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如时举行,宫乐汤汤流淌,兽角声音调冗长,威严隆重。
    几百名内侍打着宫灯,依次在宫道上无声排开站定,通往祭坛的道路被打得亮如白昼,远远望去,就像是美人儿脖子上用夜明珠串联而成的项链,蜿蜒穿过御花园,直到了大殿门前。
    血族王的肩辇领首在前,花暝司的在后,其次是步行的皇子公主妃嫔,文武百官,冗长的队伍逶迤如长龙,队伍有序行进,除了乐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空气中忽然闪过一抹香甜清新的气息,嗅觉敏锐的吸血鬼们不由一阵骚动,都纷纷交头接耳,这不是亲王夫人的香气吗?
    他们不约而同寻找气息来源,却发现一个身穿纯金铠甲的人,笨拙地跟在宫道一旁,追着他们储君殿下的肩辇,还发出“咝噗咝”的奇怪声音。
    终于,花暝司也嗅到熟悉的气息,敏锐地转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着府中金甲死士打扮的身影,吃力地小跑着,无奈她脚上鞋子太大,裤子太长,磕磕绊绊,跑得很不利落。
    “咝噗咝……花暝司,你这个混蛋,到底看到我了没?”
    听这口气,她几乎已经快要虚脱。
    “呵!坐在那个肩辇上,就成了大神?不过就是换了一顶轿子而已,你就不认识老娘了?”
    花暝司自顾自地朝前看了一眼,发现前面肩辇上的血族王耳朵动了一下,忙正襟危坐,不敢稍动,强自压下爆笑的冲动。他可是派出了所有能派出的人到处找她,没想到,她倒是自己挣逃,还轻而易举找到他,这个女人总是能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老娘是为了救你的命才追上来,你再不回头看老娘一眼,老娘就不鸟你了!”
    听力敏锐的吸血鬼们将她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不禁哗然,却又都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伊浵呼哧呼哧直喘,“累死我了!那些金甲死士都怎么做到的,整天穿这东西东奔西走地不累吗?就算不会遭遇贪财之人打劫,却还是能被花燎的箭射穿!”
    花暝司继续竖直耳朵听着,这么有趣的自言自语,可真是世间少见,若是可以,他倒是乐得永远听她这么唠叨下去。
    不过,让他失望了。
    伊浵从祭坛跑去大殿,又从大殿跟着仪仗队穿过御花园,早已经筋疲力竭,她现在也没有力气再自言自语。
    她脚下一顿,众人突兀地听到一声纯金头盔落地的撞击声,而后,传来很刺耳,很不淑女地骂词,“他奶奶的,老娘不跑了!都他妈的给老娘停下!”
    所有的吸血鬼都不约而同停住脚步,同时也为穆伊浵捏一把冷汗。如果吸血鬼能够出汗的话,花暝司也该冷汗涔涔了。普天之下,还没有谁敢当着血族王的面,自称老娘!
    “穆——伊——浵!”血族王一字一顿地怒声斥责,“如此隆重的时刻,你也不消停!”
    伊浵不理会他,开门见山,“花暝司,花燎埋伏在祭坛,不要去……”
    她话没说完,半空里传来一声嗖——众人猝不及防,一支银亮的箭飞射而来,贯穿了伊浵身上的金甲,穿透了她娇弱的身板,她身体因强大的冲击一晃,仰面躺下去。
    眼前浩瀚的星空下,一片银光闪烁,仿佛银子形成的细雨,又好像是星星从天上落下来了。
    不,不对劲儿——那——那全都是箭!她看不出那些箭是从那个方向射来的,四面八方都是。
    “花暝司,逃——快逃!”她拼尽全力惊呼出声,“逃!”
    花燎下手如此狠绝,不只是针对整个血族皇宫,也不只是针对花暝司和血族王,他还要清除皇室里的所有人,彻底颠覆血族!
    人群一片混乱,有人惊恐大叫着护驾,有人忙着寻找避身之处,妃嫔们则无措地哭喊着陛下……
    护卫们忙抽剑抵挡,花暝司从肩辇上飞身而下,直奔伊浵的方向,可他却没有触到伊浵,手臂就被强大的力道扯住。
    他恼怒一转头,见是血族王,不禁更是气结。多年前,他耽搁了救母亲,现在也要阻止他救伊浵?!
    “放手!”
