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
    锐利的刀光紧随着干净利落的话语声落下,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一颗脑袋已经落在地上,沾满尘土。
    井玉宇双手笼在袖子里,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目光随着眼前的血雾而低沉下去。
    “还有其他人么?”
    收起那柄窄刀的乌鸦在黑色的袍子上擦干净手上沾着的血珠,“愿意跟着买剑的人不多,这是最后一个了。”
    井玉宇咧开嘴笑了起来,“说到底他只是个宗门弟子罢了,哪怕蓝如玉再怎么看重他又能怎么样,我在天龙一脉养剑这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讲道理这天龙一脉主事人的身份不给我给谁?你说是不是。”
    乌鸦点头,语气恭卑,“这是自然。”
    “其实这也就罢了,我井玉宇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买剑是蓝如玉的亲传弟子,让他来也就来吧。他若是一心为我天龙一脉,我自然是认他血鸦身份的,可你看看他来之后做的那些事情!”
    他拍着桌子,愤怒道:“你看看他干的那些事情!其余八脉对我们虎视眈眈,在这种时候他偏偏为了一己之私跑去救那个什么唐未济,至今杳无踪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再看看他下的命令,什么叫不得与妖族联手?我们是乌鸦!只认钱,不认人。管他是人是妖,只要给钱,事情不都是照做么?大唐军方追杀我乌鸦,有因为这件事情就放过我们天龙一脉么?
    “没有!”井玉宇冷笑一声,“传令下去,我以天龙养剑人的身份,宣布自今日起剥夺买剑天龙一脉血鸦身份,此身份由我暂时代理,买剑所发命令,尽皆宣布无效!”
    “是。”那乌鸦低眉顺眼回了一句,身形一晃已经消失不见。
    井玉宇收回一直扶着太师椅的左手,按住仍旧在微微颤抖的手指,深呼出一口气,至此激动的内心依旧没有恢复平静。
    安心好了。他安慰自己。消息是灰雾传过来的,他有灰雾作为盟友,哪怕买剑再次出现又能怎么样呢,一己之力罢了。何况灰雾已经说了,买剑劈开他的小世界之后跨入未知,大概率已经死了,不用担心。
    井玉宇抬起头,朝着周围看去,半晌咧开嘴无声笑了起来。
    天龙一脉终于是我的了!
    ******
    秦雪儿化作一道黑影从天空飘过。他身形踉跄,眼皮沉重如山,眼前的景象不断摇晃着。伴随着景象摇晃的是他飞行轨迹的歪歪扭扭,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天上一头栽下来。
    得找到小侯爷说清楚。
    他脑子里唯一清晰的念头也就只有这个了。
    唐未济离开天都的时候曾经让他监视上河园里面淮侯和鉴侯的动向,说实话这种活计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秦雪儿知道凭他自己是进不去南海拿到九劫还阳草的,也就心甘情愿与唐未济合作。
    他在上河园可以说是过了一段好日子。上河园的歌舞、酒水、珍馐都是天都顶尖的,让秦雪儿这位见多识广的老乌鸦都不得不暗中骂一句鉴侯这个为老不修的家伙还真会享受。
    监视了那么长时间,淮侯和鉴侯也是提到过唐未济的,但从他们的话语中,秦雪儿察觉到两人对唐未济怕到了极致,已经彻底没了敌对的心思,也就越发放松起来,只等唐未济再次回到天都,就算正式结束这任务,而后催着唐未济想办法去南海搞到九劫还阳草就是了。
    谁知道前几天他恰好见到了一个人走入上河园中。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秦雪儿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天下人谁不知道南海天心与小侯爷有揭不过去的仇恨。
    一路跟踪,果不其然便偷听到了天心与他们提到的计划,听得秦雪儿是义愤填膺,哪怕他身为乌鸦都觉得此事做得实在龌龊,让人生愤。
    却也正因如此,秦雪儿的气息一下子暴露了,被一直跟着保护天心的龟仙人察觉到。龟仙人不知道他是乌鸦,把他逼了出来,却惊动了天都大阵。
    在二皇子魏孝熙翰与霜月遇袭的时候,圣皇便下令天都百里不见乌鸦,如今察觉到了乌鸦的气息,还是玄仙境的乌鸦,这可了不得了。
    负责镇守大阵的羽林卫将军亲自上阵,驭使大阵对秦雪儿围追堵截。
    秦雪儿苦不堪言,前有狼后有虎,龟仙人可不是天都大阵针对的对象,两番联手重伤秦雪儿。
