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看其他仙官的表情也能想得到,季雪庭即将开始的临时仙生活,大概会……很不好过。
    做出这样明晃晃的反派行径过后,离朱兴致勃勃,又在看季雪庭,很显然就等着面前这个修为浅薄又没有什么见识的漂亮小仙发作一番。
    却没想到,在发现自己被派往了这么一个神憎鬼厌的地方之后,季雪庭首先问的却是另外一句完全不相干的:“……离朱殿下,请问我可是已经领了正式的仙职了?”
    “自然。”
    离朱犹疑地答道。
    “那么,在下是否……现在便可以前往那瀛山赴任了?”
    季雪庭又问。
    “呃……这……当然可以。”
    离朱又答道。
    听到这句肯定,季雪庭脸上顿现如释重负之态。
    还没等离朱再开口,季雪庭便当机立断直接一个俯身,恭敬地拜过离朱,随即便拿着那仙箓,飞快地离开了通明殿。
    看他那架云离去的架势,不像是去赴任,倒像是在逃命、
    “等,等一下,你都不挣扎一下,其实还可以商量一下啊——喂——等等——”
    离朱喊了一嗓子,然而那季雪庭分明已经听到了离朱的喊话,脚下的祥云却丝毫没有半分放缓,反而猛然提速,就这般化作一道残影,倏然消失在了天边。
    只留下了离朱站在通明殿中,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离朱无语许久。这才拽过自己身边的副官,纳闷问道:“这人怎么都抵抗一下?瀛山是什么鬼地方,他难道不知道吗?”
    他身边的副官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我观此仙神色,他应当是知道的。”
    离朱周身凤凰火都变得暗淡了些。
    他又道:“那他怎么就这么跑了?”
    副官道:“大概是因为不想留在天界吧。”
    离朱语气中纳闷之意愈发深刻:“不想留在天界?那也不用这样吧……而且,他与天衢那厮之间不是特别生离死别,特别恨海情天吗?他怎么就丢下那寡夫脸就这么跑了?”
    副官听到这句,吭哧了半天,这才闷闷回应道:“殿下,以后你还是少看些话本吧。”
    季雪庭自是不知道通明殿中那位性情不太好的凤凰殿下如今正陷入了深深地纠结与迷茫之中。
    瀛山山神主这仙职自然不是个好差事,不过能够让他从那通明殿中及时逃出来,季雪庭倒也并不觉得有多气闷。
    反正他在人间磋磨了这么多年,山清水秀的地方去过,妖山鬼洞也没少钻,一座瀛山而已,无非就是清苦了一些……难不成还能比他之前以千年聚魂塑体更痛苦难熬?
    这么一想,季雪庭心中更加释然,往那南天门下界通道走去的步伐也愈发轻快,嘴中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几句小曲,唱一些什么“黄粱一梦数千载,三生冤债已成空”之类的唱词。
    这样一幅快活逍遥的模样,在一干忙忙碌碌的无级仙官中倒显得格外显眼,惹得许多仙娥……偶尔还有些仙官们时不时要往他这边看一眼。
    只不过,就像是季雪庭先前就抱怨过的,他飞升这天确实是没看好黄历,不算个好日子,诸多不顺。眼看着他都要下凡回人间的当口,竟然又生出别的变故。
    季雪庭走到半路便看到前方玉女仙童仙官仙娥挤作一团,熙熙攘攘开始往回赶。
    看到季雪庭还在往南天门那边走,手中还有仙箓,显然就是新领了职要去就任的仙官,有好心人便提醒道:“这位仙友,前方封路去不得了,你还是提前绕个路从落云梯那边下去吧。”
    季雪庭一怔,连忙道谢,问过落云梯如何走之后,他没忍住多嘴又随口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前辈,前方到底是为何封路啊?”
