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节
    太后沉吟了下,半晌才看着跪在地上的商羽坤,沉声道:“早在复兴六年的时候,本宫就下了禁贩战马的懿旨,难道商督未曾听闻?”
    司徒暮弹劾于他,确实吓了商羽坤一跳。和大多数人一样,他开始也以为是司徒暮反水,太后选择在这节骨眼上桶自己一刀,目的就是敲山震虎,以动摇中西将领对吴明的忠诚。等司徒暮呈上凭据,把红丰商号牵扯出来后,他马上就反应过来。
    商家本就以经商发家,在商道上,拥有广泛的人脉。红丰商号幕后老板是槐英,此事连吴明都蒙在鼓里,但商羽坤却心知肚明。正如吴明所料,他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和红丰交易战马,就是为了削弱朝廷骑兵。
    撤离成州后,商家在庭牙落地生根,自不用看朝廷脸色。所以司徒暮告他,商羽坤夷然不惧。值此关键时刻,太后顶多做点小动作,可不敢和中西翻脸,就算她雷霆震怒,对商家也是鞭长莫及,只有拿成州的红丰商号开刀。如此推敲下来,司徒暮此举目的,已是呼之欲出。司徒暮醉翁之意,根本不是他商羽坤,而是红丰商号,以及幕后的槐英。
    槐英极是贪婪,站在商羽坤立场,自然巴不得这人早死,以免祸害更多的百姓。但朝廷和中西关系微妙,他又希望这人不要这么快完蛋。朝廷连年征战,早已山穷水尽。这家伙就是只蛀虫,有他寄宿在朝廷身上,每多一天,危害就大一分,对中西来说,就多一分机会。
    他心下叹了口气。看来,是太师出手了。也只有他,才有闲心管朝廷死活。而吴明此举,除了对付槐英,也有警告自己不得擅自妄为吧。
    他心念千转,嘴上仍恭恭敬敬的道:“娘娘懿旨,臣敢不从命。不过商家生意太广,人多手杂之下,难免良莠不齐。臣确有失察之罪,等回到中西,一定严查,定给娘娘一个交代。”
    太后怒不可遏。商羽坤看起来是在认罪,可三言两语,就推得干干净净,照他这样说来,顶多算个失察之罪。等他回到中西,找个替罪羊轻而易举。
    她恼羞成怒,正欲继续纠缠下去,吴明咳了一声劝道:“娘娘,臣忝为中西总督,也有失察之责。但一个巴掌拍不响,依臣之见,现在最主要的不是追究商家之责,而是严惩红丰商号,找出其幕后主使才是正途。他们连朝廷战马都敢贩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拖延的时日过长,危害更大。”
    太后渐渐冷静下来,她看了吴明一眼,冷声道:“那以太师之意,本宫该当如何?”到了现在,她那还不知道中了吴明的计,所以言语很不客气。
    吴明道:“当然得查,一查到底。红丰商号无法无天,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值此关键时刻,怎么也不能姑息。”
    虽和吴明闹得有些僵,但太后也非颟顸之辈,知道吴明说得在理,她点了点头道:“确实,这事不能姑息,要好好查查,找出幕后真凶。”
    她想了想,瞟向文官一列,指名道姓的道:“槐爱卿,你现在是户部侍郎,但在成州呆的时间不短,这事就交给你来办。”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种规模的国战,粮秣之事尤其重要,所以这个后勤主官,就很值得商榷了。太后不敢掉以轻心,按她任人唯亲的性格,国舅陶子谦是最好的人选,但陶子谦去广阳筹粮,一时半会也回不来,这个重担就落在了槐英身上。
    槐英本是成州省督,是陶子谦的左右手,更擅拍马屁,深得太后之心。这次国舅不在,太会就专程将他带上了,由他担任辎重营主官。槐英以前很瘦,人也生得尖嘴猴腮,很是猥琐。但陶子谦在朝廷呼风唤雨,他作为其心腹,这几年过得十分滋润,人变得白白胖胖不说,还有了小肚腩。
    中西军中,有一大堆南征老人,比如吴明,譬如葛义。这些人桀骜不驯,十二年前,轩辕竟南征,那时候陶子谦是辎重营主官,槐英作为副手,就和这些人很不对付。这几年来,也就中西这帮人敢给他甩脸色,这让槐英更不痛快。
    司徒暮弹劾商羽坤,槐英起先很高兴。这种狗咬狗的好戏,平时那有机会看到?可高兴劲还没过,战火就烧在他头上了。司徒暮弹劾中,竟将红丰商号牵扯进来。红丰商号说明白点,就是陶子谦和他用来洗钱的工具。以太后的性子,要真查实,他不被大卸八块才怪。
    一听太后竟属意他去调查,槐英大喜过望。连忙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场中,趴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臣遵旨,定当……”
    正想说几句表忠心的话,坐在上首的吴明喝道:“慢着。”
    太后怫然不悦:“太师,你又有何话说?”