    “儿子,这个女人会害死你!花燎笃定你在乎她,才会给她逃走的机会!”
    “放手!我不管,我现在就要救她!”
    “迟一步她也死不了!”
    说话间,血族王大掌挥出一股强大的真气充盈半空,艳红的真气闪亮铺展开,光芒恢弘,照彻天地,及时形成一个防备严密的结界。
    箭雨下落,撞击在结界,都从表层划过,笼罩其中的人,皆安然无恙。
    伊浵捂住胸前的伤口,没有去看花暝司,而是凤眸圆睁地盯着环罩了整个仪仗队的真气结界,全然忘了疼痛。
    纯银箭雨仿佛是一场突然而至的暴雨,气势威猛地袭来,落在结界上面却成了不堪一击的雨丝,有的箭甚至被撞弯……这一刻,她忽然开始担心——担心阿斯兰的未来。
    人们常说,知足常乐,有着无限欲望和野心的人,往往会被自己的欲望吞噬。
    虽然她眼里的阿斯兰睿智超凡,足智多谋,而且可以忍人所不能忍,她心中却也清楚,一山更比一山高,雪狼族太后力量强大无法想象,而这一刻,她更是一眼就看到了阿斯兰惨败的结局。
    她因这个发现几乎不能保持呼吸,不知是因为伤势太重,还是她急火攻心,口中腥甜翻涌,呛得她直咳嗽。
    箭雨骤停,血族王这才松开花暝司,允许他去救伊浵。
    “花燎的箭用尽,给朕戒严皇宫,所有逆贼,杀无赦!”
    血族王身边的五十个亲随护卫领命,羽翼轰然挥展,如猎鹰般挥击夜空,精准地朝着逆军埋伏之处突袭而去。
    花燎见大势已去,忙隐身遁逃,眼前却红影如闪电,他的速度虽然比花暝司快了十几倍,却还是差点撞在面前威严凛冽的艳红龙袍上。
    他心中一惊,双眸恐惧圆睁着,慌忙后退两步,龙袍与龙靴却咄咄逼人地迫近,他连番后退,不禁踉跄跌坐在地上。
    “父皇……”
    “儿子,你的计谋不愧为万全之策,杀穆伊浵,就等于杀了暝司,杀了暝司,就等于杀了朕!你懂得直击仇敌软肋,却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朕虽然生儿育女颇多,却与每一个都有着千丝万缕的牵引,你们想什么,做什么,所有的喜怒哀乐,朕心里都一清二楚!”
    花燎脸色苍白无血,愕然,惊恐,不甘,百感交集。见无路可逃,只得跪爬上前,抱住血族王的腿。“父皇,您对儿臣不公平呀!这些年来,您只认暝司是儿子,儿臣呢?儿臣忍辱负重,冒死上战场,为血族……”
    “你在战场上那些勾当还敢提?你杀了你的两个亲兄弟,杀了所有不服你管教的部将,逼迫士兵们去喝腥臭的狼人之血,还要让他们去为你卖命讨军功!朕不杀你,本是顾念残存的父子之情,现在你还要杀兄弑父,丧心病狂,要害死整个皇族之人……朕实在没有必要再去在乎什么父子之情。”
    花燎见他掌中血红的真气汇聚,绝望地几乎哭出来,“父皇,饶了儿臣吧!父皇……饶了儿臣吧……”
    “儿子,朕亲手杀你,是对你的宠爱与宽容,死是为你好,否则,你若是再闯出什么祸端,到了那边,列祖列宗怕是也饶不了你!”
    话音落,刺目的光芒闪耀,花燎顷刻间化为一团粉末,就连衣袍边角也未剩下。
    伊浵将那一幕看得真真切切,“噗——咳咳咳……”她在花暝司怀中喷出一口血,浓郁纯净的芬芳于四周蔓延开来。
    一个活了千岁的人,消失,死亡,不过刹那,她恍惚生出几分错觉,仿佛被打死的不是花燎,而是阿斯兰。
    “伊浵,忍着点,我必须救你!”花暝司拔掉了她心口的剑,拆掉她身上的金甲。
    有御医赶来,忙跪在地上,小心扣住她的手腕探脉,“殿下放心,夫人命大,没有伤到心脉,殿下不必将她转变为血族人,不过,夫人现在肺腑溢血,吞咽困难,必须将精纯之血从伤口渗入。”
    花暝司忙咬破手腕,伊浵想阻止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不……不要这样做……”伤口正在她胸前两抹浑圆之间,她宁愿就这么死掉,也不要他看到自己的身体。“我不要你救……不要……”
    花暝司铁青着脸怒斥御医,“退下!”