    那仙人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回道:“这位仙友怕是刚飞升上来吧?其实上界这般封路已是寻常啦。”说着他就指了指头顶,又道,“今个儿这回还是跟之前一样,是我们那位天衢上仙要闭关镇魔,为了避免有人打扰,所以才要封上三霄的天路。不过他们这个一封天路,我们下三霄的云路就全被截断了,这不,只能绕路。唉……不过也没办法,如今整个天下灵脉躁动不安,那天魔镇压在天牢之中也是经常癫狂,如果没有上仙镇压让它逃往人间,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呢。到时候我们这些人又要忙起来了,若是那样,我的头发都快脱没了……小兄弟,我是看你面善才跟你说的,唉,如今干活是真累啊……三千年前,太乙真人那边一炉生发丹才要半册功德,还可以买一送一,现在已经涨价到七册功德才行,你听着着价格,真是的,而且就算你拿了那功德过去还不见得能买到,还得买他那些什么回春丸啊吐真丹啊一起,说什么配货,你说是不是有病——”
    季雪庭同那好心仙官同行了一小段路,已是听得头脑嗡嗡只响,满脑子都只有什么上天庭是如果诓他们这些仙官加班不算功德,还有什么太乙真人那边治喉疾的药丸最后竟挂了个回春丹的招牌在卖之类的奇怪消息。
    等到好不容易跟那位仙官分开,季雪庭在原地站定了片刻,隐隐觉得自己之前似乎对某些事情有些在意,但如今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季雪庭倒也没多纠结,想不起来便也没再多想,依旧按着那好心仙人指的路,去找那落云梯的口子。
    但到底是初来乍到,季雪庭明明是按照那人指点走的,但是绕了一圈之后,不知怎么的,莫名就走到了一处桃花盛开的桃林之中。
    季雪庭原本一心找路,这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仰头看向那粉云一般的桃花。错落的树影中是婆娑的粉云,每一朵桃花都开得是如此之好,放眼望去,竟无一片花瓣有凋零之态。
    “这……便是天界的桃花啊。”
    季雪庭怔怔,轻声叹道。
    当年……
    当年他第一次与那个人见面,似乎也是在一处开得灿烂无比的桃花林里。
    宣朝最受宠的小皇子喝了酒嚷嚷着要“醉依桃花仙”,醉醺醺地爬上了树,宫人们吓得团团转,叫嚷个不停,结果直接引来了太子,还有,太子的客人。
    那人走到树下时,刚好,便是季雪庭一个身形不稳,直接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
    季雪庭掉到了他怀里。
    只不过,人间的桃花树不是天界的桃花树,人间的桃花树枝叶摇动之间,花落如雨。
    如今季雪庭再回想起过去,发现自己能记得的,竟然只有那一刻漫天遍野纷飞的粉色花瓣……而那个人的容貌表情,竟已经全然记不清了。
    “嘶——”
    而就在这一刻,季雪庭眼角余光一瞥,一道暗影瞬间让他回了神。
    从是从桃花中倏然窜出,然后笔直朝着他落下来的某样东西。
    电光火石之间,季雪庭猛然伸手,一把掐住了那玩意的脖颈。
    其实只差一点,季雪庭便要按照往日习惯直接将手中之物直接捏成一团滋滋肉泥,好在关键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这不是在妖魔横行的深山老林里,而是在清净优雅高大上的天界。
    于是险而又险地,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只不过,看清楚手中之物之后,季雪庭还是没忍住,皱着脸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嫌恶之声。
    “噫……”
    从桃花树上落到他手中的,竟然是一条通身漆黑,遍布细鳞类似小黑蛇一般的玩意。
    “这他妈也太恶心了吧。”
