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辛秘有意主导话题时,事情基本上都会按照她想好的方向发展。
    吃饱喝足,婉拒了唐恪的邀请,她带着霍坚回到了下榻的那间旅社。
    当然,不管是装潢还是食物都是比不过唐府的,但接下来唐氏怕是要有一番动乱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小辈们从辛氏来人口中得到了更多的讯息,不管是局势,还是战乱,抑或是……财富。
    很快,平静的唐府就要暗潮涌动了。
    更何况,她已经将唐行卓得罪得狠狠的了,那是个没脑子的莽夫,谁知道会不会怒急攻心做出些什么冒失的事,还是避开为好,她可不擅长和又蠢又疯的人讲道理。
    张瑞许是怕留下来挨打,也与他们一同告辞离开了。
    行出唐府,这面容清俊的男子浅笑着向他们拱手:“多谢辛大人,今日张某学到了许多。”
    辛秘吃饱喝足,心情还不错,懒懒散散地站定,用眼角投给他一丝丝注视:“知道自己计谋不足,就不要班门弄斧了。”
    男人一噎,淡笑不语,再次拱了拱手,就回头向另一个方向而去了。
    “他放弃了吗?”霍坚拧眉,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握紧手中佩刀。
    “谁知道呢。”夜风拂过辛秘浅蓝的裙裾,她伸手理好衣物,找了找方向,慢悠悠地走起来:“也有可能是回去复命了,眼见辛氏在蜀中地盘拉拢了唐氏,可能他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告诉自己的主子吧。”
    她脚步浅浅,在祁官镇湿漉漉的青砖地面上敲出蹑蹑足音,又轻快又灵活:“接下来我们要先绕一段路,去天府城唐氏老宅见一见唐家那位家神,接着再转道去找你要的东西。”
    霍坚有些不解,他抬头看了看狐神摇摇曳曳的背影,想要问些什么,但又有点摸不准她的脾气,还是闭上了嘴。
    辛秘反倒扭头来看他了:“……你没什么要问我吗?”
    霍坚对上她亮晶晶的黑眼睛,有些失笑,他咳了一声控制好表情,这才张了嘴:“有。”
    “那就问,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狐神还有点不高兴,觉得他这样显得自己脾气很不好。
    霍坚完全不想继续下去这个自己不管怎么说都是死路一条的对话,急转移话题:“为什么要去面见唐氏家神?他莫非不认识您?”
    如果认识,岂不是就能发现辛氏家神离开了保护重重的桑洲,若他心怀歹念,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甚至亲自下手,那辛秘必定很危险。
    “认识当然是认识的。”狐神挑了挑眉,淡定开口:“但唐锦没有胆子动我,挑起和辛家的战乱,更怕麻烦,到时候怕是会比我们还小心掩盖这条消息。”
    “再说了,她八成也已经猜到了。毕竟是辛梓亲自给她发去了讯息,是什么样的身份才配得上辛氏族长这份小心谨慎呢?何况辛梓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在这些大家族里不是秘密。”
    霍坚捕捉到了一个词:“唐锦?可是那位的名讳?”
    狐神无所谓地点了点头:“我与她几乎是一道出生的,算是同龄人,小时候见过几面,打过几架,后来她越长越懒,分明是强壮有力的身板,却甘愿蛰伏在蜀州安逸生活。她给族人的祝福也是这一挂的,蜀中人是天生强韧的乐天派,即使受灾受冻,也能靠着自己坚强挺过来,也缺乏野心和欲望,欢喜满足地过平凡日子。”
    别的都还好,缺乏野心?他可完全看不出来。
    霍坚有些疑惑,问了一嘴:“可看近些日子唐家众人的表现,并不像甘于平庸之辈?”
    辛秘点了点头,随随便便就抛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因为唐锦快死了。”
    “……!”霍坚吃惊,慌忙四下看看,青砖静谧,月影朦胧,并没有什么人在周围,这才放松了一些,紧张地小声问道:“您又是如何得知?”
