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未济曾想过原来哪里的石头都是一样的颜色,那是因为他没有见过浮池之渊。
    每一个曾经去过浮池之渊的人都对那边的印象极其深刻——那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城池,那铺天盖地的阵法,那道黑色的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渊,还有每时每刻都会发生的妖族冲撞浮池之渊被阵法反击化作的滔天血雾。
    很少会有人注意到浮池之渊的岩石——因为眼前的场景太过宏大壮阔,而岩石又太过渺小。渺小的事物总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尤其是在有着极其强烈的对比情况下。
    浮池之渊的岩石是深红色的,每一块黑色岩石上斑驳的深红色都是被鲜血所浸透,在岁月的压迫下彼此再也分离不开。
    这些鲜血有的是妖族的,有的是人族的。在近段时间里浸染最多鲜血的时期当是在十五年前,浇灌了三十八头大妖与老三营九千人鲜血的石头艳如夕阳。
    弘光的桌子上放着一块鲜血似血、烈如艳阳的石头,不过指头大小,却放着刺眼的光,就像是一团火球。
    作为曾经的青龙营守将,现今的护国公、正一品神策将军,弘光的传奇经历在说书人不遗余力的吹捧下传唱至今,相信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些言语必然也会在后世流传,脍炙人口,千古流芳。
    比如青龙营斩杀大妖三十八,弘光一人独占一半;比如铸造那十三具棺椁的时候,弘光引动天地,召来青龙真影,力挽狂澜。
    当然,最值得人传唱的却是他兢兢业业守护大唐——很少有人在当上国公之后依旧驻守浮池之渊的,弘光是第一个,况且他用了十五年时间把浮池之渊的法阵打造得滴水不漏,于国有大功。
    很少有人知道弘光留在浮池之渊还有其他的原因——因为恐惧。
    恐惧向来是一样很奇特的情绪,因为它可以鞭策一个人成长,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一个人。
    弘光早在十五年前便踏足三仙境,按道理来说这世上绝对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恐惧了,但玩过斗兽棋的都知道,克制大象的恰好是那一只小小的老鼠。
    弘光怕的便是那一只在十五年前无端消失的老鼠。
    十五年前的那场惊天谋划,在整个妖族与人族的命运博弈之间,有两个人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以全族的未来为筹码,与对方互达成了一个共识,而那个共识恰好都是为了他们自己一人一妖。
    就像是两个巨大齿轮下面的微小齿轮,为了自己的命运各自背叛了各自的种族,然后貌合神离地站在了同一战线上,为博一个彼此的郎朗青天。
    十五年过去了,弘光与十五年前的自己相比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就连身上的那身甲胄都没有在岁月的侵蚀下蒙上什么灰尘。
    他仔细打量着桌上的那颗岩石,最终叹了口气,用一块青色的布蒙上了那块石头,看着透过青色的布漏出的红光,悠悠开口道:“这便是那十三具棺椁拼死保护的东西么?”
    黑暗中有人恭敬回道:“属下在那十三具棺椁之中找了十五年,确定就是这样东西无疑,这其中藏着那十三人最精纯的血脉之力与庞大驳杂的玄武营一切秘密。”
    “那么你看过了么?”弘光看似不经意间地问道。
    “噗通!”
    黑暗中似乎响起一声闷响,有人跪在地上,颤声回道:“属下不敢。”
    弘光叹了口气,“不敢的意思就是想咯?”
    “咚咚咚!”
    有人似乎在不断磕头,“属下不敢想。”
    弘光把那颗石头收入袖中,“一颗普普通通的石头能变成稀世珍宝,那么你说十五年前逃走的那只老鼠会不会有一天化身真正的巨龙?”
    那人在不断磕着头,话语却依旧清晰,“此次有陆将军前去捉那只老鼠,必定手到擒来。”
    “十五年了啊,我找那只老鼠十五年了,区区一个陆远,怎么能让我放心。”弘光叹了口气,看着黑暗中不断蠕动的那团黑雾,“你对玄武营熟悉,你去帮帮忙。”
    他说的是陈述句,类似于命令。
    所以黑暗中的那团雾便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无比感激,“属下必不辱使命。”
    “目标在方寸山,收拾一下,即刻出发吧。”
    “是!”