    吴明道:“臣以为,以槐侍郎主持此事,并不妥当。”
    太后想也不想,马上反问道:“槐爱卿任过多年成州省督,对那里也熟,让他调查此事,可说驾轻就熟,不知太师所虑为何?”
    “正因为如此,槐侍郎更应避嫌。敢问娘娘,你能保证这红丰商号,就不是槐侍郎在幕后撑腰?”
    太后一呆,这一点她还真没料到。她极擅算计,甚是要强,这就养成了乾纲独断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自信,说难听点就是自负。祝家倒台后,她对那些不离不弃的属下甚是照顾,因为她不相信其他人,只相信这些人的忠诚。
    在她以为,一个人只要对自己忠心,那就会站在皇室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对朝廷尽忠,为社稷效力。但她那会料到,一旦这些人变质,造成的危害更大。
    短暂的沉默之后,太后又看向了吴明:“那以太师的意思,派谁去好?你那边的人,还是我这边的?”
    虽只短短一小会,但太后想了许多。吴明所虑极有道理,但查归查,这个主持调查之人,必须慎之又慎,其一是身份不能太低,否则的话,如何做到让人信服?其二要做到不畏强权,不偏不倚。以朝廷和中西微妙关系,这个人选还真不好找。槐英是陶子谦心腹,从朝廷这边派人,难保这人不屈服于国舅压力,昧着良心说话。若是中西派人调查此事,太后也不放心。谁能保证这人不假公济私,胡乱牵扯?
    吴明也很为难,他沉吟有顷,脑子里灵光一闪,道:“娘娘,臣举荐一人,由他调查此事,定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太后道:“太师请讲。”
    “臣所举荐之人,娘娘也认识。就是李源,原北伪镇北将军,黑旋风李源。”
    “李源呀,”太后一呆,但马上道:“本宫没问题,不过太师曾言,李将军心伤妻女之死,一直未曾痊愈,他身体成么?”
    李源太有名了,吴明就算想藏也藏不住,从他被中西救下之时起,吴明就向太后发了份邸报,详细阐述了李源之事。他虽是北汉叛将,但家中妻女俱都亡于李铁之手,忠诚上自无问题。而他虽和吴明私交甚好,但在十二年前,曾带兵阻敌于达雅行宫之下,为吴明活捉帕卜里争取了时间。此战,李源赔上了一只眼珠,黑旋风从此变成了独眼龙。事后,太后曾亲自许诺,说皇家欠他一命。回到南宁后,李源最后虽回了京都,但太后为留下他,可说殚精竭虑。这里面,李源本领不凡是一方面。还有重要一点,也有将他留在南宁,方便就近报恩的意思。
    吴明道:“李将军身体已然大好,上午还曾找臣,希望重返战场,在京都攻城战尽一份力,以雪家仇。”
    太后忙道:“这可怎么行,李将军逢此大变,就算身体恢复,精神上肯定也有不足。战场上刀枪无眼,稍有疏忽就可致命,现在实不宜让他冒险。”说到这里,她盯着吴明,目光灼灼的道:“本宫愿恢复李源镇北将军之衔,由他主持调查贩卖朝廷战马之事,太师以为然否?”