    好在秦雪儿保命的本事颇多,一路从天都逃了出来,径直往剑南道方向行去。
    龟仙人死死跟着他,他知道以酒馆的行事作风,他哪怕遇到了三仙境的乌鸦都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唯有找到唐未济,才能保住性命,便死死吊着一口气,愣是在每次命悬一线的时候逃了出去。
    “不能去天都,不能去天都……”
    一定要告诉唐未济这件事情。
    秦雪儿眼前发黑,嘴里面却是念念有词。
    这小子承我这么大人情,要是还不帮我找九劫还阳草,那可就真说不过去了。
    *****
    新年快到了,村子里见到的人脸上的淳朴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龙州府不靠边境,哪怕剑南道边境这几个月打得是如火如荼,对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到底是没有太大的影响的,最多也就是茶余饭后唉声叹气一番,叹气完了,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的。
    普通人在天下大势的面前终究只能如同蝼蚁一样随波逐流,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妇人的肚子渐渐大了,免了村子里闲汉的那些骚扰,只是洗衣做饭这些事情终究变得有些麻烦起来。
    “姐姐,你看我捉到了什么。”外面突然响起女子清脆的呼叫声。
    妇人正在缝补衣服,掀开门帘朝着外面看去,不由惊讶道:“呀,好大的一只山鸡啊。”
    “那是。”捉着山鸡的那女子脸色蜡黄,形容粗鄙,只是浑身却有一股天然媚意,让人不自主亲近。若不是她生得实在丑陋,那些闲汉怕不是要天天扒她们家墙头。
    这女子与妇人并无什么血缘关系,还是妇人那天出去洗衣服的时候在河里救上来的。问她从哪儿来她也不知道,妇人从自家丈夫走了之后连一个说话人都没有,也就把她留了下来。
    身为普通人的她自然是认不出这女子的来历,但若是让和她打过无数次交道的移洛过来看,自然能一眼认出来这女子是明珠所化。
    当日在剑北道,唐未济领着青铜战兵与九楼一战,九楼身死,剑北道大局尽皆落在移洛的手中。明珠原本依附九楼麾下,与移洛处处看不顺眼,在移洛统管大局之后她哪里还敢留下,夤夜逃出剑北道。
    只是逃出剑北道之后要去哪里倒成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回到妖界?好不容易从那鸟不拉屎的妖界出来,再让明珠回去,这实在是有些强妖所难。再不行去投靠五祖?这看似可行的选择实际上也不可行。五祖虽然与九楼有过合作,但怕是根本看不起她一个玄仙境大妖。在明珠看来,五祖把她绑了送给移洛当做礼物还差不多。
    明珠思前想后,终究决定冒险前往大唐。
    她不是那些普通妖族,有自己的小世界,哪怕是在没有血藤的地方也能生活很好,只要不流露出自己的气息,想来也不会有大唐三仙境吃饱了来找她的麻烦。
    在经历过无数次因容貌而诞生的血案之后,明珠把自己打扮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一路漂泊,最后好巧不巧在龙州府落了根。
    她看眼前这女子亲切,再加上对方对她处处维护关心,明珠也就留了下来。反正藏在哪里也是藏,有道是大隐隐于市,体验体验普通人族的生活对她来说也有益处。
    明珠抖了抖手上的山鸡,“好久没吃姐姐炖的鸡了,嘴馋得很。”
    妇人笑了起来,她虽然嫁人,年纪却不大,最多也就是二十岁的模样,纵然被生活压迫,这一笑起来却还是露出了几分稚气,很是可爱。
    “你去把鸡杀了,我去烧热水。”
    明珠应了一声,笑眯眯出去,想着就这么生活下去似乎也很不错的样子。有道是岁月静好嘛,人族有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
    “唐兄,一路走好。”百景城上,韩仰之朝下面鱼贯而出的人群挥手作别,低声自语。
    在他身后,稀稀落落的百景城残军向他们行以军礼,目送远行。
    玄武营和方寸山的人出了百景城。义渠军跟着何老将军留在了百景城,他们并非唐未济直属,短暂的合作之后,哪怕对唐未济极为佩服,愿意跟着唐未济,按照规定还是得留在原驻地。
    刘三一脸羡慕地看着宫二等人收拾行李离开。宫二凑到他面前,低声问道:“要不然你和老将军说说?老将军欣赏侯爷,绝对不会拦着你们的。”
    刘三苦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昨天夜里壮着胆子和老将军提起这茬的人足有五百多。”
    “老将军没允?”
