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他就坐在车里。
    不用问,看车旁站着的侍女,苏好意便知道公主也在车上。
    她深吸一口气,低着头绕着马车走过去,权倾世紧随其后。
    相国寺常年香火鼎盛,但今日来的人却不多。
    公主车上的珠帘能隔住外头的视线,车里的人看着外头却清晰得很。
    司马兰台眼睁睁看着苏好意上了台阶,进了寺门。
    眼前的这一道珠帘不盈一寸,却如同雷池鸿沟,不能踏出半步。
    “去廷尉府吧!”玉山公主的声音总是柔和温煦的:“该去陪陪公公婆婆了。”
    没有哪个男人不想要贴心的妻子,玉山公主身份高贵却从不自恃。虽然别府另居,却每隔几日就要上门拜望公婆。
    “我知你心中仍有芥蒂,但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玉山公主自成亲以来第一次这么同司马兰台讲话:“前几次回去,公公婆婆见你如此冷淡,免不掉要忧心的。虽然我无意用皇家的身份压你,但二老多少都会心生忌惮。为人子女,又怎能总让双亲担忧呢?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你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有怨言。可既然回府拜访老人,多少也要做些样子出来。”
    司马兰台心里难过得翻江倒海,因此根本就不回答玉山公主的话。
    玉山公主也不气馁,轻轻地伸手过去,将司马兰台衣袖上沾的一小片灰尘拂去:“我有的是耐心等你回心转意,你怨我恨我也罢,恼我怒我也罢,我的一颗心终究只在你身上。”
    相国寺里一共供着三尊主佛,苏好意径直进了观音殿。
    权倾世是从来不拜佛的,他到这里来单纯就是陪苏好意。
    等苏好意上过香,又奉送了香资,求了一只平安符出来。
    权倾世在殿外的树荫下站着,本来这里还有几个香客,但因为他来了,便都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苏好意站在石台街上,觉得那日光很是刺眼。
    她觉得有些眩晕,便站在那里定了定,大约是方才在殿里跪得久了,一乍出来有些不适。
    权倾世飞快走过来,扶住苏好意的胳膊。
    “我没事。”苏好意笑了笑:“回去吧。”
    上了车,苏好意把头靠在车厢板壁上,闭上了眼睛。
    权倾世看了看她,有些别扭地开了口:“你是不是怪我?”
    “不怪,”苏好意闭着眼说:“今天上的香一定很灵,因为菩萨面前只有我一个人跪着。”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权倾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玉山公主……”
    其实苏好意并没打算今天出门,是权倾世问她要不要出来走走。
    苏好意不置可否,但为了救吉星,她不能太拂逆权倾世,于是便说出来走走也好。
    权倾世又问她要不要给吉星求个平安符,苏好意当然说好,于是就到了这里。
    权倾世如此说,苏好意心里自然明白,一定是他和公主事先约好了要在这里见上一面。
    目的当然是让司马兰台看见自己和权倾世在一处,好让他死心。
    苏好意的心早就死了,但公主必然是不办一司马兰台的态度,所以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苏好意笑了笑,且笑容并不怎么苦。
    “你笑什么?”权倾世紧盯着她的脸问。
    “多好笑啊!”苏好意的笑容变得更大:“你可是活阎王权倾世,为什么对我如此小心翼翼的说话?何况如今是我有事求你,我早说了,只要你答应我的请求,让我做什么我都毫无怨言。可你偏偏不,这难道不好笑吗?公主更好笑,她贵为天女,何必跟我一个市井小民一般见识?能让她费此周章,我也不枉了吧。”
    “这一点儿也不可笑,”权倾世把脸扭到一边:“你看到的只是身份,却不知我们早就一败涂地了。”
    苏好意还是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权倾世恼羞成怒,搬过她的肩膀来喝问:“你笑什么?!嘲笑我可怜么?!”
    苏好意猛地把眼睛睁开,她的眼睛异常清亮,眼角上挑,带着几分怒意,更多的是漫不经心:“你们若是没有地位,又怎么能明知一败涂地却还要强求呢?”
