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老爷,请下轿!”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丁掀起了皂白轿帘,对着希烈低声下气的道。
    他撩起了长袍,在家丁的搀扶下,从这镶金皂帘大轿走了下来,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感觉自己的脚都麻了。时值深秋,天已初肃,然而南蛮仍然是不太冷,此时已是深夜,却也有了些微凉意。可是他却不知浑身是冷还是热,既是遍体生寒,背上又汗出如浆。他被家丁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几乎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这是一个巨大的四合院,约两米多高的院墙上还爬着几根青藤,在皎洁的月光下,懒洋洋的。夜风席席而来,吹得上面的叶子也跟着微微摇晃,倒像几根长虫爬伏在院墙上蠕动,隐隐约约的,似欲择人而噬一般。
    穿过了几道门,就来到了内室,卧室里,一灯如豆,隐有灯光露出。他感到心头一阵温暖,推开了两个家丁的搀扶,快步走了进去。
    推开门,一个风韵尤存的中年妇女正在坐在一张红木八仙桌上打着瞌睡,看见他回来了,双眼一亮,急急起身,对着他柔声道:“老爷,您回来了,我给你煲了你最爱喝的银耳莲子羹。恐已冷了,我现在就去给你重新热一下吧。”
    他有点木木地道:“好吧。”
    那妇人从附近的蚊帐上解下了一件皮制大衣,轻轻地为他披上了,然后福了一福。端起了那碗莲子羹,走了下去。
    这是一张虎皮大衣,毛皮柔和,披在身上,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意。南蛮的天气四季炎热,冬季几乎没有,这件皮衣平时几乎没什么大用场,但听说虎皮能防治风湿,他夫人就找了件来,也不知道具体来历。
    但现在他仍是感不到半分柔和之感,整个脑袋里如同有万只蜜蜂在吵,嗡嗡然,乱成一片。就这么坐着,过了一小会,那妇人推开门,端着粥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对着那碗哈着气:“老爷,我已经热好了,温凉合适,你快来吃点吧。”
    希烈还是有点魂不守舍,那妇人也不曾注意,只是自个儿说着:“这些人也真是的,越来越不像样了,今天刚送走了阿达,闹着要去救他的妹妹莎莎王妃。还没站稳,你那侄子森达根又跑了过来,吵着要带兵去踏平达涯行宫的那帮乱匪,要救自己的姐姐达娜。”
    他有点呆呆的回道:“哦!”
    那妇人见得他的样子,微微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端起浓羹,送到他的面前,说道:“老爷,我知道你是忧心皇上安危,但你总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不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国家新立的,可真的没得救了。”
    希烈遽然一惊,连忙接过了碗,堆起笑道:“阿青,你多虑了,皇上身陷囹圄,我自是忧心。但劫匪抓住皇上,所图不过是自保而已,主动权还在我们手中。我所忧的,却是皇上失手被擒这大半个月来,各个世家的表现而已。”
    “只要皇上没事就好,这国家新立的,有这些问题不正是早在你的意料之中么。怎么到了此时,反而如此了。”
    希烈默默地看着对方,妻子一对丹凤眼,在烛光下依稀有了鱼尾纹,他心头也是一酸,伸出双手,在桌上抓住了对方柔荑。轻声道:“阿青,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支持,我希烈何幸,有妇如此。”
    阿青的脸色一红,挣脱了对方双手,轻啐了一口:“老没正经的,都老夫老妻了,还这样,快吃吧,不够我再给你盛。”
    希烈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大口的喝着浓粥。阿青是汉人世家之后,只是全家株连,小小年纪就被判充作营妓,被迫卖身,希烈当时正值壮年,和当时的镇南王帕卜里进京进贡,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故花了高价为其赎身。
    这几十年来,两人恩恩爱爱,相濡以沫,希烈早把对方扶正,做为正室,这阿青也不负所望,把他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莲子羹正是阿青的拿手绝活之一,他吃了近二十年了,也不觉腻,然而今日,他喝到嘴里,却如饮醇鸠,哪里还有半分香甜的味道?
