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很简单。
    他们浅薄的一生都在按着既定的轨迹活着,出生到死亡,平淡得一眼便可看到尽头,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之家,在神明眼中都是乏善可陈的。
    但……也许她永远看不透一些凡人。
    擦肩而过时,辛秘难以自抑地瞪大了眼睛,黑得发亮的眸子愣愣地映出欧阳浔自上而下的身影,他纤细高挑,衣摆猎猎作响,面上是初见时一样带着坏的笑意。
    隐隐还带着几分献祭般的无畏。
    他看着辛秘,就仿佛要用自己的眼神刺痛她一般。
    但其实,留给他的时间也就短暂的一瞬间,他从霍坚身旁滑落下去,只留一个动摇的背影,在黯淡的月色里,很快就模糊不见了。
    “……你!”辛秘下意识地发出气音,愣愣地收紧爪子。
    下方的黑蛇张开巨头,第二波喷吐火焰。
    它已经发现自己又一次被愚弄了,狂怒的咆哮在它喉咙里滚动,无尽的野火从腹腔深处点燃,一簇通红灼热的焰团拉长膨胀,满满岩浆从它嘴角涌出,下方猩红的独目里滚动着的满是怨毒。
    “死……!”它含混地诅咒着,一团大得超乎想象的火焰爆发而出,几乎将半边山林烧得仿若白昼。
    焰柱以摧枯拉朽之势翻腾而上,几乎是一瞬间,辛秘就嗅到了毛发被烤得卷曲的味道,暴露在外的爪心肉垫干裂发痛。
    她被气浪卷的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被霍坚往怀里一兜,狼狈地顺着绳索滚动逃避火焰。
    欧阳浔呢……?
    她有些茫然的焦虑,脑子里和肚子里都很不舒服,坠坠的,空空的。她不明白,欧阳浔想要报仇,想要得到欧阳氏,想要杀掉神明,他想得那么多那么远,所以她笃定他不会在这里被黑蛇操控。
    可他又这样轻易地,松开了自己的绳子。
    攻击黑蛇的手段,其实她一早就在心里有所猜测,黑蛇的防御都来自于它的皮肤和鳞甲,信仰之力断绝后它的表皮出现了破损,破口处并不是无所畏惧的,刀枪可以刺痛,毒药可以浸入……那么它没有鳞甲保护的腹中,会不会是最脆弱之处呢?
    但是知道了,又没有什么作用,怎样才能攻击到它腹中?这简直是无解的必死之局。
    在她的假设里,若不到最后一时,她不会选用这样的路,所以只能笨拙地与黑蛇打持久战,一点点消耗它的精力,同时也在消耗己方,若实在撑不住了……她会是那个进入它腹中的角色,虽然凶险,但也唯有她有一战之力,被黑蛇吞下后,她会解放神躯,变回神明,与它作战。
    即使死了,她也要拖着黑蛇一起消亡……这样,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将一切都算得很清楚,唯独没有算到的,是欧阳浔的选择。
    他能猜到黑蛇的弱点并不意外,他一向是聪慧的,但他为什么会自己去呢?
    ——为什么呢?
    神明不明白,欧阳浔的恨和抱负都那样深厚远大,她应该只是他的踏板,他的一段美梦般的遐思……他为什么,会这样选择呢?
    下方黑蛇的声音变了,它像是痛苦地嘶吼了一声,喷吐的声音一哽,巨大的身体在岩壁上磨蹭出刺耳声响,扭曲翻腾着,就像是遭受着什么灭顶的剧痛。
    辛秘收紧了爪子,将霍坚的衣襟揉皱,尖利的爪子刺破他胸前的皮肤,但她全无知觉。
    她不明白。
    一阵天翻地覆的翻滚,她被牢牢藏在温暖的怀里,满心的恍惚疑问翻腾,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情绪。
    若我死了,你会不会永远记得我?