    李源毕竟是吴明抓住的,他要死撑着不放人,朝廷还真拿他没办法。所以人虽是吴明举荐的,但太后却怕他改了主意。那知吴明甚是干脆,只是道:“娘娘圣明。”
    吴明竟同意了?
    要不是场合不对,太后真有大笑一场的冲动。不论从名望还是能力,李源都称得上一代名将。要不是吴明这几年名声太响,黑旋风可说独领风骚,就连中西的四大金刚,都有所不如。
    也难怪太后有些忘形。中西名将如云,朝廷除了个*能拿得出手外,其他人在中西面前,简直不堪一提。如果李源能加入朝廷一方,有他和*保驾护航,朝廷在将领这一块,压力将小得多。
    太后已有些迫不及待,朝侍立在旁的小柱子吩咐道:“即刻拟旨,封李源为镇北将军,主持调查成州贩马之事。”想了想,她又道:“准他便宜行事,在成州马场招募士兵,组建骑兵。”
    小柱子行了一礼:“是。”一甩拂尘,下去找执笔太监去了。
    得了李源,太后心情大好,索性卖了个好:“商督,成州贩马之事,错不在你。就算没有商家,红丰也会找李家,张家卖马。不过你失察之罪可少不了,这样吧,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商羽坤富可敌国,区区一年俸禄,他岂会在乎?这个惩罚对他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抬头看了吴明一眼,又跪下磕了个头:“谢娘娘隆恩。”
    看着他起身回到座位上。吴明心里不禁有点空落落的。商羽坤所作所为,其实也是为自己好,自己这样对他,到底是对是错?
    这时,太后在座上道:“列位将军,请入座,今日尽欢而罢。”
    那班女乐又出来了。六个身穿绸衫的女子,吹奏起一支欢快的乐曲。正是《春归》,此曲多见于婚娶场合,节奏欢快。当年吴明迎娶祝玉清,祝淮大肆铺张,请了近百个侍女身着宫装,一路载歌载舞,将祝玉清送到统领府。太后命奏此曲,似要将刚才的肃杀冲淡一些。
    吴明又举起一杯酒。葡萄酒还是近几年从波斯传入的,味道甘美无比,比之南蛮的山竹果酒,可说各擅胜场。不知为何,吴明想起十二年那场南征了,当年也是太子主持的一场酒宴,到场的也是各路将领,酒虽换了,但个中味道,又变了几分?
    换汤不换药,大抵如是吧。
    葡萄酒自然是冰镇的好喝,这酒盛在一个玻璃杯中,底部则放了一大瓢冰,让酒保持低温。吴明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酒冷得沁牙,滚喉而下,却如一道烈火在心头燃烧。两个身着红黄纱衣的女子则在帐中曼舞,营帐之内,春意溶溶。可是,他心底极不舒服。中西有简飞扬,自不能再要李源,将其推荐给朝廷,也能让他一展所长,自己为何会不高兴?