    若不是很确定那条“黑蛇”周身遍布清灵仙气不见丝毫阴晦,季雪庭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在天界的仙桃林中逮到了什么鳞类小妖。
    就,真的……很丑,很恶心……
    尤其是到了季雪庭手上之后,原本看着都跟一条死蛇似的玩意,竟然猛然间变得活泛起来,不断扭动着身体,就这么直接绕到了季雪庭的手腕手肘上,死死抽紧了。
    第7章
    眼看着那一条小黑蛇缠人缠得如此不设防,季雪庭皱了皱眉头,忽然间反应过来,这条黑乎乎的玩意恐怕并非是天界中路过野蛇。
    怕是哪位仙官仙子养在身边的仙宠才对,不然的话不至于这般亲人。
    这么一想,季雪庭原本都已经捏紧的拳头一瞬间就松开了。
    甚至在去打量那条小黑蛇的时候,也觉得似乎并没有第一眼看到的那么丑陋。至少那鳞片看着还是挺闪亮,虽然也就是黑漆漆的,不过扭动时光线变幻,那鳞片表面便会泛起一阵虹色光彩,就是那种……那什么五彩斑斓的黑。
    甚至就连那颗小小的蛇头看着也十分狰狞威严,很是不俗。
    不过,到底也只是灵宠,哪怕看上去十分唬人,那股吐着信子企图跟人腻歪的劲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
    “也就是在天界这种地方……你这种小东西若是在我们那里,早就被人抓去取丹然后炖蛇羹了。”季雪庭冲着那小黑蛇嘀咕道,说完便准备将那条蛇从自己手臂上撕扯下来。未曾想指尖碰到那条蛇的蛇尾,才发现那黑不溜秋的小东西身上竟然全是血迹。
    季雪庭一怔,再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条蛇尾部和腹部都满是伤口。
    许是之前就被饲养者所伤,又或者是乱跑乱逛从富贵乡中流落野外得来的伤口。
    “倒还是只小可怜。”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看那小蛇可怜,于是掐了个指诀,挤出一点灵光顺手抹在了那黑蛇身上,抚去了一些最严重的伤口,然后便将那小蛇放回到了桃花树上准备转身离去。
    没曾想他才迈开两步,又听到树枝摇曳的轻响,随即又是一道黑影,黑漆漆,湿哒哒,冰冰凉地从树上窜出来落在了季雪庭颈间,差点儿从他衣领中钻到他里衣中去。
    好在季雪庭眼明手快,一把拽住那条蛇的尾巴将它从衣领中扯了出来。
    季雪庭这下是真的皱了眉,可那黑蛇依旧无知无觉,见有人搭理它,便依旧张着嘴,露着毒牙吐着信子,自以为可爱地同季雪庭撒娇卖乖,好似这般就能重新给自己拐个新的饲主一般。
    ……这天界人养的灵宠,智商看上去也不是很高的样子。
    只可惜,季雪庭却并非是那等好心,纯善,而且生活优渥的天界仙官。哪怕是这条小蛇这样努力了,季雪庭也只是带着一抹浅笑,干净利落地又将那小黑蛇丢回了树上——并且在那条小黑蛇来得及反应之前便丢了一个小小禁制过去。那禁制不过也就能坚持个一刻钟,却也足够让那条小玩意儿不至于再黏上来。
    “抱歉我那儿实在是穷,你……还是找别人来养你吧。”
    季雪庭笑眯眯冲着那团团直转的小黑蛇说道,接着便毫无心理负担的迈开步子离开了那片桃花林去找那下界入口。
    等出了那片林子,桃花不再,无论是三千年前那段模糊的往事,亦或者是那条莫名出现的小蛇,便都已经被季雪庭丢到了脑后了。
    这么一耽搁,季雪庭又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那备用下界通道落云梯。
    在那天门关口交递仙箓核验身份时,季雪庭免不了又被人暗自观察了一番,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不停叹气,只恨不得能早点离开天界这等倒霉地方。
    奈何在他准备拂袖往那下界跳的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尖利呼唤:“季雪庭——季雪庭仙君!季雪庭在吗?!”
