前来。”
    司徒戈低着头,不让唐未济看见他眼中的恨意,背脊却因用力过度而变得僵硬,“侯爷在剑南道做的那些……”
    “刑部公文呢?”唐未济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司徒戈到嗓子眼的话又被憋了回去,噎得自己喘不过气。
    “公……”
    “圣皇下旨让你们来?”
    “圣上……”
    “没有旨意?嗯?”唐未济的话语声变得急促有力,像是刀子一样架在司徒戈的脖子上。
    司徒戈心里头暗骂了一声,脸上冷汗不断流淌,为气势所迫,话语在心里头像是无数鲤鱼在乱蹦,却硬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没有旨意,没有公文,我堂堂大唐侯爷,你一个小小的刑部郎中有什么资格提我回去!”
    唐未济挥了挥袖子,把他扫到一边,皮笑肉不笑。
    “司徒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司徒戈咬了咬牙,咽了口唾沫,“我等过来只是想请侯爷去一趟刑部喝杯茶而已,既然侯爷不愿意,那就请便好了。”
    唐未济目不斜视,继续朝前走。
    人群纷纷散开,刑部这些人看着唐未济的目光很是复杂。
    其中甚至还有些熟面孔,唐未济去过两趟刑部大牢,想来与这些人是照过面的。
    唐未济正要继续往前走,一旁行来一人,高声叫道:“小侯爷,别来无恙啊。”
    那人身着白色长衫,撑着一把纸伞,伞上点着几朵红梅。
    “天心。”唐未济的脸色飞速变化,眼睛眯起来,又瞬间睁开,爽朗笑道:“这不是南海的小师叔么,怎么有功夫到这儿来?”
    “听闻小侯爷回天都了,想着小侯爷在天都也没什么熟人,孑然一身,实在可怜,见到这新年气象难免伤心,故此过来迎一迎,怎么,小侯爷难道不欢迎?”
    “欢迎,怎能不欢迎呢。”唐未济双手插在一起,眼睛微微眯着,像一只猫,“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呢。”
    天心撑着伞笑着,和和气气,“彼此彼此。”
    他突然转头与司徒戈说道:“司徒大人,你看你走得匆忙,怎么连刑部的公文都不拿呢。”
    司徒戈愣了一下。
    天心转头与唐未济歉然笑着,“小侯爷,实在对不住了,本来想请侯爷在东来居吃火锅的,只可惜东来居不知道被哪个胆大妄为的贼人给砸了,实在可惜啊。”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缓缓行来、疑惑看着他的司徒戈。
    司徒戈只看了一眼,眼睛立马睁得老大,他仰头“哈哈”笑了两声,指着唐未济中气十足道:“侯爷,圣皇口谕,令你来我刑部过府一叙,侯爷,请吧?”
    一旁的天心一听,连忙拍着自己的脑门子,“哎呦哎呦”叫了起来,朝着唐未济连连拱手,“侯爷,抱歉,实在抱歉,我若是知道这事儿和您有关,就走慢些了。”
    唐未济挤出一星半点的笑容,从容道:“无妨,这次做不好,下次多注意就是了,只要别像某些人一样存心使坏就行。”
    天心团团笑着,脸上像是放着光,配得上丰神如玉这四个字,“竟然还有这等人?侯爷别怕,若是我遇到了,你只需站在我身后就是了,这等小人让我来对付,莫要脏了侯爷的手。只是这时候不早了,侯爷可别让刑部的诸位大人久等啊。”
    唐未济转头看向司徒戈,“前面带路。”
    一行人把唐未济包围在内,转了个方向,向着刑部急匆匆行去。
    天心在后面叫嚷着,“侯爷有什么话都说清楚了,可千万别藏在刑部不出来啊。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侯爷呢。”
    唐未济眼神冰冷。
    天心同样如此。他捏着那柄修复好的白纸伞,喃喃道:“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弄死你呢。”
    到了刑部,也没什么人找他问话,只是拨了一间院子让他住下。
    唐未济对此无所谓,他知道他们是在等征南侯,于是每日只是在院中修炼。
    雪流剑破碎之后,不管是冰雪剑意还是上清剑意的威力都大不如从前。
    唐未济强在三处,分别是剑意、体魄以及心湖。
    如今剑意因雪流剑的破碎而变弱,心湖又因为那一半菩提子的炸开受到重创,如今仍然不稳。至于那宝体烹妖诀,本就缺少天阶血脉吞噬,在化蝶之后更是无法修炼,强虽强,却已经止住了进步。
    最强的三处无法修炼,唐未济便只好参悟自己进入固元境的时候领悟的因果道。
    因果道在三千大道中算很强的大道,不管是潜力还是诡异程度都名列前茅,但一直不受唐未济的重视,甚至于他对敌的时候压根就不用它。
    这并非说唐未济短视,只是他一直都觉得有些古怪。
