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一场雨一场热,守望者森林也是如此。
    石村村长的背后全是汗水,却不是因为这天气热的。
    这位大名张铁蛋,小名石盘的石村村长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表现。
    他没了三仙境的镇定,颤抖着声音,满是希冀地看着唐未济,很是尊敬,“唐师,您说的是真的么。”
    “你放什么屁呢。”白发老妪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唐师说的话还能有假?”
    她扭过头,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小心,生怕这是一个梦,会随时破碎。她小心翼翼问道:“您说我说的对么。”
    唐未济表情严肃,“放心,我有很大概率成功。”
    他想了想,还是选择了与他们说实话,“刘前辈,你还记得牧之么。”
    “前任村长?”白发老妪有些茫然抬起头,“记得,他失踪之后就再也没音讯了,也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
    “他们并没有遇到什么恐怖的事情。”唐未济道:“你们会见到他们的,他们去了人间。”
    白发老妪和石村村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气,同时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可能。”
    “他们去往人间之前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具体细节等你们见到了牧之可以自己问他,对了,他现在化名李望。”
    刘美人与石村村长对视了一眼,同时看见彼此眼中藏着的惊愕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雾村的前任村长下路连他们都不知道,唐师却能知晓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够知晓他现在的化名,看样子唐师的到来并非偶然啊。
    他们在心中存了些许忌惮,对唐未济更加恭敬。
    “他当初用的也是一样的法子。”唐未济取出了那副画,“去往人间的秘密就藏在这幅画里。”
    石村村长一拍脑门,“对,我想起来了,牧之失踪之前的确找我要过这幅画。”
    “我不能保证我一定能够回到人间。”唐未济道:“我得多试几次,你们要有失败的心理准备。”
    “够了,足够了。”石村村长激动得连连点头,他像是梦呓一般闭上眼睛,无比虔诚,“能让我们看见一些希望,便足够了。”
    唐未济只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沉了一些。
    ……
    距离唐未济死去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除了某些人,已经没有人再去提及唐未济。
    时间是最无情冷漠的,人死了之后,你遗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便会随风被磨平,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人记得你。
    很多人把自己看得太重,事实上却是除了你自己,谁也不会在乎你。
    小木鱼在方寸山收拾东西,准备和听雷等人前往极北之地。
    龙州府与极北之地有些距离,极北之地和上德峰也有些距离。
    距离上德峰开启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若是去得迟了,怕会惹人不喜。
    上德峰的那位卖酒翁装聋作哑这么多年,什么话也不说,却还是被人摸出一些喜好,众人记得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不守时间。
    上德峰三年开启一次,巧的是大雪山白龙一脉的圣地也在上德峰,每次盛会人族血修与大雪山妖修都会齐聚一堂。
    到那个时候,气氛总会有些诡异的,但好在上德峰禁止明面上的争斗,不管是人族还是妖修惦记的都是成为三仙的那点契机,不会在那边大打出手。
    在卖酒翁没有去上德峰之前,上德峰仅仅只是上德峰,是白龙一族的圣地,在大雪山深处,极北之地的最北处,没有人愿意去。
    后来卖酒翁把整座上德峰写满了虫螽文,金色圣言高悬天空,遮天蔽日,才引得诸多势力争相探访。
    小木鱼机械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心里想着的是师父对自己的谆谆叮嘱。
    外面称心叫道:“我准备好了。”
    小木鱼“哦”了一声,转头看向门外,思绪莫名飘飞。
    上德峰的盛会关系到踏入三仙境的契机,大师兄亲自带队,要是唐师兄没死的话,最有可能得到那三仙境契机的应当是他们两个吧。
    这是一场盛会,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只要对三仙境有些野望的年轻人都会前往,方寸山三代弟子只要是化气境往上的都会倾巢出动。
    除了方寸山,各州各府各地的宗派都会派人出来,就连天都军方都会派人前往。
    想到这一点,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剑南道,想到了剑南道,便也想到了太玄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唐未济。
    小木鱼叹了口气,把背上的行囊紧了紧,狠狠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踏出门槛返身关上屋门,淡淡道:“走吧。”
    称心比之前白了许多,也瘦削了许多,身后交叉背着两柄剑,闻言只是“嗯”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冷若冰霜。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去,从他们身后看过去,不知为何有种淡淡的伤感。
    ……
    极北之地与龙州府的交界处有一处极有名的酒肆,名字取得挺肆意,名为忘忧。
    忘忧酒肆主卖一种青梅酒,春夏时候取窖藏地底的陈年青梅酒最是甘冽,哪怕是酒量最好的人饮满一坛青梅也能酩酊大醉三日之久,故此这种青梅酒也被称为忘忧酒。
    约莫半月之前,忘忧酒肆来了一位新伙计,是个半截脖子入土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模样平平无奇,穿着一身黑色沾满了灰尘的道袍,散着一个发髻,自号“松云”,每每谈及众人感兴趣的事情必然以“我当初如何如何”为开头,说话口气大得吓人,酒客乐得听他满嘴胡言乱语,只当寻到一味新鲜的佐酒菜。
    松云留在酒肆的条件是每天有一小碗青梅酒供应,酒肆少年掌柜看他可怜,一碗青梅酒也值不了几个钱,便答应了下来。
    松云整日半醉半醒,与常来酒肆的老酒虫厮混透熟,这日正东摇西晃与同桌的酒客吹牛打趣,有人突然低下头,神神秘秘小声道:“哎,你们听说了么?”
    “什么?”
    “最近发生的那件大事啊!”
    “大事?最近还能有什么大事。”有人冷笑道:“再过几年大唐就亡了,还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么。”
    “哎,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那些个飞天遁地的血修的大事啊。”
    “啥啊?”