    权倾世时的心像是被扎了一刀,他忍着疼搂过苏好意,眼睛都被烧红了:“随你怎么说,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不爱就不爱吧,只要还能让他守着人,总好过日夜煎熬可望不可即。
    苏好意躲也不躲,以前她对权倾世还有畏惧和躲避,如今却全然是一副啥啥不怕开水烫的德行。
    她越是这样,权倾世的心就越空。
    越是空的难受,就越想要填补。
    他扣住苏好意的后脑,就要亲上去。
    就快要碰上的时候,苏好意猛地推开他,趴在车窗上干呕起来。
    第537章 风雨如晦天地悲
    七月十四,高家的罪终于判定了。
    除高太傅以外,男丁一律处斩,女眷除司马氏母女放还娘家外,其余均没入贱籍。
    以往处决犯人都要等到秋后,但高家断的却是斩立决,就定在七月十五行刑。
    决断下来,举国震动。
    这一日,前去观刑的有几万人,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去了。
    前往法场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官差再三喝道,方才给囚车让出一条路来。
    “高家真是英明一世,可惜晚节不保,”有人慨叹道:“若是他们拥立新皇,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谁不知这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有人冷笑:“有人忌惮高家树大根深,不好使唤罢了。”
    “你可当真胆大,敢说出这样悖逆的话来!”有人警告:“当心把你也送上法场。”
    “那又怎样?上月淮南举子们联名上书,为高家请命,朝廷杀的杀关的关,也不差我一个!”那人竟硬气得很。
    “快别惹事了,如今已无力回天,咱们升斗小民,且把嘴闭上吧!”有人做和事佬。
    “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不过是成则王侯败则贼,哪有什么公理!”愤愤不平者大有人在。
    “要说这高家着实可怜,满门只余一个老太爷。”有人哀叹高家不幸:“真是杀人诛心。”
    “高家也当真称得上满门节烈了,那些女眷听说被没入奴籍乐籍,便都在牢里自尽了。”有人钦佩:“真是宁可守节而死绝不丧节而生啊!”
    卫国公府。
    高肃高端己拄着拐杖站在房门前。
    天上阴云翻滚,如同墨海倾覆。
    老家人哭着走上来劝道:“老太爷,天快要下雨了,进屋去吧!”
    老太爷仰头望着天际,雪白的须髯被风吹得飘飘欲飞。
    老家人见劝不动,便只好陪着他站在屋外。
    “不必管我,去把备下的香烛纸钱拿到祖先堂去吧!午时到了,明臣他们该上路了。”高老太爷伤痛入肺腑,就要站立不住。
    老家人哭着答应了,拿了香烛纸钱去了祖先堂。
    如今阖府只剩下他和老太爷一主一仆两个人,还不许另寻住处。
    这偌大府邸,空旷寂寥得令人害怕。
    祖先堂的门被推开,里头打扫得很是干净。
    老家人年纪也有六十几岁了,偌大的院子打扫不来,只能拣要紧的几处打扫。
    历代祖先的灵位按照顺序摆放在供桌上,成百上千。每个灵位前都点着一盏长明灯,荧荧幽幽,汇作一片灯海。
    最靠下的地方安放着一只小小灵位,是前几日放上去的,上头写的是高照。
    原来就在高家人正式行刑之前,高照就已然在狱中病死了。尸身焚化后就埋在了城外的荒地里,高老太爷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老家人跪下来,把纸钱放进铜盆里,口中念念有词。
    高老太爷拄着拐杖走到祖先堂外,庭中的灵柏树被狂风吹得呜呜作响。
    刑场上,阴风卷起刽子手刀柄上系着的红绸。
    高家人跪成一字,为首的便是大老爷高明臣。
    牢狱折磨已经让他们面黄肌瘦,身上的累累伤痕,是每次过堂时留下的印记。
    纵使如此,高家也无一人承认有罪。
    刑部不得已,只能潦草结案。
    但纵使如此,结局也没有丝毫改变。高家人仍是要被处死,哪怕是未满周岁的男婴。
    阴风匝地,草木含悲。
    令官看好了时辰,一声令下。
    刽子手举起屠刀,胆小的人捂住了眼睛。
    鲜血喷涌而出,头颅滚落尘埃。
    因为高家人太多,无法一次处决,所以要分做几批。
    令人惊奇的是,这刑场是如此安静。
    每一个高家人都跪得笔直,不啼哭也不求饶,不叫骂也不喊冤。
    死不可免,那便视死如归。
    一具具尸身倒下去,一滩滩鲜血流出来。
    抬下去一批又带上来一批,刑场上血气冲天,触目猩红。
    就连掌刑几十年的刽子手都撑不住手软,两股战战几欲跪倒。
    行刑到最后,天上闪电乱舞,雷声炸响,倾盆的大雨落下来,在地上砸起一片血雾。
    不知谁在人群里吼了一声:“高家冤啊!”
    官军过来抓人,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相互推搡撕扯,有的是为了躲避官军,有的是为了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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