    水晶阁十八层,每一层都有一种道。现在唐未济想明白了,那十八层怕不是对应着十八妖祖,因果道是二祖九渊的本命道,水晶阁又是九渊让人建的。
    唐未济与九渊那丝丝缕缕的牵扯扯不断,纠缠连结在一起,而那踏入固元境的时候体会的因果道总归是让唐未济想起这些。
    也许是因为血修的直觉,唐未济一直都不愿意去深层次感悟因果道,但现在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好像除了因果道,他也没其他东西可以练来保命了。
    他安安静静练着自己的因果道,对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不在意,倒像是禅定的老僧,冥想的道人,外界却因为他掀起了滔天巨浪。
    大皇子刚刚回来,便被魏孝熙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拉着他朝外面走。
    “做什么。”大皇子眉头微微皱起,甩开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不是疯了!多想想你的身份!”
    魏孝熙翰捏紧了拳头,声音沉重,“未济被刑部的人带走了,我要去见被玄机阁的人拦了下来。”
    “玄机阁的那些天师往常都是不管事的,既然拦下来你,那说明他们看见了一些事情,你就不应当去,你为何还要拉着我一起去?”
    “未济于国有功,得到如此待遇,让将士寒心!”
    “有没有功不是你说了算的!”
    “事情继续发酵,有功也变成无功,无功要变成大罪,我不救他出来,他必然死在刑部。”
    “你救他出来又能如何?”大皇子一把扯住魏孝熙翰,双手死死钳住他的肩膀,“这里是天都,这里是羽林卫和神机阁把守的天都!小小刑部算得了什么,可即便他从刑部出来那又能如何!你清醒一点!”
    魏孝熙翰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就像是被黑夜吃掉的晚霞。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救他。我去见过他,他说他心里有数,他必然有所对策,你现在要做的是进宫。”
    “进宫?”
    “对,进宫!”大皇子斩钉截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要想办法稳住瑾儿的情绪,不要让这些消息传到她那边,也要想办法从父皇的口中知道他到底要怎么做。”
    “你……”
    “我不能去。”大皇子沉稳道:“我要避嫌,哪怕是为了唐未济,我也不能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魏孝熙翰咬了咬牙,重重点了点头,“好!”
    “放心吧。”大皇子低声安慰,也不知道是说给魏孝熙翰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既然说有把握,那就一定有把握。不是所有人都站在老太师那一边的,放心吧。”
    ……
    剑南道的局势稳定下来,连带着流沙府和南漠沙海那边的妖族肆虐的情况都少了很多。
    王圣人与南宗佛子两位大人物在这种时候于流沙府见了一面。
    南漠沙海与流沙府的风土人情差不太多,只不过南漠沙海因南宗的存在笃信佛教的人更多。
    流沙府的防守力量相对偏弱,若不是映月书院还藏着王圣人这么一号任务,流沙府怕是早成了第一个突破口。
    如此情况下,王圣人自然是走不开的,倒是南宗,佛子虽然是南宗的中流砥柱,但论起战斗力来,南宗还是有不少老和尚比他强得多的。
    佛子身后仍然背着那个佛陀雕像,自天上行来,温文和煦,看他一眼便可欲念尽去,心境平和。
    相比之下,王圣人就显得潦倒邋遢多了,面容干黑,身形枯瘦,看上去像是吃饱了风沙长大的老农。
    佛子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微欠下身子,与王圣人双掌合十行了一礼,“圣人唤小僧前来,所为何事。”
    王圣人盘膝坐在沙地之中,没有寒暄,开门见山,“我听我弟子说少游侯回天都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可知晓。”
    佛子点了点头,“此事小僧也有所耳闻,只是我等戍守边疆,鞭长莫及,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王圣人道:“少游侯于剑南道有功,我想再去一趟天都澄清事实。”
    佛子叹了口气,便像是那佛像叹了口气,“圣人,你此前去了一趟天都是妖族没反应过来,若是再去,怕是要给妖族机会,你我都动不得的。
