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告急!”
    苍茫大地,黑色深渊,深渊之前跪着的士卒身披残甲,浑身鲜血,像是刚刚从地狱中爬出来。
    “明关出现大批妖族,明关十里,阵纹磨灭过半,请将军速援!”
    在他们的身后,有一只巨大的黑色手爪,被人斩断,笔直竖在地上,如一座高山插入云霄,黑烟滚滚,吞吐缭绕其中。
    “钜留法文崩溃,朱雀营悉数战死,请将军支援!”
    地面上包裹着那黑色深渊的巨大法阵再一次爆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建造在法阵上方的城池又有无数崩碎,最后只余下十三座勉力支撑。
    “将军,来不及了!是走是留,给个话啊!”
    有人忍不住上前进言,高台上端坐着的那位老将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扫视着高台之下的兵将。
    人人惶惶不安,眼中透露出惧怕,恨不能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这个正在有恶魔往外爬的地方。
    他没有说话,百里之外突然有一道剑光笔直刺向天空,有人声嘶力竭吼道:“世人谓大德大威青龙,大凶大煞白虎,而今只见白虎探爪,不见青龙现形!白虎自我始死绝,青龙有何面目存世!”
    话语声悲愤,随着剑芒在天空爆碎成四道,分送四方天地,声音逐渐消失,最终只留下那座深渊。
    老将目光疲倦,“青龙依旧没有消息么。”
    “全无消息。”
    他把目光看向眼前的十三个人,轻声叹气道:“起来吧。”
    他一个一个看了过去,目光像是刀子一样要把他们的容貌刻进自己的心中,“朱雀亡,白虎绝,青龙藏,三千玄武也只剩下我们十四个了。”
    “浮池之渊是决计守不住了,你们走吧。”
    “将军!”众人惊呼一声,拜伏在地,涕泪四下,一个都不曾动弹。
    老将闭上眼睛,“将军百战死,我早料到有这一天。我能战死沙场,为守护人妖两届通道而死,死得其所,死得好!此生再无遗憾,你们带上我的幼子,赶紧走吧。”
    在台下距离老将最近的那位突然笑了,他大咧咧站起身来,回头吩咐道:“我乃玄武营右都尉!将军赴死,我岂有苟且偷生的道理,你们保护好将军幼子,我留下。”
    此言一出,惶惑,惊恐,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坦然赴死的勇气。
    又有人笑道,“我虽然不才,也领一个百夫长的称号,手下无兵,愧对这名头,不如跟着一起死算了。”
    “茂才年纪最轻,天赋最好,不应当死在这里,让他带着未济走吧,我们这些老骨头,即便走了又能去哪里。”
    “玄武禁绝封以我等十三人的性命献祭还差不多,就凭将军一人,只怕远远不够啊。”
    老将没有推脱,洒脱大笑,“百年大唐,千载玄武,我玄武今日当灭,诸兄赴死从容!愿以我等遗骨,再为大唐争取二十年岁月。”
    “愿以我等遗骨,再为我大唐争取二十年岁月!”
    他们齐声吼着,面容肃穆,看向最后一人。那人眉眼稚嫩,却已满脸风霜。
    他并没有推辞,甚至连推辞的念头都不曾有过,他只是郑重行礼道:“诸兄走好,茂才必不辱命!”
    剩余十三人,包括将军在内,郑重还礼,“茂才珍重,玄武遗脉便交给你了!”
    茂才抹了把脸,离去背影决绝,不曾回头。
    只是在出了玄武营的时候拜了三拜,一拜朱雀玉石俱焚,人人面朝深渊而死,背后无伤;二拜白虎死守国门,寸土不让,死前杀大妖三十八头,举世无双;三拜玄武三千袍泽兄弟除他之外无一人生还,三千人黄泉道上长歌而行,潇洒恣意,不曾抱怨半句。
    只当自己已经死了罢!
    他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最后抱紧怀中躺在残甲之内昏睡的三岁小儿,看了一眼全无动静的青龙营,狠狠吐了口唾沫,扭身便走。
    在他身后,十三人的血脉之力显现,化作十三具棺椁,悬浮在浮池之渊上方,镇压!