    “允了。”
    “那他们人呢?”
    “正因为允了,大家才都没走。大家佩服侯爷,也愿意跟着侯爷,甚至老将军自己之前也这么说过,但大唐到底还没乱,圣皇没有旨意,我们只能留在这里哪里也去不得。老将军能允我们走,他自己却是走不了的,老将军走不了,我们走了又有什么意思。大家出生入死到现在,谁也不愿意分开。”
    宫二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刘三抽了抽嘴角,忍不住笑骂道:“王八蛋,你是不是在心里偷笑。”
    宫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谁让你当初杀小侯爷的马。”
    刘三一脸苦色,“我那会儿要知道有今天,打死我也不敢碰那两匹马一根汗毛啊。”
    远处有人高呼宫二的名字,他转过身,重重搂住刘三,拍了拍他的后背,“兄弟,保重!照顾好何老将军,还有,别死在这鬼地方。”
    刘三虎目含泪,强忍着哽咽,加重了语气,“放心,保重!”
    有人出城,有人进城。新派来驻守的军队已经向着城内前进。双方擦肩而过,气氛绝对说不上友好。
    许多目光落在仓祁身上,那两扇背在他身后的羽翼实在吸引了太多的目光。
    仓祁脸色黑黑的,暗自嘀咕,“看什么看,自己没血脉化形过么?”
    一旁的上官满脸羡慕,“你不要让给我多好,这么帅,我到现在还没生出神通。”
    仓祁脸色更臭了,索性一个闪身,飞到空中不见了踪影。
    玄武营没工夫理会这些目光,他们大多都备了坐骑,一个个忙着修炼,倒是方寸山的人活跃得很。
    大家在这个地方没经历过太大的风险,却大开了眼界,定针山上一通忙活,让他们和百景城残卒关系变的极好,很多人知道他们是唐未济师弟的时候那种羡慕尊敬的目光在其他地方可是体会不到的。一想到大雪山的荒芜,许多人都变得有些不舍起来。
    “呜呜呜,我还不想走啊。”赵小刀抱着栾松的大腿,被一根绳子拖在栾松的红鬃马上,哭丧着脸死也不下来,“战事刚刚结束,我还没在这里呆够呢。”
    栾松满脑袋黑线,手掌抵着赵小刀的脑门,“你跟你师父去说啊,他巴不得你呆在这地方呢。”
    赵小刀眼泪汪汪看向称心,“师叔,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我还救过你,你帮我说说看,让我既能呆在这里也不用被方寸山除名?”
    称心面无表情扭过头问小木鱼,“我剑呢?”
    赵小刀连忙转移目标,“听雷师叔,你和我师父认识早,你去说说?”