    欧阳浔曾这样噙着坏笑问她。
    辛秘闭了闭眼睛,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她不爱他,不喜欢他,甚至不信任他……但她已经永远记住他了。
    天地的震颤持续了很久,黑蛇的吼叫声逐渐从愤怒的咆哮变成了带着痛意的惨嚎,它原本还在向着霍坚逃跑的方向喷出火焰,将岩石和大地烧得一片焦黑,但很快它身体抽搐着蜷缩起来,像是无计可施,又像是痛极一般痉挛着扭曲,它宽大的身体捶打在岩壁上,山川都在为之颤动。
    见霍坚停下脚步,它巨口张开,焦黑的喉咙震颤着想要继续吐出火焰,终究是力竭虚弱了,干咳了几声只吐出狼狈的火星。
    “欧阳浔进去了。”霍坚一眼看到他口腔内壁深而长的划痕,那是短刀横着刺入的痕迹。
    他能感觉到辛秘的心跳节奏十分混乱。
    知道她在想什么,霍坚抿了抿嘴,眼神中酿着复杂。
    “大人,”他轻声说,“他进去了,我们该怎么做。”
    不管欧阳浔还能不能从那样的重重烈焰里、那样剧烈的撞击里活下来,也不管那一瞬间的擦肩而过时,他忽然读懂了欧阳浔在想什么……眼下的状况,他需要保护辛秘。
    “……”辛秘咬了咬唇,她的理智告诉她应当离开这里,但她也明白,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在短暂的沉默里,黑蛇仍然在剧烈翻滚,它庞大的尾尖摔打在山壁上,岩石开裂,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天而降,在雷鸣般的轰响中,山林倾覆,乱石砸落在它盘曲的尾尖身体上,深深陷入。
    黑蛇痛得发狂,嘴里发出不成调子的惨嚎,调转身体,竭力想要逃离这片开始崩毁的山崖。
    可它失败了,腹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又一阵难以容忍的剧烈痛苦,就好像有一把刀劈开它的骨髓,在里面翻搅,蚀心的痛苦从腹中漫延开来,每一寸皮肤都在战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黑蛇抽搐着仰起身体,腹部破烂开裂的陈旧伤疤滚出浓腥鲜血,那里被顶起一个异样的块,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里面胡乱搅动,撑得皮肤几近撕裂。
    霍坚向后急退躲避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足尖在石面上一点,借助反冲的力道蹂身而上,不进反退,高速接近在尘埃动乱最中央的黑蛇。
    “霍坚!”辛秘一个吃惊,爪子咻地抓紧他的衣服。
    “是我任性,事毕任罚。”霍坚语速很快地说,手掌托着她团伏在胸口衣襟里的身体,小小热热的狐狸心跳一阵比一阵混乱,她的纠结几乎都写到脸上,他还看不出来就是蠢货了。
    他知道,辛秘想救欧阳浔,但她又太理智也太冷静了,知道救欧阳浔会面临怎样的风险,也许这个风险就包括他自己的安全,两相抉择下,她在思考只可能选择退后。但一切结束后,她一定会数次想到这一切,想到今天的选择。
    他不愿。
    不管是她痛苦纠结的模样,还是今日这一幕变成她未来十数年的梦魇,让她无数次回想,他都不愿。
    所以,就当是他任性吧,总要试一试才好。
    左侧一块棱角突兀的眼神夹杂着大量烟尘滚落,霍坚蹙眉,俯身一个翻滚,躲开被压垮的树枝,身体在沙土上滑动,很快靠近了巨蛇。
    它独目已经淌出鲜血,浑身每一块皮肤都在颤抖,但余光看到霍坚靠近,它还是怨毒地嘶声喊叫着,翻身而起,巨口张开,橙黄的火焰奔涌而出。
    这一柱火焰小了很多,温度也没有之前那样灼热,霍坚躲开得迅速,只有一边衣袖烧起火苗,他在地上狼狈一滚熄灭了那些跳跃的火焰。
    “都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黑蛇狂怒地嘶喊着,胸腹的光斑隐没出现,它竭力想要再次吐出火焰。
    但它的腹部再次剧烈起伏,一截白亮刀尖倏然穿透黑红皮肤,喷出大丛血液。
    黑蛇的痛呼尖利到刺痛耳膜,辛秘咬紧牙关抵御着浑身的不适感,接着天旋地转——抱着她的霍坚猛地攀上了黑蛇毫无防备的身体。
    它每一块鳞片下都在渗血,浓稠的黑血沾染了他一手,在它坑坑洼洼的身体上不停打滑,霍坚皱着眉,反手从腕部皮带拔出短刀,狠狠刺入它鳞片间的缝隙固定住自己的身体。
    “……不止是刀伤。”辛秘艰难地在活动空隙间探出头辨认黑蛇的状态:“进入它腹中的后人鲜血发挥了作用,它的龙鳞在衰朽……”
    这样的声音被黑蛇捕捉到,临死前的恐惧和被敌人踩在头上的狂怒让它癫狂挣扎,尚存了一半的水潭被碰撞得四分五裂,几乎要毁掉这片山谷。
    霍坚用尽浑身力气才握住短刀刀柄,让自己吊在它身上。
    黑蛇显然已落入下风,但它太过庞大,即使是死前的挣扎都可能会葬送几个凡人的性命。
    情势陷入僵局。
    又是一个翻滚过后,辛秘昏头涨脑地站稳身体,大大的耳朵忽然动了动。
    她听到了什么……?
    那是由远及近的,轰然作响的巨大砰咚声。
    就仿佛是什么巨大的兽群,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向着这里奔驰。
    她忽地睁大眼睛。
    月色缓缓下落,云朵散开,灰紫天空一片静谧,薄薄的雾霭泛起青色。
    将近卯时,天色即将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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