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三百万里疆域上一直都有一阵风,谁也不知道那风一开始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
    最开始出现的时候那阵风是在南漠沙海,带着沙海的独有的炽热与被太阳烤干的空气焦香。那阵风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有一位三仙境血修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二等宗门被连累满门尽灭。
    南漠沙海的南北宗当时还没分家,统称为佛宗,住持名讳智一,世人称智一禅师。智一禅师领着佛宗的三位三仙境出手,追杀那阵风百万里,终于在靠近白骨渊海的地方杀了那阵风的主人,然而面对那阵风他们却一时间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那阵风在那个时候是黑色的,咆哮着,肆虐着,对这片天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与暴躁,见到智一禅师的时候本能表达出了强烈的攻击性。
    按说这种东西应当被第一时间降服才是,智一禅师以“物无智而人有智,善恶在人不在物”的理由收下了它,放在佛宗受佛法洗礼。
    若是说书人的故事,这阵风在这个时候应当逐渐皈依皆大欢喜了,只可惜这风有些古怪,世事也往往比故事更荒诞。故事需要逻辑,世事不需要,只需要人的一个恶念就行了。
    那阵风在佛法的洗礼下却只见煎熬,痛苦不堪,却逐渐滋养了暴虐的情绪,终于有一天,它强行夺了佛宗一位执殿长老的魂魄,藏在执殿长老的身体里冲出了佛宗。
    执殿长老的那躯壳刚出佛宗便被那阵风斩成了十八段,每一段长短相同,被整整齐齐放在了佛宗的门口作为示威。
    佛宗大怒,上下齐出。那个时候智一禅师已经坐化了,住持换了明德禅师,明德领着两位三仙境大能满世界追杀那阵风,一直追到了三清府。
    现在的三清府是稻宗的天下,而当时的三清府也有一个道宗,只不过是这个“道”,太玄教与稻宗因为理念不合分开,远走剑南道,这两个庞然大物加起来可想而知有多强。
    佛宗与道宗的理念本就不相同,但看在那阵风的面子上终究还是联手了一次。那阵风再强也不可能从这两宗的手下逃脱,只是被抓住之后他们又犯了难——该怎么处置这阵风?
    继续放在佛宗显然是不妥,佛法无边,却度化不了这阵风。放在道宗这里,明德禅师又不乐意了,感情你们道家觉得我们佛门做不了的事情你们能做呗?这不是强压我们一头么?
    就在两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的时候,一个关键的人物出现了。那人姓李,名讳不详,世人称之为剑仙。也正是由他开始,剑修在血修中的地位逐渐变得不同。
    他提出不如把那阵风封入自己的贴身仙剑里,让他带着慢慢磨炼。
    寻常人提出这个要求没人会答应,但这位李剑仙却不同凡响。他为人洒脱,跅弢不羁,出身道宗却又与明德禅师是极好的朋友,两人常在菩提下说禅,每一次的机锋都足以被当做传世经典记录下来。
    以他的实力和地位,这阵风交给他实在再放心不过了,佛宗与道宗就此答应了下来。
    那阵风如此便换了一处住所,那位剑仙的佩剑青莲更名为大风。
    剑仙有自己的本事,眼中所见唯有醇酒美人,耳中所闻便是三清妙音,心中想这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宿柳眠花也宿过,行侠仗义也行过,古庙破屋也住过,天都金銮殿也被他踩在脚下过。
    他爬过云,游过溪,一剑截断过大江,还曾经抱着石头不肯撒手说这是“石夫子”,他坐在云海里看着天光乍晓和仙鹤一起叫锦鳞游泳,也蹲在小猴子的头上撑着莲叶在雨天随着它蹦蹦跳跳。
    他在大雪天看着一只灰毛的小松鼠蹑手蹑脚从树上跳到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爪印的时候两只前爪还抱着一只小小的松塔;也曾到过熔浆深处,在熔浆中寻到了一种流淌着岩浆的鱼。
    他捧着自己的剑与一头老黄牛说了半天这剑如何了不得,又一直指着老黄牛牛角上停着的那枯叶黄蝶哈哈大笑。
    他以剑仙之身行圣人之事,炼仙人之魂,走大佛之心。
    他从来没和那阵风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用过那阵风一次,没有佛法的固耳,没有道法的清涤,一切只是潜移默化,把所有美好展露。
    在他死去的时候,那阵风从黑色变成了白色。
    那柄名为大风的剑位列天下十大仙剑之中,迁徙流转自行选择主人,大风的前一任主人名为李四,后来李四与方寸山大师兄买剑做了个交易,那柄剑归了买剑。