    听雷左右晃着脑袋,一脸惊讶,“咦,谁在叫我?怎么没人。”
    赵小刀瘪着嘴,叹了口气,“一群冷酷无情的人呐。”
    “砰!”栾松黑着脸,一脚把他踹到后面。
    赵小刀之前提过要入唐未济的门墙,唐未济同意了他的计划之后其实就等同于同意了他的意见。但后来每次见到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总是说不出的别扭,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多了个徒弟,尴尬之余不愿意理他。
    赵小刀在唐未济那边讨了个没趣之后也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所以从来不在唐未济面前多晃,但与唐未济同辈的这些方寸山弟子却没这么好运气了。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牛皮糖的属性,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他的身影,争取先把自己方寸山弟子的身份定下来再说。
    他眼珠子转了转,解开自己身上绑着的绳子,又跑到后面马车上开始骚扰阳秋和朱仲春。
    狐柳儿忍不住撇了撇嘴,对赵小刀舔狗一般的行为表达了自己深刻的不屑。
    他跟着铁民加入这支队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见到的却与他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玄武营那群人就是铁憨憨,除了修炼只有修炼,一个个都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方寸山这群人又全都是神经病,从来没见他们修炼过,整天打打闹闹,精力充沛得很。
    要不是当初他站在城头亲眼看见了城外的那场大战,他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是他们平息了剑南道的战乱。
    哪怕是现在,他仍旧有不真实的感觉,觉得当初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唯有唐未济很满足他心中的幻想:年轻、强大、深不可测、喜怒不形于色。就是有些病恹恹的,看上去像是个痨病鬼。
    狐柳儿抱着手臂,目光深邃,心想振兴方寸山的重担看样子只能落在他的身上了。
    一路向前走,在出剑南道之前,唐未济抽了个时间去了一趟太玄教,一方面想要请教自己修复自己心湖的办法,一方面看能不能和太玄教把上清剑借过来。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黄龙人的缘故,欧阳师叔祖现在见了唐未济就没有好脸色,差点没当场把唐未济从太玄教扔出去,更别说借上清剑了。
    如今的太玄教在之前的那场大战中同样死伤惨重,损失了许多的二代长老,实力亏空,怎么可能允许唐未济把上清剑带走。上清剑一带走,后山的上清剑阵也要跟着消失不见,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他老人家还能把唐未济提溜回来不成。
    倒是第一个问题他给了一些建议,最后征询了掌教大人的意见之后传授给了唐未济一种名为《道玄养心法》的秘法,让他慢慢温养。
    出太玄教的时候又恰好碰到了雨秋河,二人一别多日,再见面的时候免不了一阵唏嘘。称心本是想跟着唐未济一起走的,后来禁不住雨秋河的劝,还是留在了太玄教,教跟着雨秋河的那些孩子上清剑意。
    在出剑南道的时候唐未济和朱仲春还特地回了一趟华亭村,只可惜的是华亭村的人在之前的那场大乱中同样搬走了,只留下了一座空荡荡的村子。
    朱仲春没见到大哥大嫂还有自己的小侄子,倒是难受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便安慰自己调整了过来。
    唐未济问阳秋要不要去一趟星罗谷,毕竟从身份来算,他还是星罗谷的人。阳秋鼻孔朝天理都没理唐未济,只是去华亭村那座小院子里住了一夜。
    唐未济看着他当初和瑾公主种下曼珠沙华的小花圃,总觉得分别还似昨日,只是想到这次回天都便能见到,心中颇为宁静欣喜,倒也没有多少留恋。
    一路离开了剑南道,沿途所见便没那么萧条了。大多普通人已经听说了剑南道边境守住了,对他们的出现仅仅投以好奇的目光。
    像狐柳儿、赵小刀、宫二这些人还是第一次离开剑南道,初始还有些好奇,到后来便只余下疲惫了。
    只是让他们有些奇怪的是沿途的百姓只知道剑南道胜了,具体怎么胜的却似乎不知道,只听说是某位侯爷力挽狂澜。
    方寸山的一群人对此忿忿不平,通常都要把某位侯爷这称呼纠正过来,唐未济倒是无所谓,到后来搞得大家也都无所谓了。
    离开剑南道之后便进入了龙州府。反正都是去天都,唐未济选了这条路,沿途便顺便把众人送回方寸山。距离他们离开方寸山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再次回来众人也是兴奋得很。
    大家现在都知道唐未济的封地就是方寸山,身为方寸山弟子,既然能回到自己的山门,谁又愿意再赶往大雪山呢。
    算算时间,他们路上加把劲,赶到方寸山的时候刚好能赶上除夕夜。
    也正因为这个决定,他们与赶着找寻唐未济的秦雪儿擦肩而过。
    天都的陷阱还在酝酿着,唐未济却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等他赶到了方寸山的时候,恰好又到了年三十。
    天元二十一年,随着黑暗中的眼睛破壳而出。
    *****
    “这便是方寸山?”狐柳儿好奇看着正前方那座落满了雪花的灰色山脉。
    “是吧。”这也是铁民第一次来到方寸山。方寸山对他的意义同样非凡。他因为天都周彦岑构陷唐未济的那件事情与唐未济相识,之后同铁民一起闹事的那些最核心的无依无靠的人在洗小净的帮助下被送到了方寸山。
    对于铁民来说,在铁字营没了,唐未济证明了玄武营并非打开浮池之渊的凶手之后,剩下的这些人就是他要守护的人。对他而言,他回到方寸山,就和回到家没什么区别。
    铁民的回答充满了感慨,只可惜狐柳儿哪里听得出来。铁民老脸再厚也不会愿意把自己怎么认识唐未济那一幕讲给狐柳儿听的。
    他“嗯”了一声,狐疑朝着铁民看了一眼,还没等他发表自己的疑问,便听见赵小刀从一旁走了过去,一脸惊叹。
    “哇,这就是方寸山么?好壮观,好伟大!”
