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未济半躺在床上,身上缠着干净的白色麻布,伤口已经上了药。
    他尝试着活动自己的胳膊,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剑囚从门外走了进来,依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才这么会儿工夫就巴不得跳下来跑了?”
    唐未济对剑囚说话带刺已经习惯了。他也不说话,只是勾起嘴角看着剑囚笑。
    剑囚竟然被他看得有些毛了,恼怒地挥了挥手,“不管你。”他把手里提过来的药扔给唐未济,“自己换上。”他往外走了两步,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顿住,背对着唐未济说道:“今天圣皇会来找你。”
    唐未济笑意僵在了脸上,他把怀里抱着的药放在了床上,轻声道:“知道了。”
    剑囚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唐未济是知道了他的什么意思,背着手走了出去,越走越快。
    唐未济把药放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前方。
    他对圣皇的态度很是复杂。一方面他曾经好几次要杀自己,一方面他一开始又对自己极为欣赏,哪怕是要杀他也并非因为私怨。
    唐未济本不用想这么多的,换做之前,哪怕实力悬殊,他对圣皇也会起杀心,但关键在于圣皇还是瑾公主的父亲,单是这一个身份便足以让唐未济小心对待。
    他心情复杂,加上身上有伤,真是一点都不想动,只是坐着,最终幽幽叹了口气。
    细碎的脚步声敲打在地上很轻微,来人想让他知道自己来了,却又怕扰到他。能有这份细心又关心唐未济的在这地方也只有瑾公主了。
    瑾公主站在门口,双手绞在一起,背在身后,低着头,看着自己映在门口的影子。
    唐未济扭头朝着她笑道:“来都来了,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赶紧来帮我换药。”
    瑾公主慌忙“哦”了一声,哪里还有平常时候干净利落的模样。她走到唐未济的身后,帮唐未济把身上的麻布小心揭下来,又去弄了一盆热水,帮唐未济换药。
    这些天都是瑾公主在帮唐未济换药,最开始几天的时候是因为唐未济动不了,后来则是习惯成自然了。反正这地方也不会有人来,剑囚对待瑾公主的情绪似乎也颇为复杂,从来都没有与瑾公主同时出现过。
    她帮唐未济擦着背,咬着下唇,突然小声问道:“是不是他要来了。”
    似乎是为了照顾唐未济的情绪,她没有称呼圣皇为父皇。
    唐未济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道:“你知道了?没事,他不会杀我的,要杀早杀了。”
    听着声音很轻松洒脱,瑾公主却愣是从中听出了一丝无奈与辛酸。哪有见自己岳父,说岳父大人没杀我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由此可见唐未济处境之艰难。
    瑾公主噘着嘴,连擦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唐未济逗她:“怎么,你还想让你父皇看见你帮我换药啊?”
    瑾公主惊了一惊,伸出手轻轻在唐未济肩膀上打了一下,又怕碰到伤口,这轻轻的拍打看上去就像是在抚摸了。
    唐未济捂住她的手,“没事,别怕,没什么好怕的。”
    瑾公主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唐未济能不能看见,她自顾自道:“南海蓬莱岛的那些人之前闹得厉害,后来被父皇召见了一次之后就不敢太过闹腾了,这事儿毕竟是林长老自己提出来的,死在擂台上怨不得别人,他们不敢放肆,今天刚离开天都,估计这也是父皇挑在这时候见你的原因。”
    唐未济心里便有了数,以两人之间的默契唐未济自然知道瑾公主告诉他这话的意思。是说给他听同样也是说给自己听,这意味着圣皇这次过来找唐未济,就是要给唐未济的命运定性了。
    唐未济一开始没说话,只余下瑾公主给他换药的时候发出的“沙沙”声还有水流的“哗哗”声。他突然问道:“方寸山怎么样了。”
    瑾公主的动作顿了一下,她咬着嘴唇,目光在闪躲,哪怕唐未济并没有看她,她依旧不敢看唐未济。
    “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这与你又没有关系,你我现在是一体的,我只是想知道些消息不至于太过担心。”唐未济柔声道。
    瑾公主停下动作,帮唐未济换上药之后从后面搂住唐未济,平静地轻声道:“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要着急,你答应我我才会告诉你。”
    唐未济侧着头,把自己的脑袋往后移了移,偏着头贴在瑾公主的额头上。他已经感受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淡淡的哀愁,“没事,你夫君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听到什么坏消息么。”