    “不如就让我南宗与映月书院各去一人,表明你我态度便是。”
    王圣人本意便是如此,他心中自有轻重,旋即点了点头。
    映月书院与南宗的人快马加鞭往天都赶去。
    ***
    冥河。
    霜月被叫到了秦老将军的面前。
    连日的杀戮将冥河的水都染得通红,也把霜月眉间的冰雪堆拢得更坚实。
    秦老将军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轻声道:“你最近太累了,我还没死呢,不要把自己逼到这种程度上。”
    霜月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秦老将军知道她冷清的性子,也知道她不会把自己的话当成圣旨去遵循,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越发心疼她。
    “剑南道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霜月又点了点头,她脑后的两枚月牙刃轻轻碰撞着,发出“叮当”的脆响,“爹想让我去帮唐未济?”
    “不错。”秦老将军点头道:“唐未济不像是传闻中的那种人,圣上怕是受人蒙蔽,你回去之后把这份奏章交给圣上即可,不要多言。”
    霜月接过秦老将军递过来的墨迹崭新的奏章,从头到尾一字字看完,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觉得圣上不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
    秦老将军似乎对她的惊人之语有所适应,只是听着,没有阻止。
    “民心最容易被煽动,天下众口算不了什么,这件事情中唯独有两件事情极为难办。一件是征南侯被玄武营打的那件事,唐未济若是拿不出理由,天下不服。另一件事就是玄武营的身份问题,他们已经不是人族,这是没法更改的事情。”
    “玄武营,毕竟有功啊。”
    “有功又能如何,区区一千余玄武营,在某些人的心中不比一千只蚂蚁重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不可能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相信玄武营的。”
    “红枫坡惨事历历在目,便是我都有所耳闻,这件事情……哎……”
    “没用的。”霜月握住了秦老将军的手,轻声道:“爹,你适合带兵打仗,这些勾心斗角的朝堂事你管不了的。”
    秦老将军苦笑了一声,“是啊,不然的话我何必一直呆在这里不愿意回去呢。只是唐未济,真的可惜,尽人事,知天命吧。”
    “我只是搞不懂圣皇为何要处处刁难唐未济。”
    “不是刁难。”秦老将军叹了口气,“唐未济最好的下场就是和他的老师剑囚一样,除了这个结局,他选任何一条路都不是圣皇愿意看见的。对于圣皇来说,唐未济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大唐,整个人族的意志。”
    霜月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秦老将军拍了拍脑门,“对了,差点忘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我听说剑南道的胜利和唐未济那边的一名战将有重要关系,你把这册子带给他。”
    霜月诧异了,“爹,这可是你毕生的心血。”
    “去吧,带过去吧。天下人族都是一家,如今战事频繁,那个叫朱仲春的颇有天赋,不要敝扫自珍,埋没了他的才华,我倒盼着天下人都与他一般,有资格让我赠册。做人大气一些,不妨事的。”
    霜月点了点头,“唐未济若是不死,我会把这东西给他的。”
    ****
    “门三!你要意图谋反么!”
    “门三,你堂堂龙渊卫天一大将军,如何敢做出这种事情!”
    “门三,你就不怕圣皇追责,你就不怕事实披露,天下人要杀你么。”
    “唐未济无罪,唐未济无罪!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话你如何能说得出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三,你与征南侯勾结,我若不死,必然亲奏圣皇,你最好杀了我,杀了我!”
    黑牢中金光熠熠,化作无数大大小小的“封”字,引动天地之力将深处的人影封锁。
    声音传递出来,回荡在阴冷空荡的牢狱之中,让人牙缝都生冷意,好似鬼魂在这里游荡,发出阴冷的笑声。
    “我叔父尸骨未寒,你们竟如此对待剑南道功臣,天打雷劈,你们要遭天谴的!”