    御医忙背转过去,展开身上的披风,为伊浵当去其他人的视线。
    单薄地衣衫被拉开,粘连了伤口的血肉,痛得她不由一颤。“花暝司,我……我恨你!”
    “随便恨,只要你不死就好。”他的血一滴一滴滚入她的伤口深处,精纯之力冲入她的心脉,她逐渐微弱的心跳,又赫然强劲。
    身体的突变让她呼出一口浊气,伤口正在痊愈,她却感觉胸前酥痒难耐,俯首一看,却是花暝司这该死的吸血鬼正在舔吻她伤口周围的血液。
    “你……放开我……”他要吻哪里?“放开我,你这不要脸的混蛋!唔……”
    她的唇也被封住,她口中甘冽的香甜,都被他吸取品尝殆尽,一滴都不肯浪费。
    伊浵不明白,他眼睛里为何会突然淌出血来。
    他的血沾染了她的肌肤,让她并没有再感到任何不适。
    她疑惑推开他,“花暝司,你为什么会哭?”
    “有吗?”他揩去脸上的血渍,自嘲一笑,“你看错了。”
    这个笨女人,永远不会知道,他刚才有多么感动,她竟然不顾安危地跑来救他!
    看到她中箭倒下去,他心口的绝望汹涌袭来,让他窒痛如死过去一般。
    只有吻着她,抱着她,感受着她的心跳,他才能踏实。
    “如果恶魔会诚心落泪,上天也该感动才对,可是,为什么没有下雨?你刚才是不是假哭?”
    “穆伊浵,你好烦!”他哭和老天下雨有屁关系?!
    御医脊背僵硬,始终平举着双臂,遮挡着他们打情骂俏的一幕,却又忍不住偷听。明日“茶余饭后”,他可能就是众人望尘莫及的大红人喽。
    册封大典,在一场血雨腥风里结束,祭天仪式开始时,已近黎明。
    经过三天急迫行进,伊浵就像是一件贴身行囊一样,被花暝司带到了血族边境的樊绫山,血族大军就驻扎于此。
    此处山峦叠嶂,山势迂回如迷阵,易守难攻。而林木葱郁繁盛,不见天日,白天也可作为庇荫防护,非常适合血族军队养精蓄锐。
    而樊绫山以东,则是廖州,这里虽然被花燎从雪狼族手上夺了回来,却无血族子民敢定居。
    谁也不敢预料,接下来,雪狼族的铁蹄是否还会踏足此处。所以,廖州,是一座空寂无人,鸟兽绝迹,俨然如一座死城。
    隔着廖州,雪狼族大军就驻扎在棋盘镇,那边因盛产棋子棋盘而闻名天下,其他物产也富足丰饶,雪狼族大军驻扎于此之后,不几日便有雪狼族百姓也随即迁居过来,此刻,城中正一片欢腾,正筹备着接下来的与血族的对决。
    此刻,伊浵站在樊绫山最高的山顶上,遥遥望着棋盘镇,任凭刺冷料峭的山风吹打着自己,全无所觉。
    花暝司自后寻来,因那么唯美单薄的洁白孤影而怔然失神。
    山风吹乱了她的长发,打散了她宽大的蝶袖和曳地的纱袍衣摆,婀娜的娇躯仿佛下一刻会乘风而去,又仿佛随时会被吹落到山崖下。
    尽管从册封大典的那一夜之后,她不曾再开口说话,他却知道她为何会来这里发呆,也深知她心中在想什么。
    纵然如此了解她,熟悉她,他却无法再让她动容,哪怕是生气。
    或许,带她来军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人还在他眼前,她的心,早就飞去棋盘镇了吧。
    他把手上轻盈保暖的雪羽披风为她罩在身上,出尘脱俗的她,更添几分明丽的仙气,让他目眩神迷。
    又怔了半晌,才想起正事。他运功催暖身体,把她拉进怀中用宽大的黑锦披风包裹住她。
    “不是与穗姬出来游山玩水的吗?怎么反而在这边发呆?山风冷,回去吧。”
    她仍是呆望着远处,沉默不语。凤眸不眨不闪,好似沉浸欣赏着面前的美景,却又没有任何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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