    狐柳儿一脸黑线,注意力瞬间被拉了过去,在心中暗暗唾弃,心想你个不要脸的,阳关外面便是洛子山脉,论雄浑壮阔怎么着不比方寸山来得更妙,你怎么说得出口的。
    不仅仅是他们,就连什么事情都懒得去管的玄武营对这个把唐未济孕育出来的地方都充满了好奇心。
    他们打量着眼前的这座高山,那边听雷已经来了劲,站在一块石头上吆喝着。
    “来来,要听我讲解师兄当初怎么把栾松当木头打的到这边来啊,每人只收一两银子,量多从优啊。”
    方寸山与栾松相熟的那群人嘻嘻哈哈已经往那边去了,栾松气得光头上满是水雾,跳起来便叫道:“要听我当初怎么把听雷按在地上锤的人往这里走啊,我这里不要钱,听好了,不要钱啊!”
    于是呼啦啦又是一群人往那边赶。众人心情放松,嬉闹不止,就连玄武营的一群人也在上官和仓祁的指挥下乖乖排队。
    上官从左边往右边走,边走边大声说话,“站好了,这里现在可是小侯爷的领地,进去之后都给我小心点,弄坏了一草一木我把你们吊在天上当球踢!”
    仓祁从右边往左边走,“都给我守点规矩,好好跟着栾松,孙非,说你呢!给我乖乖排好队,别往前挤……”
    一群五大三粗杀妖不眨眼的大汉很快排成两支队伍,一左一右乖乖地往里走,便只听见栾松和听雷一个比一个大的嗓门。
    唐未济笑得开心,便看见泽阳走到他身旁。
    泽阳和听雷原本是死对头,方寸山性子最跳脱的就是他们两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泽阳现在看起来倒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唐未济善解人意。
    “师兄慧眼如炬。”泽阳轻声笑道:“过年我可能不能呆在山里了,我得出去一趟。”
    唐未济愣了一下,旋即了然,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笑容,“这是太长时间不见,想夫人了?”
    泽阳闹了个大红脸。他在方寸山解散之后娶妻的事情并没有瞒着其他人,只是不管是当初大闹天都,还是跟着一起去大雪山和剑南道局势都不容许他脱离队伍。现在好不容易回到方寸山,气氛轻松下来,再提到这个话题便没有那么的不好意思了。
    他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唐未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那地方离这儿不远,你把地址留给我们,年初二的时候我们一同去拜访,也把弟妹接进方寸山,安全有个保障。”
    泽阳骂了一声,“弟妹你大爷,叫嫂子。”
    唐未济推了推他,“行了,赶紧去吧,不然赶不上时间了。”
    泽阳窜上天空,匆匆忙忙头也不回地走了,果然很赶时间。
    再回到方寸山,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却似乎一切都已经变了。
    唐未济诸多感慨在看见那么多峰头院落的时候被默默吞下心头。不知不觉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当初从方寸山去天都还是师兄劝自己去的,现在也不知道师兄在酒馆情况如何。
    他想到冥河迷雾海发生的事情,叹了口气,把念头挥出脑海。
    “这里就是承流峰了,当初栾松打上我们方寸山,师兄大战栾松,一战打得是天崩地裂,闷雷滚滚呐……”
    “不对啊,你刚才不是说栾松完全不是侯爷的对手么?怎么又天崩地裂闷雷滚滚了。”有人发出抗议。
    “哪家的,哪家的!会不会听故事。”听雷扯着嗓子叫,“上官大人,把你们家的人看好行不行。”
    于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正闹着,突然听见前面一阵杀喊声冲着这边过来了,倒是把杀妖不眨眼的众人搞得一下子愣住了。这群冲上来的人实力实在惨不忍睹,其中还有不少普通人。
    不说别的,就说玄武营。想他们在剑南道战场上也都是赶着妖族杀的猛人,从来只有他们冲妖族的份,没妖族冲他们的份,怎么到了自家侯爷的领地上倒是有人敢朝着他们龇牙了?
