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陆向阳原本只想吓唬吓唬周奚。一来是他挂上去的地方是社区论坛的交易板块,上面出的多是些邻里之间闲置的杂碎小物,向来价格不高,几百的交易额就算顶天了,他早就算好了没人会看得上。
    二来是这么专业的机器,受众面积小,转手的概率会比较低。他计划着棋快一招,等周奚顺理成章地承认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毕竟这么贵重的礼物,不能说收就收。
    “万一呢。”小花努力翻了个白眼,“你连电话地址都留全了,万一真有人找上门来……”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陆老板撂在工作台边缘的手机闪着光嗡嗡地震了起来,一路朝北迁移,颇有蹦下工作台跳楼罢工的意思。
    显示屏上是一个陌生来电。
    周奚坐的位置正好挨着工作台边的小餐桌,他闻声抬起手一捞,从容地把手机接了下来。
    他顺势扫了一眼来电的手机号码。
    未知陌生号码。
    这不仅陌生,还是个外地号。
    “奚哥!哎……”
    陆向阳急急忙忙想从过道里把自己挪过去,奈何店小,这会儿里里外外都是小花打包好的半成品和包装盒,摞得满地都是。陆向阳比划了一下过不去,只得尴尬地往后退了一步,“过不去了,你帮我接一下,开个免提就行……”
    陆向阳的手机用了有些时间了,加上每天使用的频率高,显得有些陈旧。特别上面贴着的钢化玻璃保护膜,不知从哪磕碎了一角,横着一条张扬的裂缝。
    周·强迫症·重度·奚发自内心地感到了难受。
    周奚点点头,打开了扬声器的按键。
    “阳阳啊!是阳阳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显然因为接通之后异常激动,连喘气都带着抖,“阳阳,听得见吗?!能听到吗?我是你妈妈……”
    屋里没人吱声,静得像一滩死水。
    小花震惊地撒了手。叠了一半的小包装盒重新散开了,像一朵诡异的莲花在桌子上安静地绽放。
    周奚敏捷地切掉了免提。他看见陆向阳站在重重叠叠小山一样的月饼礼盒里,目光呆滞地向着手机的方向望去。
    他还僵硬地维持着朝周奚伸出手的姿势,对着话筒喑哑地回答了一声:“嗯。”
    他很用力,咬牙切齿一样的,似乎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从手机的那头传来一声剧烈的女人的嚎哭声,尽管免提已经关掉了,但音还是漏得厉害。
    周奚站起来,在工作台前极力伸长了胳膊,让小花把手机接了去。
    他就这么眼看陆向阳接过手机,蹲在五彩斑斓的月饼礼盒堆里,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小辫子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后颈上。
    那些富有节日喜庆色彩的精致月饼盒正摞得整齐端正,像座壮观的小山丘,沉甸甸压在陆向阳的背影上。
    周奚甚至能看见他的手指尖在发抖。
    “阳阳啊——我的好孩子啊——”电话那边的女人哭得声音都撕破了,“你怎么可以不管呢,你爸病了,病得很厉害,你管管他吧……”
    陆向阳一声没吭。
    “他可就你这么一个亲儿子啊阳阳……”
    “……”
    小花这会儿也出不来。她抬起头来求助地看了周奚一眼,哪知道周老板冷着张脸,转身推门便走出去了。
    他阖上门之前,听见陆向阳在背后哑着嗓子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隐约有关节捏得啪啦一响的声音。
    剩余的对话便这样吞在了门后。门外的阳光灿烂得不懂世故。隔壁青青花店门口刚浇了花,地面上的水转眼就被蒸干了。
    世间有时候像一个巨大的熔炉,悲喜不拒,死生尽有,什么都可以吞没,什么都不值一提。
    周奚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翻来覆去地旋转着自己的手机,他安静地坐了很久,坐到树的影子都恍若隔世般的偏开一截。
    谁不是呢。
    他的家跟陆向阳的家,从某种程度来说,一样的可悲。
    只不过男孩子倔,长大成人了更倔。打掉牙齿便合着血往肚子里咽,谁都不愿意提,谁都想绕着走。
    可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顾及成年人的面子罢了。
    他正想着,身后的门忽然被拉开了,陆向阳看似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后,朝周奚挥了挥手。
    “奚哥。”陆向阳脸上带着种强作镇定的痕迹,“你……能拉我去送个货吗?”