    世人只道是李四慧眼识英才,李四却看见自己手中的这柄剑在见到买剑的时候那情不自禁流出的欢欣喜悦。
    李四送出了那柄剑,买剑以答应李四三个条件买走了那柄剑,那柄剑名为大风,天下除了大风,没有任何一柄剑能够出现得如此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一柄剑像是一阵风一样吹过,一位堪比逸元境妖物的血修头颅就滚滚落下。
    何况在这迷雾海中,除了大风,还有什么?大风在,买剑自然也在。
    唐未济前往归山圃,被秦土和逸明等人埋伏,经历过三仙境的乱战,进入到了大光明城,见到了那具甲,又辗转剑北道,救了移洛,认识到了青铜镜中真实的世界,最后又跟着来到了迷雾海。
    这一切的事情目不暇接,让唐未济身心俱疲,更可怕的是他最终还没能救得了大师兄。
    对于唐未济来说,这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在唐未济的心中,买剑永远都是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身影,永远都敢当着任何人的面懒洋洋说“这里是方寸山”,永远什么都不顾,只需要遵循自己的信念行事,自身堂堂正正,使人如沐春风。
    他是唐未济被茂才背叛的最黑暗时光照射进来的一束光,是永远都值得信赖的存在,是唐未济坚信人间美好的最后一点依仗,是每一次出事不管在哪里都会赶到他身边的最坚实后盾。
    然而在大师兄出事的时候,他却连救大师兄都救不了。
    痛苦、自责、愧疚,这些情绪像是魔鬼一样折磨着唐未济,哪怕他回到了白龙圣地与方寸山弟子在一起,这些情绪也从没有理他远去过。
    他猜测师兄身上发生的不幸,痛悔自己的实力不足,若是强大一些,再强大一些,师兄何须受这样的苦楚。
    他被这些情绪不断拉向地狱,可以想象当他知道买剑在迷雾海的时候是何等的激动。
    而现在,在经历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之后,他终于再一次见到师兄了!
    唐未济的那颗心似乎都要飞上天空,那种轻松的感觉,那种心灵飞翔的感觉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享受过。
    他缓缓转过头,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眶一瞬间便湿润了,他惊喜叫道:“大师兄?”
    “大师兄。”他露出灿烂笑容,再一次轻声叫了一声,没了上扬的语调,没了反问的语气。
    买剑站在巨猿的尸体上看着他,手中提着大风剑,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应唐未济的呼叫。
    唐未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紧跟着绽放出更阳光的笑容,再次唤道:“大师兄?”
    “我不再你是大师兄了。”买剑开口,没有了以往的慵懒随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挤出来一样,从他的嘴里拼命往前挤出来,挤开迷雾,砸碎笑容,硬生生挤到唐未济的脑子里。
    唐未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没有了思想的支撑,那因为脸部肌肉弧度牵动而产生的笑容看上去便有些僵硬,有些苍白,有些愚蠢,有些傻。
    “大师兄?”他讷讷道,脑子一片空白,不能理解买剑话语里的意思,甚至都不知道应当怎么去回应这句话,语言组织能力已经丧失,只余下了本能的称呼。
    “我现在已经是酒馆乌鸦,方寸山也不存在了,我不再是你的大师兄。”买剑再一次说话,他的话语极为平静,每一个字吐字异常清晰。
    “大师兄……”唐未济眼前瞬间一黑,喃喃低语,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声音。
    “我劝你现在就从这里离开,念在你我过往,我今天不杀你,你若是敢继续坏我酒馆好事,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买剑很平静,这种平静意味着强大与自信,意味着强烈的坚定。
    “师兄?”唐未济似乎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满是难以置信。
    他站在那边,低着头,身子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他突然抬起头,眼中放出光来,用极快的语速问道:“师兄,是不是他们威胁你了?山主呢?是不是山主在他们手里,你不得不这么做?”