    上官眉毛一挑,变得凶神恶煞,“呦呵,来生意了,兄弟们,抄家伙。”
    玄武营一堆人瞬间飞上天空,方寸山的禁空阵都没能完全开启,哪里能拦得住他们。于是便听见杀喊声一下子弱了下来,紧跟着唐未济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大家这是干啥呢,误会,误会。”
    唐未济高声招呼,“洗小净,这儿,这儿。”
    那边铁民已经与那些冲上来的人汇聚在了一起,洗小净朝着天上使劲挥手,“误会,误会。”
    上官等人眨了眨眼睛,旋即明白过来这些人怕不是就是跟着唐未济来方寸山的那些人了。
    众人落了下来,洗小净给唐未济诉苦。
    “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这压根就不是给君子干的事情。狗日的龙渊卫,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什么都得重新采买。你知道青菜籽多少钱一两么?你知道那些油钱有多贵么。要不是大皇子给派了两个账房过来,单单这些小事都要让我头晕脑胀,更别说休憩房屋,开垦土地这些事情了。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开垦土地?我手底下都是些普通人啊,你当他们和你们方寸山的人一样朝饮露,夕采果就行了?山里的好东西是多,但让他们自己去找,老弱病残的,哪里有那么多人手啊,不如自己种种东西再买点食物好了。
    “他们里头倒也有血修的苗子,到底是家里出过血修的,但配套的修炼方法我上哪里找去,只能先找了我书院一套粗浅的修炼功法让他们应付着,更深层次的我可没资格教,你来了可算是好了,这件事情交给你了啊……”
    “停停停。”唐未济听得一阵头大,他打量着眼前的洗小净,忍不住感慨道:“瘦了,也黑了,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
    洗小净鼻子一酸,挥着袖子谦虚,像是一只大白鹅,“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啊。”
    “这就对了。”唐未济打断了他,正色道:“所以啊,以后这些事情还是得交给你来做啊。”
    “我打死你!”洗小净一愣,紧跟着要上来掐唐未济的脖子。
    唐未济撑住他,“当初是你要这么做的,跟我可没关系,你自己找的事情,自己解决,我借地方给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两人掐了半天没掐起来,到底是血修,一举一动都藏着后招呢,你来我往掐不了架,倒是让一旁看戏的众人直叫可惜。
    路过承流峰山脚下面,洗小净指着那边道:“这地方雪水纯净,适合种植稻谷。”没人有异议。
    路过正阳峰,洗小净指着那边道:“这地方下面藏着地火,晒萝卜干啊,晾衣服什么的倒是个好地方,冬天我们都住在这里。”
    萝卜干?身为正阳峰大弟子的听雷差点没冲出去掐死他。
    “注意言辞注意言辞。”唐未济擦着冷汗。
    洗小净捂着自己喉咙咳嗽了两声,瞥了听雷一眼,“民生为大,岂可不知。”
    听雷又要冲上来,栾松笑眯眯按住他,又是一轮挣扎。
    从山门一路走进去,洗小净介绍了方寸山大致的情况。
    他们来之后不过两千普通人,在这种地方形如沧海一粟,难以自保也就罢了,甚至连觅食都有困难。
    好在当初方寸山遗留下的房屋倒是还有很多,这省了他们很大一部分的事情。
    大皇子派过来的那群血修起到很大的作用,因为大多都是普通人,山林寒冷,他们都是住在正阳峰。正阳峰下有地火,冬天的时候溪水都是暖和的,相比较而言,终年落雪的承流峰和五雷峰就很不受欢迎了。
    大多数的作物却是种在泽林峰,那边适合草木生长,只是从泽林峰到正阳峰路程却是不远,洗小净最近操心的正是这事情。
    这两千人大多是老弱妇孺,是当初站在天牢外最希望唐未济给个说法的那群人。与其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相比,他们有着最直接的关系。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都死在了战场上,留下支柱倒塌的家庭。
    那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凄惨怎么孤独怎么来。如今好不容易因为方寸山有了大家庭,大家无比珍惜这个机会。