    还没喝几口,屋子外面突然有了动静,刚才那家丁在门外期期说道:“老爷,‘智慧战将’优露特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希烈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向了阿青。阿青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为他紧了紧大衣,然后从他手里接过了碗,道:“你自己去吧,记得早点来休息,身子要紧。”
    希烈对着她歉意的笑了笑:“我省得。”然后披衣而起,推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屋外,那轮月亮再次圆了,亮堂得有点吓人,月影化作万道银丝,洒落在整个院子里,清辉迷人。院子里却站着一个人,就这么直立在月光下,影子几成一点,都快与他的脚重合了。不用说,他就是“智慧战将”优露特了。
    见得希烈出门,优露特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深夜来访,打扰伯父大人休息了,此间事了,还望伯父大人向伯母告个罪,在下择日,定来请罪。”他说话慢吞吞的,但声音中似乎有一股奇异的魔力,让人顿生亲切,忘却烦恼。
    希烈心下微微一叹,南蛮新立,真正有见解的人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而这优露特就是能够与自己交心的人。想到白天在元帅府吵成一团的朝堂,再看到站在如水月色下的优露特,他不由得再次叹了一口气,自己如此操劳,为的究竟是什么?那些世家大族,又有几人明白自己苦心?
    优露特似乎发现了希烈眉宇间的那抹忧郁,他轻轻一笑,侃侃而谈:“伯父,今天国师已经来信,说皇上的安危无须我等操心,她自有安排,让我等尽快安排和汉军残部的谈判事宜,尽力满足对方的一切需求。”
    听到优露特如此说,希烈长出了一口气,心头的大石顿时落地,整个心头顿时轻快了许多,他抬头望向了天上的那轮明月。
    月色凄迷,也象冰一样。这是新秋第二次圆月。
    明天,自己就可以放心安排一切事宜,再也不用这么提心吊胆,拖延度日了。 希烈看着月色,淡淡地想。
    ※ ※ ※
    不知道,南蛮方面商量出个方略没有,这样拖延下去,何时是头?
    吴明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幽幽地想。
    窗外,月光如水银泻地,拖出一地的亮华,从窗户口斜斜的刺进来,然后挂在了窗户上,倒像一把刀。夜风带着雪山特有的冷意尖啸着吹进来,带来了刀子般的寒意。
    悠悠的琵琶声隐约传来,在呜咽的风声中,如同远山的雪峰一般,飘渺而不真切。吴明摇了摇头,侧耳细听,这次,声音却是清晰了起来,显然对方已经调好了琴弦。接着,琵琶声如行云流水,连绵不断的响了起来。
    起初这琵琶声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清脆怡人,童趣盈然。让人忍不住欢呼,沉醉。他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每日赤着脚丫,在父亲面前呢喃,在母亲面前撒娇。和小伙伴们欢笑。
    而后曲调一改先前的轻快,声音铿锵,似两军对垒,骑士举起长枪,互相交击或刺入铁甲的声音;又似银瓶盛水,打落尘埃,粘稠的银浆淌了开来,只余一地银华;突地,那声音拔高,如同一缎巾帛被从中撕裂,声声刺耳,纠人心肺。
    最后琵琶声低了下来,变得欲语还休,却又弦弦掩抑,渐渐沉了下去。听到此处,一股无尽的悲意从他胸腔中弥漫了开来。他感觉自己的心里也是闷闷的,于是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转过几个回廊,他怔怔的站住了,只见何艺正坐在一个假山上。曲膝半蹲,怀抱着琵琶,那清幽的琵琶声正从随着她双手的挥动,不停的传了过来,然后钻入他的耳朵。今日,她仍然穿着白色宫袍,在洁白的月色下,那一头披肩长发更显得油亮,如同一头缎子一般,披在她肩上。
    一曲终了,吴明忍受不住,漫声道:“何姑娘,又想你兄长了么?人生悲欢无常,你又何必如此?”
    何艺本来是背朝着他的,听见吴明的声音,整个娇躯都是一颤,她转过头来,轻声道:“吴大人,吵着你休息了,下女实在不安!”
    吴明顿时大窘,有点惶恐的道:“那里,那里,是在下打扰了姑娘雅兴了。”
    何艺轻轻地站了起来,收起琵琶,然后莲步碎移,朝着吴明走了过来,这宫装本有很长的裙脚,此时她长裙曳地,小步走着,倒像一朵云飘了过来,吴明一时之间,有点怔了。
    待伊人走得近前,借着皎洁的月光,却依稀发现对方如玉的脸庞上有些许泪痕,显然刚刚哭过,他顿时又有点手足无措,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何艺仰起一张俏脸,轻声道:“大人,我实在睡不着,刚才又做恶梦了,想起了京都山水,京都的姐妹,想起了兄长……”说到最后,她几乎哽咽了。
    看着俏立在眼前的丽人,再听到对方这发自内心的伤感,吴明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再也忍不住心头那股涩意,轻声道:“檐前明月光,何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何艺的双眼顿时现出迷离之色,轻呼了一声:“吴大哥……”然后如一只乳燕,扑入了他的怀中。
    那轮月亮似乎也害羞了,悄悄的躲入了一片轻云中,整个达涯行宫顿时朦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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