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星,夜变得更冷了。
    简短的说话声伴随着热气从口中喷出来,低低的砸在地上,旋即滚珠一样隐匿在黑暗中。
    “冲吧。”
    前面的黑乎乎的好似脑袋一样的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看清楚了,是有人在摇头。
    “不行。”从说话的声音来看是文鸣栾,他简短解释道:“没信号。”
    “也许他早就跑了。”这次的话多了一些,听出来是邰符柏,他急急道:“再不出手,百景城就完了。”
    “百景城已经完了!”文鸣栾低吼了一声,扯住邰符柏的衣领,恼怒道:“你给我清醒一点!”
    邰符柏把自己的左手抬到嘴边,攥紧了拳头,死死咬住虎口处鼓起的那块肉。感受到那酸麻的感觉,他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寒风“呼呼”地往脖子里面灌,汗毛竖起鸡皮疙瘩,那些因为紧张而诞生的些许冷汗打个哈欠的工夫已经结了冰,挪动两下又跟着风飞走。远处城墙上的火光在长夜中看起来就像是一点社火,给他们带来的却只有更深沉的寒冷与黑暗。
    邰符柏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断抖着腿,他攥紧了拳头,突然叫道:“这么长时间,他们早跑了!他们只是把我们当做吸引火力的替罪羊,好让他们从这片战场上撤出去!”
    “冲吧。”他再次给出建议。
    文鸣栾从宣威城带出的七万大军正处在百景城与宁远军的中间位置,他们与战场有一段距离,如果贸然行动的话很容易便会被妖族发现,所以唐未济一开始提议让他们在这里等着,等到他发了信号的时候再出发冲阵。
    可他们等到了现在,仍旧没有等到信号。以唐未济那些人的速度,怎么着都已经到了战场了,即便全军覆没也总得在这片战场上砸出一点水花,而从文鸣栾的视角往那边看,什么动静都没有。
    只有一种答案能解释眼前的这种情况。无论文鸣栾如何否认,如何不敢相信,有且只有一种可能……
    可惜的是,那种可能是假的。唐未济到现在还没动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压根就不是去打探情报的,也不是去帮宣威七万大军靠近宁远军的。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压根就是去冲阵的,所以他需要自己用最小心的态度离妖军足够近。
    所以哪怕他再怎么心急如焚,哪怕他再怎么担心焦虑,这种时候也需要他有绝对的冷静,从容不迫,才能更好处理好眼前的事情。
    心急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自己越忙越乱。
    慈不掌兵,仁慈不是用在这种时候的,这是虚假的、用以掩饰自己内心怯弱灵魂的仁慈,只是一个借口。
    宁远军在冲上城头之后已经放松了警惕,大多数妖族已经不成阵型,唐未济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中军帐。
    但这还远远不够,他需要的不是像当初宣威城外袭击望舒军的小打小闹,他需要的是把宁远的五万妖军彻底冲散!他需要的是胜利,而不是添油战术导致的僵持。僵持不会改变眼前的局势,只会让望舒军和宁远军联手,在太叔的控制下更容易把他们一网打尽。
    要痛!打得他们感觉到足够的痛!要快!要让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唐未济想得很清楚。跟在他身后的七万宣威军看似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战力,但他们的胆气早已经在宣威城被妖军砸得稀碎了。指望他们去充当攻打妖军的主力那是不现实的,结果只会是溃败,连带着把玄武营的人都冲散。
    他只需要他们打顺风战,而在那之前,所有的胜势都要靠他手上的一千两百玄武营,这也是他没有说出口的、一定要来到这片战场的主要原因。
    这是在送命!
    有些人没得选,唐未济有得选。他们一样,选了最差的。
    百景城城头的大纛被妖族斩断,轰然倒塌的那一瞬间同样也落在他的眼中。他回过头去看,一片漆黑的夜,冲天的火光,火光正中央,最亮的那片区域,随着大纛的倒下变得暗淡。
    天空一颗大星坠落,划过冰冷的夜。
    唐未济的嘴唇蠕动了一瞬,胸口有那么刹那的发闷。他抬头大纛所在的位置,提起右拳,在心口轻轻击打了两下。
    “保重。”
    他在心头祈祷,然后再次强制冷静,领着幽灵一般的玄武营继续往前摸索。
    他们的动作缓慢,他们的行踪诡秘,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好似发生在这片时空之外。
    宁远军的中军大营内,有妖族再一次找到宁远低声汇报。宁远眉头皱了起来,微微挑了挑眉毛,惊讶道:“还没有动静?他们看不见百景城?”
    “能看见。”
    宁远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嘴角,最后滑落到自己的颔下,感受着浓密胡茬扎手的摩擦感。
    他目光骤然凝固,长身而起,“不好!有诈!”
    声音砸落在地上,战场在眼前被拉远,你站在空中往下看,拨开缭绕的云雾,视线落在百景城上。在这个时候,铁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环首刀,用尽了怒气劈斩下来。
    沉重的刀身在半空中剧烈颤抖着,随着自身的惯性“当”一声砸落在城墙上,溅起浓密的火花。
    火花暴绽的那一瞬间!百景城所有人已经舍身赴死,妖军中军严阵以待,藏在黑暗处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发现的宣威军忐忑不安。在这一刹那,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一千两百幽灵化作了实体,来到了人间,来到了这片战场上。
    “嗡!”
    长刀擦破了黑夜的皮肤,那些逸散出的白光好似飚射的鲜血,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嗡鸣声与紧随而来的刀意像是在战场的正中心投下一颗份量极中的炸弹。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在这个时候都有片刻的失神,紧跟着,杀喊声骤起,于是飚射的不再是刀光,而是真正的鲜血。
    妖族的大营中央瞬间绽放开了无数艳丽的血花,那些血花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株从大地的深处摇曳而起的巨大曼珠沙华,铺天盖地怒放着。
    百景城头,狐柳儿才闷头往前冲了两步,便发现自己身后并没有传来脚步声。他转头大叫道:“怎么了?”
    环首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老卒拖着一片残躯,瞪着一只浊目,捏紧了一双拳头,哽咽着,然后嚼碎了这些天积攒的绝望,把前半生默默承受的委屈与骨子里的自豪砸得粉碎,高举着手扬在半空,指着城外那朵巨大的血花,扯着狐柳儿,声嘶力竭。
    “那他妈就是小侯爷!那他妈!就是!小侯爷!”
    韩白登面北不倒,唐未济视死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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