    生命气息在这片禁地上面消逝,茂才脚步加快,像是要逃离这里。
    有的时候,活着要比死去需要的勇气更多。
    时天元二年,妖界大举进攻,浮池之渊崩碎。
    不久之后,有消息传出:镇守浮池之渊的四大营中,玄武逢战不出,畏畏缩缩,以至贻误战机,让妖族攻破通道。朱雀白虎才不配位,与妖界交战半柱香便溃败而逃,全营死绝。幸得天佑大唐,青龙一营力挽狂澜,斩大妖三十八头,后铸造十三具石棺镇压其上,为我大唐续命二十年。
    这是宝贵的二十年,可以让人族做好充足的准备。
    这个消息传出之后,青龙营名声大噪,守营大将弘光封镇国大将军,名垂青史,为万民敬仰。
    玄武一脉获封“龟奴”之名,遗臭万年。
    ……
    素雪落雨,冷月孤星暖河汉。
    淡烟昏草,破庙寒灯请朔风。
    这是一间建在半山腰的破庙,庙中间的武圣老爷的泥胎塑像已经塌了一半,金漆不知道被哪个胆大包天的破落户囫囵刮走了,剩下一堆藏在光鲜外表下的丑陋泥团。
    北地苦寒,庙外大雪纷飞,银装千里。
    冬夜里的破庙门关得严实,纵然风雪使劲敲门,也被死死挡在了外面。
    破庙正中间的位置生着一堆火,柴禾快要烧完了,只剩下零星的火点在烧红的木炭上翩翩起舞。
    光暗明灭不定,武圣老爷的影子便在墙上不断被拉长缩小。
    寂寂的破庙之中,这诡异的景象一直持续着,那火堆就像是永远燃烧不完,跃动的火苗也永远不会停息。
    这一切直到某一个诡异景象的出现方才被打断。
    那武圣老爷没了头的影子突然间便有了脑袋,不仅有脑袋,还是带着胡子的侧面。
    在火苗起舞的瞬间破庙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出来。
    那人穿着一身薄薄的青衫,一双袖子被挽到手肘处,露出一双黑红如火熔岩的臂膀,狰狞可怖。
    火炭上跳舞的火苗像是突然僵住,紧跟着似乎一缩脖子,矮了半寸,从火堆上连滚带爬地跳走,钻进了破庙某一个角落。
    于是破庙内便只剩下火炭暗红色的光芒,光芒正对面,无声息出现的那人开始说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含着一枚烧红的炭,一个字一个字吐字含糊,“青城柳,百枚金,己亥,乙亥,癸卯,寅时,柳二公子拜了道。”
    这般没头没尾的话语若是落到了寻常人的耳中,只怕会以为这人是白痴,然而若是落到了懂行的人耳朵里,只怕瞬时间就要吓得面无人色。
    这是大唐最古老的杀手行话,又称“鬼切”、“切口”、“隐语”,只是近年很少有人用了,只有杀手之中那最尊贵神秘的一等人才会用这种切口说话。
    方才那人说的话意思就是说青城柳家答应的百两黄金已经到手了,己亥年十一月一日凌晨三点柳老太爷已经死了,但柳二公子找上门来了,是怎么回事。
    他说完了之后,破庙里面依旧寂寂,除了火炭偶尔碰着了旁边湿润的柴草发出的“噼啪”声,再无一点声音。
    这就很尴尬了,然而那人却像是丝毫未曾察觉,或者说他真就是一块石头,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边,耐心极好。
    空无一人的破庙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武圣老爷的身后钻出一颗跃动的火苗,火苗散出的火光投射到墙上的侧面多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在火苗的投射下便似乎要把这破庙撞破。
    他说话都是懒洋洋的,声音却极年轻,“拜了道的不上道,青山绿水走一遭,官府衙门打个滚,幽冥地府点柱香,心点心,面碰面,折了腿再拜苍天。”(找上门来的这家伙做事不地道,我甩开他们一次,送他们去衙门一次,最后没办法杀了几个人,他们知道怕了,才磕头求饶滚了回去。)
    双臂黑红如岩浆的那人却丝毫不惊讶,似是早知道他在这里,继续生硬说道:“砸了碗,撞了墙,鬼打鬼,魂转圈,三星两点雨水。”(你这么做容易砸饭碗,等到你碰着硬茬子我也救不了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武圣老爷身后的那道影子“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魂转圈,头点地,睁眼还看天,青山依旧笑沧海,任谁跺不动脚,放不了屁。”(我死了也不怕,有你在谁敢动我,他们动不了,最多也就过过嘴瘾。)
    那双臂赤红的人影便突然安静下来,不说话了。
    武圣老爷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听那道年轻声音换成了正常说话方式,不慌不忙地说道:“茂叔,等我一下啊,我穿个衣服,你知道,这天气一热,我就喜欢光着身子睡觉的。”
    这年轻人说话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外面大雪纷飞,庙外檐角冰棱子挂了一串,他居然还嫌弃热!