    买剑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冷冷道:“我说什么话你听不明白么?”
    “师兄!”唐未济大声叫道:“师兄,你在说什么啊师兄。”
    他低着头大步走向前,“师兄,走,我们离开这里,管什么乌鸦酒馆,走。”
    他握住买剑的手腕,使劲扯住,“师兄,走啊,师弟们还在大雪山等你回去呢!”
    唐未济死死抿着嘴,眼中泪花盈动,他的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师兄,你有什么苦衷你和我们说,咱们方寸山弟子,你说一句话,从上到下兄弟齐心,有什么坎子迈不过去的。”
    买剑轻轻一甩袖子,巨力把唐未济掀开到一边,他用半是萧索半是嘲讽的语气说道:“别幼稚了,方寸山已经没有了不是么?”
    “只要有我们在,什么地方不是方寸山?方寸山没有了我们重新建,人没有了我们重新招,方寸山怎么可能没有了。”唐未济坚定说话,却越来越哽咽:“师兄,这些都是你告诉我们的啊,你怎么能忘了呢。”
    “我做这些只是为了名声罢了,你真当我是为了你们?你们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买剑平静看着唐未济,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就当我与方寸山之间的关系断了吧。”他冷冷说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方寸山弟子,你也不用再来找我,再让我见到你,我必然杀你。”
    唐未济惊得目瞪口呆,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握着雪流剑的手掌冰凉一片,湿湿的汗迹从掌心漫出,滑腻到他连雪流剑都要握不住。
    他抬起头,闭上眼睛,满是痛苦,片刻之后又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重新变得冷静起来,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和灰雾之间有什么交易,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既然你不愿意跟我走,东西总归是要收下的。师兄弟一场,算是我感谢你之前对我的帮助。”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泛紫色的气运金莲,遥遥扔给买剑。
    买剑轻轻一挥手,那金莲悬在他面前缓缓旋转着。
    唐未济忍不住露出一丝凄苦讥讽的笑容,“两年师兄弟,我敢为师兄赴死,师兄就这么不信任我,竟然怀疑我在金莲里面做手脚?”
    “你当过乌鸦,应当知道怎么样小心都不为过。”买剑冷漠道:“东西我收下,你可以走了。”
    “慢。”唐未济却叫住了他。
    买剑转过头,眉宇间带着风雪,目光刺人。
    “你走之后,我自然就是方寸山大师兄。只是若是就这么得了名头我怕服不了众,整个大唐都知道你是三代弟子第一人,师弟我与你同门两年,还从来没有领教过师兄的厉害,也不用等日后见面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让师弟来领教领教师兄的厉害吧。”
    “你?”买剑嘴角露出一丝讥讽,那淡淡的讥讽落在唐未济的眼中是何其刺人,比斩他一百剑都要来得痛苦。
    唐未济大吼一声,发疯一样朝着买剑冲过去,雪流剑被他拖在身侧,拉出一连串的火花。
    买剑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一挥手,大风剑斜斜劈落,唐未济连买剑怎么出手都没有看仔细,被一剑劈落在胸口,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他捂住腹部的伤口,满是茫然。
    他没有想到买剑真的朝他劈了一剑。
    “别幼稚了。”
    他听见买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人总是要学会成长的,没有人能一直挡在你面前。今天饶你一命,下次再见就没这么好运气了。现在,给我滚出迷糊海,别再来烦我。”
    唐未济呆呆坐在地上,一直到买剑没了踪迹,他摇摇晃晃起身,提起自己的衣角,一剑割破,狠狠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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