    “我叔父在天上看着你们,剑南道战死的百万将士在天上看着你们!你们这群天杀的,狗娘养的!”
    稻草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紧跟着响起一个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小韩将军,省省力气吧,门三不会理我们的。”
    韩仰之就像是没听到那人说话一般,拼命拍打着那些个金色的“封”字,朝着外面凄声怒吼。
    那些字金光灿烂,纹丝不动,充分彰显了龙渊卫大将军的深厚实力。
    韩仰之折腾了半晌终于累了,贴着那个字缓缓坐倒在地上,从肺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拼命工作的老旧风箱。
    “喝点水吧。”那声音又说话了,稻草声响起,那人挪到韩仰之的身旁,递给他一碗水。
    韩仰之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了个干干净净,“啪”一声把碗摔得粉碎,骂了一声。
    更深处响起一道沉稳疲惫的声音,“贤侄,这碗又没得罪你,你何必与它过不去呢。”
    韩仰之豁然转过头,一双眼睛像是冒出火来,在黑暗中发着光,“文将军,这都没天理了!我们是功臣,功臣啊!定针山上那些坟墓还看着这里呢,他如何敢把我们关起来!”
    “你我要不是想去天都,门三也不至于这么对我们啊。”文鸣栾在暗处挪了个位置。
    “是啊,”近前的那声音苦笑道:“我们若不是功臣,只怕这些牢狱周围放置的就不是‘封’字,而是‘杀’字了。”
    “早听说四营四阁四卫之中唯龙渊卫阵纹最强,真没想到第一次体会竟然是这种情况。”韩仰之惨笑了一声,缓缓躺在地上,只余下肚皮起伏。
    他有气无力道:“他把我们关起来,他关不了整个剑南道的人,事实真相总有一天会传出去的,到时候他必死无疑!”
    “真到了那个时候,少游侯已经死了,谁还在乎真相到底如何。”文鸣栾叹了口气,“符柏,你说是不是。”
    邰符柏跟着叹了口气,语气中说不尽的落寞与痛惜,“小侯爷天纵英才,邰某平生罕见,只可惜惹上了小人……”
    “想想那征南侯是个什么德行,我现在恨不能把他剥皮拆骨。”文鸣栾恶狠狠道:“当初就应当趁着战乱杀了他,哪里来还有今日之事。”
    “贪天之功便也罢了,少游侯若是因他而死,我等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他们抓不了所有人的!”韩仰之低声快速说道。
    “他们只需要把带头的人抓起来就行了,何必抓所有人。”
    “那我们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侯爷去死么?”
    沉默,许久的沉默。
    “不然呢。”
    声音不甘而痛苦,像是一条被钉在地上垂死的扭动的蛇。
    是啊,不然呢。
    天下之大,还有谁能帮得了唐未济。
    ******
    天都越发冷清了。
    刚过了年的热闹迅速敛去,都没人出城,只是每个人心中的火焰却越发炽热。
    在这诡异的、暗流涌动的沉寂之下,时间来到了正月十五。
    在这一天,征南侯和愿意作证指证唐未济的赵将军来到了天都。
    而在这短短时间里,天都发生了很多不起眼的小事。
    比如东来居被人一把火烧成了平地,比如飞虹苑那间小草屋不知道被哪个胆大的拆了个干干净净。
    唐未济对此一无所知。天都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就等着看他要怎么去做,等着他露出破绽,然而他却什么都没做。
    他被带到了刑部,除了一开始小小的抗拒,之后便什么都没有做。
    黑暗中的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小小的院落,甚至有人动用关系通过天都大阵监视着他。
    那小小的院子里却不曾发生任何事情。
    唐未济只是在院子里面修炼,他就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又或者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在那边等死。
    这反而让缩回了拳头准备随时拆招的天心有一种拳头打到空处的无力感。
    这些天,唐未济越是沉默,那无声的漩涡在天都的上空就变得越发巨大,于是大家也就跟着沉默。
    越漫长的沉默藏着越巨大的风浪,谁也不会相信那个敢当着圣皇的面抢亲,与三仙境大打出手的少游侯;那个在东来居以三气境敢和李四动手的少年会甘心去死。
    很奇怪的,唐未济今年二十二岁,他带给众人的感觉却像是在面临一个处乱不惊的老妖怪。
    一分一秒,一分一秒,压在众人心头的石头一点点变得沉重。
    如果说唐未济还有什么后手,最有可能的就是在赵嘉和征南侯回来之前。一旦他们回来了,唐未济一只脚就踏进地府,拽都拽不回来了。
    这个道理不仅仅是天心这帮子人懂,站在唐未济这边的人也懂。
    他们在等着唐未济出手,唐未济一直没出手。
    黑暗中的眼睛闭上了,巨兽似乎变得弱小,呼吸轻缓,放弃了挣扎。
    天心在上河园中睁开了眼睛,眼中藏着两个银色漩涡。细细去看,魂都要随着漩涡的转动被勾进去。
    “他到底在想什么?天都内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找人一直盯着玄武营呢,玄武营没有一丁点的动静。”淮侯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你们说他是不是真的放弃了挣扎,知道大势已去?”
