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正被旋转喷水器灌溉的草坪,顾沅的鞋袜毫无意外全部淋湿,好处是直线距离更短,她能在七点前一分钟踏上顾家豪宅的台阶。
    这座典型的二层英式建筑,红砖白顶,加上周围的喷泉花园,面积有一个足球场大,顾沅小时经常迷路,等她可以穿过那些一模一样的空房间准确找到客厅与自己的卧室,顾起澜又给所有人设了门禁时间,顾其姝和顾其昭是十点,她是八点,因社团活动晚过两次,作为惩罚,她的死线就缩水了一小时。
    她无视巡逻警卫的疑惑目光,轻拍角门,后厨每日傍晚都从这儿运送第二天的果肉蔬菜,胖胖的戚婶替她打开门,胸前捧着双黑鞋和白袜,满脸担忧,小声道:“五小姐,董事长叫了你两遍,我只好说你还未回,东屋里有客人,熟口熟面,我好像在新闻里见过他。”
    顾沅一边点头,一边气喘吁吁的换好干净鞋袜,问:“东边哪间?”
    戚婶为难的摇摇头:“董事长要谈事情,阿乐把人都清走……”
    “谢谢阿婶。”
    “乖女,快别这样讲,被董事长听到就遭殃。”戚婶吓得不轻,又拿出手绢擦她濡湿的额头:“肚子饿不饿,我给你煲了汤当宵夜,喝靓汤才能长高,晚上送到你房间。”
    顾沅甜甜的笑了,在戚婶圆润温暖的手肘上捏了捏,小跑出后厨。
    她一口气赶到东边走廊,无需询问佣人,她已看到其中一间会客厅外那个高大黑衣人,是和顾起澜形影不离的保镖阿乐。
    顾沅目不斜视的走过矗立在花瓣形顶梁下的阿乐,门开着,顾起澜坐在他那套法国产皮沙发正中间,右手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男子,灰西服套装裁剪精良,打了半斤蜡的头发全部向后梳,带无边框眼镜,斯斯文文像大学教授,两人应该已经聊了许久,桌上开了叁四瓶不同年份的红酒,摆着两只高脚杯,黑比诺陈酿挥发的特殊甘草香在空气中弥漫。
    “沅沅,来和你阿叔问好。”
    顾起澜脸颊带着一抹潮红,看起来喝的微醺,那双眼却极亮,顾沅想到纪录片里正在捕食羚羊的豹子。
    那个中年男人自称毕凯唯,站起身和顾沅亲切的打招呼:“来来,放低个包包先,不好意思,阿叔不知你在,没带手信来,莫怪莫怪。”坐下后又赞道:“董事长好福气,女仔们个个比香港小姐还靓。”
    顾起澜转动手中雪茄:“算什么福气,女孩子长大了都是嫁去别人家,跟着别人姓,眼里只有老公啦,早忘记她老豆姓甚名谁。”
    “嗳,开什么玩笑,董事长的大名新闻每日早中晚播送叁遍,难道她一辈子不看报纸电视的?”
    顾起澜低声笑道:“你这才是开玩笑。”
    毕凯唯忙说不是,拍着膝盖感叹:“世侄女一看就孝顺,阿沉阿昭都生性,董事长等着享儿孙福就好,哪像我,家里两个讨债鬼,书也不好好读,成天给我闯祸,一想起我头发就要白几根。”
    “生性?那两个衰神没一个听话,迟早气死我。”顾起澜中指轻轻敲击桃花心木扶手:“不如我两家做亲喽?我幺女没别的好,就是读书考试犀利,听起来和你个仔刚好互补。”
    “真和董事长结亲那我家祖坟都得冒青烟的,就怕世侄女看不上我那两个衰仔,现在时代不同了嘛,年轻人都要自由恋爱,牛不吃水强按头,生出怨气就不妙了。”
    顾起澜放下雪茄冷哼:“你儿子配她绰绰有余,她会看不上?”