    “我也是听说的,听说有个叫上德峰的地方要开了,最近不少人往我们这里跑呢。”
    “有这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啊。”
    众人窃窃私语。
    “上德峰?”那个半醉半醒的老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支着胳膊,胡咧咧道:“我知道啊。”
    “老头儿,你又去过?”有人调笑他。
    “这我倒是没去过。”松云一本正经道:“哎,当初我想去来着,结果我那位师兄把我拦了下来,非让我把上德峰的机缘让给他。我这一心软可不就没去。”
    “真的假的?”有人被他唬住了。
    “你信他的。”有人笑着嘀咕道:“他这老酒虫说的话哪有真的,怕不是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在这儿卖弄呢。”
    松云咧嘴傻傻笑了笑,本有些疑惑的那人看着他的模样便也不再信,注意力重新转到了这话题上面来,“你方才说大事,就算咱们极北之地真有这地方,这上德峰能发生什么大事?”
    “真的,我听说咱大唐瑾公主也要去这地方。”
    “瑾公主去这种地方做什么。”
    “好像是……为了瑾公主的婚事?”那酒客喝得半糊涂了,吐词都有些不清楚。
    “你说啥?”松云突然探过脑袋来,浑浊的眼珠子似乎在发着光。
    那酒客吓了一跳,冷汗“嗖”一下就出来了,酒都醒了不少,下意识道:“听说此次获得三仙机缘的人会被圣皇指定为瑾公主的驸马爷啊。”
    酒客有些不满道:“我说,老松啊,你往常可不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
    松云愣了一下,紧跟着笑眯眯拍了拍酒客的肩膀,“小兄弟,实在抱歉,来来,这碗忘忧酒算是给你压惊了。”
    酒客嘀咕了两声,没挡住忘忧酒的诱惑力,又与其他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去了。
    松云与酒肆掌柜的请了个假,说家里有些事情,扔下个一头雾水的掌柜在那边嘀咕着你还有家人?一溜烟跑没了影。
    松云找到俞永镇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准备出家当和尚了。
    这不是一句虚言,是俞永镇真心实意准备做的事情。
    没人剃度,这好办,谁也没规定出家当和尚只能去南宗啊,自己动手就是了。
    没有寺庙,随便找个废弃小庙修一修,求一个清静也无不可。
    松云扯住要给自己剃头发的俞永镇,两人僵持不下。
    极北之地的那件事情发生了之后,俞永镇自然知道自己是冤枉了唐未济,在南北野山宗覆灭之后心如死灰。
    他们因为唐未济而凝聚在一起,如今唐未济死了,他们便是树倒猢狲散。
    阴都的那位宗主一直想找唐未济报杀子之仇,如今唐未济死了,他们两个阴都的叛徒不敢在这里久留,自然要离开极北之地。
    “松手。”俞永镇固执道:“我已经心如死灰,你拦我也没用。”
    “谁他妈乐意管你去做和尚。”松云道人气急败坏,“我来是有事找你商量。”
    “不听。”俞永镇要把他往外撵,“我耳根清净,凡尘俗世的事情与我无干。”
    松云道人比不上俞永镇的力气,被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双手双脚胡乱蹬着,挣扎半天无果,只得叫道:“和咱们小侯爷有关系!”
    俞永镇的动作突然停下。
    对于他这样重感情的人来说,曾经误会过唐未济这样的事情是他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
    最重要的是被他误会的那个人还死了,主辱臣死,主子都死了,他们这些为臣的又应当怎么去做?
    俞永镇松开手,松云道人“哎呦”一声砸在地上。
    俞永镇没有回头,“小侯爷已经死了,你要是敢拿小侯爷做借口,我敢和你拼命。”
    松云道人连忙道:“我对小侯爷的忠心天地可鉴,不比你小子差,我敢拿这事儿消遣你?”
    俞永镇高大的身躯逐渐佝偻,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中央,“发生了什么事情。”
    松云道人把自己在酒肆听到的事情告诉了他。
    俞永镇愣了一下问道:“这和小侯爷有什么关系?”
    “笨啊你。”松云道人恨铁不成钢,“咱们小侯爷和瑾公主是什么关系,你想想乐游园的事情,小侯爷愿意为瑾公主做出这样的牺牲,这关系明显就不一般。”
    “所以呢?”
    “这次上德峰开启与往常不同,夺头筹的人可是瑾公主的驸马爷,这不是戴咱们小侯爷的绿帽子么!”
    俞永镇的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
    绿帽子?
    “不行!”他高叫出声,猛地抬起头,站起身一把扯住松云道人的衣领,眼中射着冷光,声音从齿缝中传出来,“这绝对不行!”
    “废话!”松云道人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气都要喘不匀了,“不是我要抢瑾公主,你放手,放手。”
    “你要抢瑾公主?”俞永镇的声音高了八度,眼珠子里都窜出火来了,扯着衣领把他举在半空。
    “我他吗!”松云道人差点没背过气去,粗口都爆了出来,“你他吗!”
    “松手,松手!”他使劲挣脱俞永镇的禁锢,咳嗽两声,脸都红了,“我是说有人,有人!你脑子跟你头发一起被剃了?”
    俞永镇怔怔道:“哦。”他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不知道。”松云道人咬牙道:“实在不行,咱俩把那人弄死,小侯爷已经死了。”他盯着俞永镇的眼睛,“死都死了,咱们不能让小侯爷死不瞑目受这鸟气!”
    俞永镇深以为然,“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你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松云道人觉得自己脾气真好,现在都不随便杀人了。
    ……
    方寸山那位双臂黑红如焦炭的炼器长老悠悠看着山外,轻声叹道:“时机终于到了。”
    他转头与邱长老笑道:“应当把他迎回来了,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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