    老得只会睡觉的鉴侯睁开了眼睛,“朝堂上下几乎都是我们的人,没人帮唐未济说话,他想借力也没有办法。”
    “大皇子呢?”
    “大皇子整日闭门不出,听说是在找他丢掉的金丝雀。”
    “二皇子不是也回来了。”
    “二皇子进宫之后就没再出来。”
    “瑾公主也没动静?”
    “宫里传来消息说瑾公主近日面如枯槁,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但的确是没什么异样。”
    “那些宗门中人呢?”
    “南宗、稻宗、北宗、彩衣阁、捉刀教都派了人过来,圣上见了他们一次,听说谈了半天什么都没谈出来。”
    “天工阁、天机阁,神机阁,玄机阁一个动静都没有?”
    “玄机阁的大天师倒是向圣上进言了,但没有回应,便也不了了之。”
    “大天师是太玄教的吧。”
    “不错。”
    “太玄教都要自身难保了,还惦记着这些东西。”天心冷笑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李四如何。”
    鉴侯与淮侯对视了一眼,淮侯苦笑了一声,斟酌言辞,“说实话,剑神大人孤家寡人,想做什么我们不知道,也管不了哇。”
    “唐未济去长安街找过他了,到底说了什么,还没有打听到?”
    “羽林卫控制的天都大阵奈何不了李四,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便没人能知道,哪怕是圣皇。”
    “区区一个李四。”天心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翻不了大浪,除非……”
    “除非……”淮侯与鉴侯对视了一眼,不明白天心在说什么。
    “除非是那条黑龙。”
    “不。”天心突然笑了,“不,他若是来了,唐未济更脱不了身。黑龙说到底也是妖族,唐未济的底牌绝不可能是他。”
    “到底是谁?他不可能束手就擒。”
    “是乌鸦?不,不会,乌鸦九脉从来没合作过,再说他们也不敢出现在天都。”
    “剑南道那些将士开不了口,没人会帮他说话。事实真相我们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李四若是出手自然有圣皇应付,卖酒翁远在大雪山,现在还没动静,赶不回来。再说卖酒翁与唐未济交情不深,不会帮他出手。”
    “朝野内外,没有一个人帮得了你,也没有一个人能证明剑南道的事实真相,你又能怎么办?”
    “玄武营的身份是已经定了的,这是唯一的事实真相,天下人只会信我不会信你。”
    “这是一个死局,从你敢带着玄武营回来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死局,你要怎么破,你能怎么破?”
    “明日便是堂审,圣皇指定老太师和二位侯爷去审,唐未济如何翻身?”
    “圣皇显然就是要唐未济去死,全天下的人都要他去死,哪怕你是拯救了剑南道的战神又如何,他们会信么?没人信,你死定了。”
    “破局?破不了的。”
    天心快步走到廊檐上,一脚踩上飞檐,朝着刑部的方向疯了一样大声笑着。
    “我等你出手,我等你出手!”
    “你怎么和我斗,天下人都站在我这边,你怎么跟我斗!”
    “你破不了我的局,你死定了,失去的,我要在明日统统拿回来!”
    夜幕垂落,杀机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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