    毕凯唯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过她还小,这件事也不急。”
    顾沅一直把自己当成盆栽植物,提着书包立在沙发远端,此时终于找到空隙开口:“我还有功课,没事的话我先回房间……”
    “没礼貌,你阿叔在这,你都不在旁边招待?你读再多书有什么用?只会吃白饭。”
    顾起澜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听者胆寒,顾沅后脑勺发麻,紧抿住唇一语不发,毕凯唯摆手:“没事没事,小孩子哪用讲那些规矩,董事长,大人谈的事情她也不懂——”
    顾起澜打断他:“给你阿叔道歉。”
    顾沅嘴唇微微翕动:“……对不起。”
    毕凯唯的笑容中透出一丝尴尬与迷惑。
    在顾沅踏入会客厅后,直到此刻,顾起澜的眼神终于落在她身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用温淡的语调说:“沅沅,阿爸要注册家新公司,名字还没定。”
    他身体前倾,将手边一份薄薄文件“啪”的扔在茶几另一头:“来,你替我选选。”
    顾沅将棕色牛津包放在脚边地板上,她掌心出了一层湿汗,在校服裙上轻轻按压,短暂犹豫之后,上前拿起那份文件:白纸上分两栏写着企划方案,分别是“worldclub”和“worldclock”,底下还绘有不同的彩色logo和细节注释。
    她心惊,匆匆扫一眼,方了解这是顾起澜即将成立的一个控股公司,用来持有他手中近六成的天新博彩股份有限公司股票,文件中夹杂许多陌生的经济学单词,她实在读不懂。
    “worldclub是我拟的,你二叔中意另一个。”他饱含深意的看她一眼:“哪个好?”
    自恋狂。
    顾沅仰起头直视顾起澜,酷似猫咪的眼瞳充满无辜与无畏,缓缓说:“我觉得,都不怎么样。”
    毕凯唯轻轻倒吸一口冷气,又确认一眼她短袖衬衫上的胸牌:中叁。蓝底黑字清清楚楚,十四岁的小姑娘,毕凯唯差点拍手夸她有胆气。
    顾起澜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微眯,似笑非笑:“你讲讲为什么?”
    顾沅飞快答:“因为没人喜欢自己公司被叫‘抽水马桶’。”(watercloset,即w.c.)
    她说完乖巧低下头,诺大的客厅空气似乎凝固,天花板上巨型水晶吊灯传来“滋滋”电流声,毕凯唯扶了扶快要滑落鼻梁的眼镜,只见顾起澜轻勾嘴角,逸出一丝笑,尔后突然忍不住似的大笑出声。
    “讲的有道,”他笑完,勾勾指头,示意她靠近:“沅沅,你来替阿爸想个好名字。”
    他不是在征询,而是命令,顾沅太阳穴一阵刺痛,垂在两侧的手攥成拳,只想变成一缕青烟消失在二人眼前。她暗骂自己那被激怒后的愚蠢莽撞,言语上的讽刺对他根本毫无意义,在无数次与顾起澜的对抗中,她应该早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无力才对。
    顾起澜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顾沅身边,毕凯唯也连忙起身。
    “写下来。”他摘下别在胸口的派克钢笔,拔开黄铜清漆笔帽,灼热的烟酒气喷在她头顶。
    顾沅双腿打颤,几欲作呕,屏住呼吸提笔在文件空白处飞快写下两个词。
    优美的花体字母微微倾斜,顾起澜看一眼,将它递给毕凯唯:“你也是股东之一,有什么建议?”