    然而事实似乎便是如此,年轻人很快便穿好了衣服,从武圣老爷的泥胎后面钻了出来,头上顶着方才跳舞的火苗,满头大汗,红光满面,敞着怀,像是喝醉了酒。
    黑红臂膀的中年人古井不波的眼神一个恍惚,有了些忧伤,但他很快便醒过神来,再次恢复成了冰山一般的冷硬。
    面前的年轻人今年十八,十五年前他才三岁。
    十五年前发生了很多事情,十五年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比如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稚童精心雕琢成了一柄杀人利器。
    那年轻人撩起衣摆扇着风,看着中年人傻笑,眼中暖意正浓。
    到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极亮,就像是两颗乌溜溜的黑珍珠,倒是那眉毛本是剑眉的形状,偏偏在尾端往下弯了弯,那股子锐利的感觉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亲近。
    任谁看见他也不会想到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杀神“枕边人”,传闻中他之所以有了这么个称号,是因为那些死去的目标临死前都能感受到他轻轻喷在脖子上的呼吸。
    细思极恐。
    那中年人很满意地看着他,盘腿坐下,絮絮叨叨说道:“方寸山上的水墨云台下压了三寸,周遭可能有妖族出没,你需要多注意。”
    “嗯。”
    “南宗佛子放出话要找你谈谈佛经,我看他想要借此杀你倒是真的,别放在心上。”
    “六根不净,还号称佛子,我看是佛门弃子还差不多,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放心,我不会理他的。”
    “雪里山后天又有一场儆尤会。”
    唐未济正掀起袖子扇风,听到这里,动作便突然僵住了。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是为儆尤会,暗地里又被人促狭叫做鞭尸大会,鞭的自然是十五年以来人族最大的罪徒玄武。
    他沉默半晌,最终苦涩道:“与我说做什么,儆尤会年年都有,你从来都没有允许我去过,那些灵龟血脉的人,就活该去死!谁让咱们玄武一脉是灵龟血脉的祖宗,谁让我们见不得人呢。”
    “往日你去了也是无济于事,每届儆尤会背后都有人坐镇,你去了救了不人不说,怕是要白白送死。”
    唐未济听到这里,眼睛却是一亮,他听出了其中三味,激动之余又有些忐忑不安,“茂叔,你的意思是?”
    “对,这次儆尤会有所不同,你可以去。”茂叔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主持这次儆尤会的是方寸山的一名内门弟子,境界不高,口气大得很,说是只要有人能打败他,这次儆尤会便就此作罢。”
    “我听着怎么像是请君入瓮呢。”唐未济冷笑道:“还是方寸山对此人抱有极大信心,这是要杀鸡儆猴?”
    “两者都有,方寸山派出的那人是宗门雪藏的天才,境界不高,但实力不小,我打听到消息,很可能是专门冲着你来的,有人猜到了你的血脉之力了。”茂叔看着他,轻声道:“我建议你不要去。”
    唐未济陷入了沉思。
    夜雪无声,银月隐辉,暗渡星汉的几颗大星紧跟着晦了光亮。
    天放白,通红的火炭上多了一层薄薄的白灰,也没再那么亮堂。
    一直到雄鸡高唱,日出金光,早霞染红万里,天地大放光明。
    唐未济终于抬起头,一双眼睛不知不觉布满血丝。
    他看着对面一直看着他的茂叔,狠狠点了点头,果断而急促地说道:“去!岂能不去!我玄武为小人所害,陷足泥坑,玄武正统只剩余我一人,父辈荣光不该由此湮灭,我必将洗刷他们所受到的冤屈,以平诸叔伯在天之灵!”
    “十五年了!五千多个日日夜夜,茂叔你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么?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复仇!我的脑子里就像是有人在凄厉惨嚎!”
    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双目赤红,面颊烧得火热。
    他一把扯掉了身上刚刚披上的衣服,露出满是伤痕的上半身,用力推开破庙的大门,面朝着北风,面朝着雪地,面朝着这片冰冷的世界,模仿着脑子里的叫声,声嘶力竭地嘶吼,向着天地宣泄。
    “报仇!报仇!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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