    ……
    所有人都以为陆远要出手了,所以他们都很紧张。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情,老四营每营设守将一名,副将三名,四人都是三仙境起步,所以面前的陆远最低也是玄仙境。
    而方寸山山主蓝如玉不过才三元境大圆满,距离玄仙境尚且有一步之遥,即便是神秘莫测的九长老也不见得是陆远的对手。
    若陆远当真动手的话,怕不是要展开方寸山的护山大阵,而大阵一触发,便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将站在青龙营的对立面,站在青龙营的对立面,便是站在整个大唐的对立面,也是站在整个人族的对立面。
    一念及此,不少人不仅对唐未济怨念更深,连带着对一直护着唐未济的买剑也有了许多怨念,便下意识忽略了买剑背对着唐未济说的那句话。
    陆远头盔中的青色雾气越来越重,已经有丝丝缕缕的雾气飘散了出来。买剑手中的长剑已经尽数出鞘,他的黑发无风自动,如鞭子一般顺着面颊向身后抽打,“噼啪”作响。
    所有人的精神都如弓弦一样紧绷,而今只需要某一处异动,便有一场滔天大战。而那处异动很简单,简单到一个人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或是呼吸重了一些;又或者是天空中飘下的雪花拦住了某个人的视线,便可跟着割断那根绷紧的心弦。
    最先动的是五雷峰一位刚刚入门的弟子,实力不高,只有养气境,声音却大得很。
    他的一声怒吼,让陆远头盔中的青色雾气一瞬间涌了出来,铺天盖地,将整个承流峰笼罩在内;让买剑手中长剑一声轻鸣,狂风自剑身而起,上天九万尺。
    整个承流峰上剑鸣不断,雷芒电光暴涨,火光舞动如蛇。
    水墨云台下压百丈,几乎触碰到承流峰峰顶那棵孤傲青松。
    墨色云台引来无数血红色的闪电,化作一座囚笼。
    白玉云台上那些玉宇琼楼崩散,倒悬而起,笔直指向地面,以塔作箭,随时准备攒射而出。
    千钧一发,眼看大势不可逆,陆远那一击却没能发出,因为有人说了一句话。
    蓝如玉叹了口气,声音在唐未济的耳边响起,也在所有人的耳边响起,“既然陆将军坚持,你便测一测又如何。”
    “呼。”
    承流峰上不知多少人同时呼出了一口气,竟吹得那青色雾气有所动摇。
    陆远的攻势迟迟没有发出,就连白玉云台上的许多长老也惊觉自己背后已是一片冷汗。
    唐未济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终于从买剑身后站了出来,“我来吧。”
    买剑握着大风的手依旧稳定,天空中的那道长风却开始摇晃起来。
    青色雾气铺开时的速度很快,收起来却很慢,等到雾气尽数收起的时候,唐未济已经悬在了半空,被拘到了那滴青色血液化作的笼子面前。
    天空中的长风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逐渐消失不见。承流峰上被阻断的雪花再次洋洋洒洒。
    雪花没有桌面大了,又恢复成了巴掌大小,因为有人不愿意这测试的结果没人看见。
    青色的笼子分出无数道细如藤蔓的青色枝叶,把唐未济层层包裹在内,然后笼子里便开始生出一种风。
    陆远头盔下的那双眼睛骤然间睁大,他摇晃了一两下,认出这道风的他心中无比震惊,心想这怎么可能。
    这道风威力不算大,但绝对算得上稀奇,实际上这只是一种证明,所以见过这道风的人很少,至少承流峰上方寸山弟子从未见过。故此他们的面色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次测试的结果到底如何。
    许多原本等着唐未济被陆远指认玄武血脉,而后暗自松一口气,然后再以最激烈的讨论方式述说自己先见之明的弟子憋着那口气,一时间竟有些惶惶然。他们并不知道结果,却从眼前青龙营三人的安静中嗅到了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买剑认出了那道风,所以他在最开始的惊讶之后笑得很是畅快,就连怀中的大风都蜂鸣不断,似乎在为主人的喜悦而喜悦。
    一直说自己朋友满天下的魏孝熙翰看着那道青色的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又使劲揉了揉眼睛,暗骂了一声,“卧槽,这样也行?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蓝如玉同样认得那道风,因为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他不仅听说过这道风,甚至还亲眼见过,所以他把手中的折扇收了起来,笑着问道:“陆将军,测验结果如何?”
    陆远紧咬着牙,铁青着脸,头盔下的那双眼睛锐利似箭。
    这道风名为“青龙”,三千青龙营每人都会,这让他如何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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