    如果不是听雷和栾松的声音太大,甚至都不能吵到在准备年夜饭的他们。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上了,唐未济若是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于是大手一挥,玄武营和方寸山弟子全体出动出山采买。
    只要是没关门的铺子,有什么买什么。当然,酒肉是必不可少的。方寸山弟子付钱,玄武营负责搬东西。
    要说打仗杀人,这种事情大家都习以为常。但这种平平淡淡过个年的经历还真是少之又少,尤其还是和这么多普通人一起。一个个觉得新奇,也是干劲十足。
    说到底,玄武营认可唐未济,方寸山是唐未济的封地,那就是他们的地盘,自然亲切。方寸山弟子就更不用说了。
    一通忙下来,天上顿时是大呼小叫人潮如流。
    洗小净满意点了点头,“总算没白说。”
    唐未济笑道:“像你这样的君子,说话总是要弯弯绕绕的么。”
    洗小净摇了摇头,“如我这般真诚的伪君子,天下只怕也只有你眼前的一个了。”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一路往正阳峰上走,沿途遇到的那些人大多已经听说了唐未济等人的来历,其中有些人与唐未济是有一面之缘的,见到唐未济自然是感激涕零,不乏拖家带口的。
    许多小孩子偷偷躲在山石或者是屋子墙壁后面好奇望着唐未济,洗小净便给唐未济一一解释那些孩子的来历,姓名。
    相处几个月下来,他已经把每一个人的信息都记在了心里。唐未济安静听着,听着听着一颗心便静了下来。
    “他叫王尹,他爹是戍守冥河的士卒,听说一步之差便能晋阶铁甲卫了,可惜死在了冥河妖族的嘴里。他天赋不错的,就是有些贪玩。”
    “那个骑在桂花树上的叫连白鱼,今年不过十岁,调皮捣蛋跟着野猴子一样,他爹死的时候他刚出生没多久,压根就没印象,听嫂子说是死在了盗匪血修的手里,唔,在江南道死的。人机灵得很,可惜没什么血修的天赋。”
    “那个……”
    他们一路走着,声音像是梅花散落在草木石阶,平平淡淡,沁香入怀。
    不知走了多久,天已经渐渐黑了。檐下响起脚步声,惊醒了如入梦中的两人。
    洗小净见到来人顿时笑了,“走吧,该入席了。”
    唐未济看了看天色,“到尾巴了。”
    “是啊。”洗小净走在前面,推开一扇门。
    门后面漆黑一片,也就是在唐未济进来的瞬间,无数火焰跳动,刹那间灯火通明,数不尽的红色灯笼从门口一路延伸到黑暗的尽头。
    唐未济认出了这个地方,这里原本是正阳峰弟子的演武场,如今置了上百座席位,大量熟食被放在那些席位上面,黑色的油亮的酒坛堆在席位两旁,如同一座小山。
    上官站在酒坛边上朝着唐未济叫道:“侯爷,我们把附近三座城池还开门的酒水吃食都搬回来了,够不够啊?”
    洗小净朗声回道:“你们家小侯爷说怕是不够哦。”
    玄武营那边响起一片笑声,上官大笑道:“小侯爷若是能喝光了这些酒,咱们就去州府偷些回来。”
    唐未济嘴角扬起笑容,“我与你们同去。”
    欢呼声四起。
    上官拍开一坛酒,正色道:“从浮池之渊认识侯爷,侯爷便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红枫坡一战,兄弟们心里没少埋怨侯爷,埋怨侯爷为什么不来。”
    他眼角带着泪,“说实话,当初仓祁与我说小侯爷不会来了,我是信的。上官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给小侯爷赔罪了!”他大吼一声,高举起酒坛,白练般的酒水被他大口灌下。
    余下的一千二百玄武营同时大喝一声,高举酒坛。
    “给小侯爷赔罪了!”
    酒香瞬间散了出来。
    山下火树银花,洗小净一声呼叫,“开席!敬酒!”
    “呼啦啦。”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些不过腰高的孩子全都站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看着唐未济。
    唐未济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他右手高高举起,“拿酒。”
    洗小净别好衣摆,撸起袖子,甩过来一坛酒,“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烟花酒香里,唐未济二十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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