    陆向阳这单月饼的送货地点不太讨巧,离市区还有段距离,临近沿海的新开发区。陆老板之前也打算过到那边去开店,地理位置虽然是偏了些,但店租比起城中心的确是便宜不少。
    但他最终还是没到那去。
    用陆向阳自己的话来说,那里没有烟火气。
    新开发区周边的配套尚未齐全,加上工业区和企业扎推,居民的入住率很低。上个街都看不见几个人影,只能见到路上来来回回疾驰的货车,一路尘土飞扬。就连出门买个菜要开至少二十分钟的小电动。
    相当冷清。
    他做的本就是烟火腾腾的工作,陆向阳对这一点接受不了。
    相比之下,花卉街道可就热闹多了。
    周奚开着车,他看侧镜的时候余光从副驾驶上微微略过去。陆向阳双手抓着手机,人松松垮垮地半靠在座椅上,只望着窗玻璃发呆。
    神色异常平静。
    路上的风景在飞快地倒退,像某部电影里急速的转场。
    这种表情不太适合出现在陆向阳脸上,周奚想着。
    自打遇见陆向阳开始,周奚能回忆起的神情有许多,要么是阳光四溢地笑,要么是盛怒下的暴躁,甚至是被辣椒沾了眼睛哭得两眼通红,他都见过。
    唯独没有见过他这样冷淡的样子。他的眼底似乎有一种暗流涌动的悲伤,在厚厚的冰壳下翻滚,像极了被吞没了声音的画面,藏着无声地嘶吼。
    周奚甚至是生出一种错觉,他觉得陆向阳这么多年来仿佛一个向前奔跑的孩子,从未停下,身后的阴影接踵而至,急追慢赶,想要把他吞入黑暗之中。
    可他从未放弃,也从未认输。
    他是不是很累。
    “快到了。”周奚在减缓车速的时候轻轻提了一声,“你联系下取货方。”
    “唔……三八八一,五零四四,九三……”
    陆向阳正往一个陌生账户上打钱。他有个习惯,在处理数字的时候一定要念出来。
    周奚默默听见他完整地读了两遍账号数字,又完整地读了两遍转账金额。
    应该是在给家里转钱。
    “到了。”周奚说。
    “啊,对对。”陆向阳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我微信找下订单老板,取货人,苏小姐……”
    两个人一路都没说上话。周奚把车停稳了,从车里的储物盒里给陆向阳抽了瓶汽水。
    “拿着。”周奚看着他说,“你……喝两口。”
    他把“没事吧”被生生咬断了,生生别成另外一句毫无相关的话。
    陆向阳这才感觉到口干舌燥。今天一早从开始干活就没喝到过一口水。他接过来在手里攥了攥,抬头对着周奚慢慢一笑:“我没事。”
    明明答非所问,却又心知肚明。
    周奚垂下眼去。
    怎么可能会没事呢。摊上这种事情,面对着自己父母,谁能够得心应手。
    小时候觉得作业考试不容易,总害怕找不到正确答案。可真正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最难的问题,是没有准确答案。
    人甚至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陆向阳仰头灌了两口,认命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眼看了看身侧的周奚,儒雅的男人正把手搭在方向盘上,指尖在皮革表面慢慢地摩挲。
    周奚开车很稳,不急不冲。车后座上叠罗汉似的月饼礼盒,高高低低地摞了好几排,竟连一盒都没有翻倒。
    这也多亏小花。每次装车的时候都能把盒子整整齐齐地填了进来,结构稳定,边缘整齐,深得俄罗斯方块的游戏精髓。
    要不是心里有事,陆向阳几乎能一路睡过去。
    “奚哥。”
    “嗯?”
    “我是不是没有赚大钱的命?”陆向阳沮丧地说,“再过几天就是社区自办的中秋晚会,前阵子刚签的订单合同,要供应全场的甜品台和月饼,量很大。我本来想拿今天这笔订单赚下来的去换个烤炉,现在却……”
    效率跟不上,其他无需多言。除了没命地加班加点,赶不上的就只能是退单了。
    陆向阳越说越小声,他低头咂了咂嘴。
    这瓶汽水喝到嘴里都不觉得甜,碳酸气泡在舌尖沸腾着,有种奇异的刺痛感。
    他在手里转了转瓶身,上面印着:无糖苏打。
    有点讽刺的意思。
    周奚说:“会好的。”
    “你不喝么?”陆向阳把手里的瓶盖拧回去,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呃……就一瓶?”
    “嗯。”周奚把火熄掉,从容地看了对方一眼,“带汽的不爱喝。”
    “那你为什么买?”
    ……好问题。周奚在心里敲着小鼓。
    这瓶汽水还是前阵子顾安往他车里扔的,说着什么他家老父亲去哪个庙里祈福过,喝了能实现愿望等云云。
    奈何他不爱喝,一直留到现在都没开。
    陆向阳在听到顾安这个名字就开始瘪嘴。他皱了皱鼻子不以为然地说:“这种事情,还不如瓶盖印个再来一瓶实在点。”
    汽水里的二氧化碳味道泛着酸。周奚情不自禁也想跟着皱皱鼻子。但他很快调整了面部表情,诚恳地说:“许一个也不亏。”
    陆向阳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各路菩萨神仙,陆小爷的愿望,想换个新烤炉。”陆向阳又拧开喝了一口,豪迈地对着空气干了个杯,“最好是个风炉!话说得好,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还会打开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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