    毕凯唯端详着尚未干透的飞扬墨迹,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斟酌道:“我这个人对起名不太在行,我当年差点给我阿仔起名毕多士。”
    顾起澜瞥一眼直挺挺僵在一旁的顾沅:“比‘抽水马桶’好点。”
    毕凯唯此刻才敢一同笑:“董事长中意最重要,其实经世侄女一讲,我也觉得上市公司叫wc不太吉利。”
    “把方案交给企划部,让他们重新做。”顾起澜倒上两杯酒,其中一杯递给毕凯唯。
    毕凯唯点头举杯:“好市发财。”他们已再度获得博彩专营权合约续期,整整二十年,十七家macao的娱乐场全速运转,加上酒店、海空客运码头、赛马场和数不清的彩票投注站,赤潮席卷港岛也改变不了一张赌牌创造的纯利,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发财。
    “应该的,”顾起澜将玻璃杯举至眼前,杯口至杯底闭合的弧线恰好框住顾沅纤细的身影,她整个人好像浸泡在摇晃的宝石红酒液中。
    “毕竟我们拥有新世界。”
    ******
    趁顾起澜送走毕凯唯,顾沅匆忙跑向二楼房间。
    “站住。”
    她踩在转角楼梯上的脚步一顿,僵硬的脖子几乎无法扭转。
    “今天学校里如何?有没有认识新朋友?”楼梯下,顾起澜的语气仿佛询问一个新入学的幼稚园小孩。
    “董事长,你喝醉了。”
    “沅沅长大了,还是学不乖。”他双手插兜站在楼梯口,壁灯射出的光线被眉骨挡住,在眼下铺开一道阴影。
    “阿沉快要回来,你和我讲话都愈发有底气,是不是?”顾起澜稳健的跨上楼梯,缓缓逼近。
    顾沅像被野蜂蛰到,猛地向后退,差一点踩空台阶。
    “暑假整整两个月,你呆在家不嫌无聊?阿爸给你报个夏令营怎么样?头等舱直飞多伦多,去同鬼佬讲外语,还能顿顿食海鲜大餐。”
    顾沅的心下坠到深渊:“董事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
    “你不敢?没人比你敢。抽水马桶的笑话好笑?”
    顾沅声音发颤,不断摇头:“我错了,董事长,你饶了我……”
    “我忍你几回了,你什么时候真正知错?”他下了定论:“你永远都学不乖。”
    终于在顾起澜要伸手抓住她的前一秒,顾沅掉头飞奔向二楼。
    “哒哒”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盘旋,顾沅不知道顾起澜追上来没有,推开一间门,她想要上锁,一只脚从门缝切进来,门被狠狠推开,顾沅向后跌倒,惊恐的注视着走进来的男人,他那样高大,顾沅在他面前如一只瘫痪的鸡仔。
    “哈哈哈哈……”
    她的恐惧显然取悦了他,顾起澜神经质般的笑,欣赏她的惊惶。
    “你跑啊,你接着跑啊。”
    狎昵的目光蒙了几分混沌醉意,他讲话已有些大舌头:“小鬼豆,跑什么,来陪阿爸睡觉啊。”
    顾沅除了尖叫什么也不会做:“放开我!放开我!”
    顾起澜箍住她轻飘飘的身体往床上压,顾沅抬起手击在他肩颈连接处。
    “啊——”
    顾起澜痛叫一声,侧头去瞟,是那支派克钢笔,镀金笔尖扎入血肉之中,墨水与鲜血顺着激光雕刻的花纹爬下,滴在白衬衫上。
    “贱閪!你刺我!”
    顾沅向门口跑,被顾起澜一巴掌甩过来,她后腰结结实实撞上木床角,痛的几乎断掉,倒在地上有数秒的昏阙,重新清醒时,一侧脸又痛又麻,眼前模糊重影。
    钢笔掉落地板,顾起澜捂住脖颈,扶着床头柜站起,血从指缝不断溢出,他双眼猩红,面目狰狞如十八层炼狱中的恶鬼。
    “臭婊子!和你阿妈一样,养不熟的狗,我对你这样好,你想的是怎样骗我害我!”
    他疯了似的抬脚去踹她,顾沅用最后一点力气滚到一边,肩膀撞上上一块冰冷的磨砂玻璃。
    “敢给我戴绿帽,我让你不得好死!”顾起澜踹空,跌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大骂。
    顾沅爬起来扳开推拉式玻璃门,初夏晚风吹拂起轻薄的洁白纱帘,月光如雪霜洒落在阳台,她跌跌撞撞走过去,攀上半人高的栏杆,从二楼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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