    瑾公主没有被他刻意舒散氛围的话挑动,她轻轻道:“酒馆大规模刺杀方寸山上下之后,方寸山仅存的那些弟子或死或伤,又有一些长老和弟子离开了。现在的方寸山没有多少人了,而且……”
    瑾公主顿了顿,咬牙鼓起勇气道:“大师兄前些日子让那些最后留下的方寸山弟子都离开了方寸山,他带着山主蓝如玉不知所踪。方寸山……方寸山……”
    瑾公主连连说了好几句“方寸山”,才把接下来的话说完,“方寸山……现在已经没有方寸山了。”
    唐未济莫名感到一阵哀伤,他迅速低下头来,只觉得自己眼眶周围变得滚烫。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看向床铺内侧,咬住了自己嘴唇上的一块皮肉,手指捏成拳头,拳头用力抵在床 铺上,他怕自己拳头会颤抖。
    “什么叫没有方寸山了。”
    “方寸山宣布解散了。”
    “这是龙渊卫愿意看见的情况吧。”
    “龙渊卫已经入驻方寸山了,除了方寸山的水墨云台被大师兄带走,其他的东西都还在。”瑾公主使劲抱住唐未济,哽咽着,“你答应过我不激动的。”
    唐未济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与瑾公主说的话看似平淡,却藏着很重要的信息。
    三万龙渊卫在门三的带领下守在方寸山不远处,在这样的威慑下怎么可能会有酒馆的人上山刺杀。酒馆的人能够上山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他们的行动是受到了默许的。
    门三的行动是圣皇缄默的意思,那么酒馆的这些乌鸦能够上山又是谁的意思。
    圣皇惜才买剑,不愿意买剑与自己有激烈冲突,却又因为九长老的事情不得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方寸山的散去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对于他们这些曾经把方寸山当成是自己家的人来说,如何能够接受得了这样的一个结局。
    唐未济的心中一直在响着一句话。
    方寸山最大的特点是什么?护犊子!
    方寸山从上往下有着极高的凝聚力,买剑敢为了他站在陆远面前,他敢为了小木鱼一拳一拳打上化广峰,那些实力不如他的方寸山弟子敢冒着天下之大不讳挡在太玄教上被污蔑为妖族奸细的唐未济身前。
    没人敢欺负方寸山的人,因为方寸山的一群人会像疯子一样站出来嚷嚷着“这里是方寸山”。
    这些都是他的兄弟,是值得他去以生命守护的人。
    如果说唐未济在守望者之森复活的时候觉得人间还有什么是让他放不下的,便只有方寸山与瑾公主了。
    而现在……世间再无方寸山。
    这让他们这些方寸山弟子怎么办。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会站在唐未济的面前,平静却无比坚定地说出那句话了,他也再不会站在别人面前说出那句话了。
    “这里是方寸山。”
    方寸山已经没有了。
    唐未济拼命眨着自己的眼睛,不断皱着自己的鼻子,竭尽全力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他的脸颊因为用力过猛在剧烈抽动着,他胸前的一些伤口重新崩开,粉 红渗透麻布,晕开一朵朵娇花。
    瑾公主抬起手,看见自己的手背上有一些透明的水珠。
    她回过神猛地抱住唐未济,哭着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都还在呢。”
    这句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反而像是有一种魔力,唐未济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的身子不再抽动,他的拳头渐渐松开,紧皱的鼻子舒缓,他叹了口气,瞪大了眼睛把眼睛里面剩下的一些水收了回去。
    “没事。”他轻声笑着,微微往后,靠在瑾公主的身上,轻轻拍 打着她的手背,“没事,我没事。”
    瑾公主害怕极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反常的唐未济反而给了她极大的压力。
    “你别试图挑战他,他会毫不犹豫杀了你的。”
    唐未济知道瑾公主说的是谁,“他没有做错什么。”他轻声道:“在他的角度,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你也不用怪他。从九长老出现在方寸山的那一天起,这样的结局便已经预定了,这已经算好的了。”
    “你真的没事么。”
    “你说的对,他们毕竟都还没死。只要没死,就有希望。”
    瑾公主默默点了点头,稍稍松开手臂,却还是环着唐未济的腰,“这些日子我很难过。”
    “难过就对了。”
    瑾公主瞪大了眼睛。
    “你若是不难过,我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唐未济牵起嘴角,“我是你的小太阳啊。”
    瑾公主闭上了眼睛,突然感觉一身的疲惫就这么走了。
    能抱着自己的小太阳,一定很幸福吧。就像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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