    一曲《春归》完毕,太后又换了几首曲子。这些舞女是帝宫特训,跳起来欢快活波,比寻常舞蹈要好看得多。吴明家中四个夫人各擅胜场,日日熏陶之下,眼界也高了许多。但也看得目眩迷离。在一片欢歌笑语中,每个人都多喝了些,人也有些熏熏然。吴明小酌了几杯,眼角看去,就见*神定气闲,虽仍看着舞蹈,但眼中一片清明。杨易是根本不碰酒,笔直坐在哪里,目不斜视。简飞扬据案大嚼,人也疯疯癫癫,但他一向如此,倒不能当真。
    奇怪的是,商羽坤也醉了,此时正趴在案上,呼呼大睡。他酒量甚宏,按说绝不至于如此。由此看来,多半与刚才之事有关了。吴明看着,心下又是一疼。
    太后也微有醉意,忽然笑道:“昨日全赖各位死战,才未让李贼奸计得逞。今日黑旋风来投,朝廷又添一员大将,本宫着实高兴。来人,再添酒来。”
    军中平时是不得饮酒的,因为敌军随时会攻来。就算要激励士气,开开庆功宴什么的,也很小心在意,对酒有严格限制。太后如此做,已有些放浪形骸了。吴明暗自苦笑,太后强势,有时候甚至不讲理。但以她现今的身份,仍念着李源当年的好,也算恩怨分明,李源跟着他,也许真比呆在自己这边好得多。
    不知过了多久,宴会终于结束了。不论是朝廷的,还是中西的将领,都纷纷过来告辞:“太后,太师金安”之声不绝于耳。好不容易送走了所有人,吴明这个太师起身向太后告辞。
    太后道:“免礼。”她嘴唇动了动:“谢谢你,吴明。”
    吴明一呆,太后毕竟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啊,此时的她,才离真实的一面近些吧。他行了一礼,只是道:“娘娘,你多保重。”然后退了出去。
    走出营帐时,想到太后那愣愣的,欲言又止的眼神,吴明眼睛一酸,几乎落泪。回不去了,他不再是那个一心追寻武道的侍卫,她也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太子妃。不管是太后还是太师,身上都背了太多的包袱,沉甸甸的。
    一直守候在外面的亲卫一下围了上来。六月的气候,已经很热了,可毕竟是北方,夜深了犹有寒意。外面的冷风一吹,倒舒服些。吴明在亲卫的搀扶下,正准备上马,一个声音冷不丁的响起:“太师。”
    那是*。
    吴明扭过头,看着他带着两个亲卫从黑暗中转出来:“杨将军,有事吗?”
    *道:“太师,属下送送你吧。”
    吴明看了身后的临时行辕一眼,顿了顿才道:“好吧。”看吴明醉醺醺的样子,陆汇有些担心:“太师,你还能骑马么?”
    吴明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虽然有点醉,但骑马还没问题。吴明甩蹬上鞍,*骑上马,两人并绺而行,他道:“太师,对不起。”
    吴明控了控缰:“杨将军,你做得很对,何错之有?”
    *沉默了。确实,昨晚之事,的确也算不得他的错,只是事后他心里如堵了一般难受,总觉得不说点什么,似乎对不起吴明,但真事到临头,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吴明暗自叹了口气。*的心情,他也懂。现在的中西和朝廷,就如关在一起的两只野兽,本来互相看不顺眼,但为了对付北汉,却又不得不相互妥协,一旦北汉被灭,这种磕磕绊绊的日子,恐怕也到了头。
    *突道:“太师,太后曾说,早在出征之初,朝廷就令国舅去广阳筹粮。唐都督为了今天,确实藏了一大批粮食。有这么一大批粮食解危,应不会有缺粮之虞。”
    吴明一怔,原来太后早已有备,看来自己多虑了。他道:“时间上来得及么?”
    “如果海路运输的话,二十多天足够了。”
    二十多天是够,就算不够的话,中西也能周转一下,借些粮食给朝廷大军,可北汉的乐浪水师非比等闲,如果走海路的话,安全么?李铁既然在粮食上做文章,恐怕还有后手吧。
    他想着,心头也有些不安。京都之围,讲究的围三纵一,四十万大军,东西南门各有十万,还有十万嫡系为预备队。加上京都的守军二十万人,几十万大军铺天盖地,火把映得天地皆红。吴明抬起头,看着天,真有点不知身处何世之感。
    天空中,星月迷离,一轮明月挂在天际。地面腾起的火光,似乎将月亮也染红了,有点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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