    季雪庭如今是一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觉得胸口发紧,本想装作没听见往那凡间一跳了之,但最后还是犹豫了那么一瞬。
    然后整个人就被人从落云梯口拽了回来。
    回头一看,拽住他的却是个面白消瘦的中年仙官,见着季雪庭时很是有些怨气。
    “季仙官,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倒让下官好找……”
    季雪庭被那人不阴不阳明里暗里质问了一番,好半天才搞明白,原来此人严格说起来,竟还是自己的下属。原来是那离朱为了与天衢仙君找不痛快,使袢子给季雪庭点了那么个瀛山山神主的职位,回过神来后才觉得此事办得其实有点儿不太妥当。只不过差事既然已经点下去了,确实也没有立刻便收回的办法。心高气傲的凤凰被季雪庭这等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架起来有些下不来台,最后只得一边捏着鼻子骂些“果然跟天衢那混蛋相关的家伙也都不是好东西”之类的话,一边在通明殿里随便点了位书吏,叫人作为侍从跟着季雪庭一同下凡去:那瀛山山神主的职位空缺百年,如今下界神位上是空荡荡白茫茫一片好干净,从理论上来说,也确实得由通明殿出面点人,把这山神主地一整套行政班子给配齐才是。
    然而,既然是“理论上来说”,那么实际操作上来看,事情往往就不是这么办的。
    一般来说,能被点成山神主这种清贵职位的仙官,多半都是身份尊贵大有来头的仙人,不过是不耐烦处理人间杂务于是点个清闲点的差事熬个资历而已。这一类的仙人身边往往侍从如云,哪里又需要通明殿出面安排人。这么千万年来,也就只有季雪庭这么一位奇葩,一穷二白,修为惨淡,还是个临时仙人,最后却当了山神主。那被离朱随意点去作为他侍从的书吏,自然是遭了无妄之灾,平白无故便从个好端端的上界小官,变成了那等穷山恶水穷困潦倒的山神侍从。
    季雪庭暗自思忖,觉得若是自己与那人易地而处,怕也是十分悲愤。于是倒也并未在意那仙官的态度,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山神主的仙箓,挑了那书吏的身份文书飞快地瞥了一眼,只见那人姓鲁名仁,乃是四千年前便已考上正式仙职的一位资深仙官,虽说这几千年来一直辗转各殿只做文书方面的事物,那履历和考评看起来倒也十分漂亮。
    季雪庭忙拱手同那人笑道:“抱歉,先前不小心迷了路这才晚了,倒是让鲁仁仙友久等了。”
    那鲁仙官见季雪庭这般温和模样,脸色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不过面上依旧带着三分傲色,斜着一双吊梢眼看了季雪庭一眼,居高临下冷冷纠正道:“季仙官,你是新官上任,怕是不知道这为仙为官,到底不比在人间时当个凡人那般散漫,做事时须得有个章程计较,不然光是去下界赴任,都晚了这么久,叫那些凡人该如何看我们天庭的办事态度?”一句终了,他顿了顿,又装作不在意地补充道,“对了,季仙官,在下鲁仁不才,这些年来考核行事,总是不小心要拿个甲等,是以周围人通常都叫我做‘鲁仁甲’,你我即将共事,不如也这般叫我,倒是要更亲近一些。”
    季雪庭一听便知,这位鲁仁甲仙官先前说的那些长篇大论怕都只是泛泛而谈,后面那具才是重点,于是淡淡一笑,立刻便改口道:“哈,我也是不久前才飞升,接下来就任山神主若是有所不足,还要劳烦甲仙官指点了——那么我们便走吧,本就误了时辰。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怕误了正事。”
    说完也不等那鲁仁甲再啰嗦,袖口一卷,虚虚推了对方一把,十分若无其事地将那人直接推向了落云口。
    那位鲁仙君正是在摆谱的时候,那里能料到季雪庭这般动作,就这般倒栽葱一般直接便从云端栽了下去。
    而季雪庭听着那人云底传来的长长惨叫,脸上笑容不变,挠着后脑勺笑着同旁边那些仙娥们抱歉道:“哎呀,这——我不小心的,那位鲁仙官该不会有事吧?!”
    众人先前便觉得那位鲁仁甲十分惹人讨厌,此时对上季雪庭的小脸,忙道不碍事不碍事,顶多就是下界时姿态不太好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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