    一个氏族家神的消亡迭代可是大事,通常是有新继任的家神安全诞生之后,才会向外公布上任家神消亡的消息,此时辛秘随口便道出这种不亚于动摇家族之本的秘密,带来的震撼属实不小。
    狐神脚步不停,就仿佛自己方才说的不过是今夜无云,嗓音毫无波澜:“因为她对唐氏的影响减弱了,族里的人出现了野心和欲望,这也意味着属于她的时代要过去了。”
    “家神的诞生,冥冥之中便是为了在乱局洪流之中相助于这一家族,我与唐锦诞生于动乱初期,天道替我们选择了未来的路。桑洲位于南部中原,无论如何都避不开战乱,因此我带着财富的天赋,桑洲辛氏演化了靠商贸与金钱纽带在战局之中苟且偷生的方式,战乱不停,辛氏便不会轻易变动这样的生存意志,我便会永远存在着。”
    “而唐锦,诞生之初的战火曾烧到边远的西南蜀州,因此她所携带的祝福是保存自身,安逸喜乐,这是天道替唐氏做出的决定,靠着这种偏安一隅的安定,他们撑过了最初的那些年。但现在……主战场北移,逐渐远离了蜀州,连年大旱冰雪,天灾人祸,若唐氏还缩在蜀州自给自足,家族会逐渐衰弱。”
    所以,唐锦的影响开始衰退了。她作为家神庇佑家族的时日快要过去,而她本身也将要消亡。
    接下来,或许会有新诞生的家神出声,长大,带着全新的祝福,赐予唐氏众人,让他们拥有在乱世里锐意进取、钻营交往的勇气,走出蜀州,迎来新的生机。
    “天道……”霍坚感到惊愕,一同萦绕心头的还有茫然和惶惑,他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艰难发问:“天道究竟是什么?”
    神明决定了家族的未来,可“天道”却可以这样轻易决定神明的生死。
    “谁知道呢?我从未听到‘天道’对我说话,也未曾见过‘天道’,但这世间万事冥冥之中都依从着它的规律行事,生存与消亡,生命的更替,岁月的轮换,也许这一切都有定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挣扎只是它早已写好的轨迹。”
    狐神的声音遥远而冷漠,轻纱似的月光荧荧灭灭撒落在她身上。夜风微凉,可霍坚呼吸灼热,有大颗的汗珠在他额头滑落,心跳剧烈。
    他嘴唇张合,不知该说些什么,抬头望望天空,深蓝色的穹顶亿万年来亘古不变,浩瀚星辰静默无声,它们照耀了这片土地成千上万年,也许还要再照着它更久。
    霍坚今年已近而立,叁十年岁月说短不短,他曾经也叹息过自己的青春逝去,可此时,他拥有的这些光阴如同单薄的霜、脆弱的蚁,在这漫长而无情的岁月洪流中不值一提。
    有更宏大的、更冰冷的力量在左右着人世间的运行,神明不能动摇这力量,甚至会在这力量的选择下衰弱湮灭,而羸弱的凡人更如同泥尘,呼吸之间就消散在天地中,留不下一点痕迹。
    他望着明亮夜空,一阵渺小的茫然。
    手上一热,霍坚回神,低头看去。
    竟是走在前面的辛秘又折返回来,细细白白的双手捉上他无力垂落在身体旁侧的大手,尖尖指甲抠他掌心。
    霍坚的身体一向温热,此时她摸着,他手竟有些冰凉了。
    “吓到了?”狐神有些好笑,温润的黑眼睛看着他,嗓音带着些劝慰的柔和。
    若说是,好像也不至于,那些宏大而沉重的真实影响不到他这种蝇营狗苟的小人物。但若说不是,他心中分明有不知所措的惶惑和惊愕,还有着蝼蚁面对巨物的震撼。
    沉默了一会,男人轻声开了口:“我没有见识,这些东西……于我来说有些震慑。”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低等小兵,也是从杂室乱巷里活下来的边塞贫民,曾经这些神明、家族和战争,他也只能在茶馆说书人精彩的故事里听到罢了。
    他有些赧然,将这些解释给狐神听。
    辛秘笑了笑,捏捏他的手心:“而你现在已经在故事里了。”
    男人一愣,她又开玩笑一样逗他,想让他不要如此紧绷:“不管天道还是什么,你正站在我身边,陪伴着我。所以无需被它影响,现在只要想着怎么保护好我就行了。”
    她的面孔在月光下盈盈泛白,是牛乳或是珍珠般皎白的光泽,眉目分明,眼睫根根清晰。辛秘的长相是实打实的明艳动人那一挂,那种美貌太过强势,他很少这样不躲不闪地看着她,这次也许是太震惊,或是有些惶恐,男人直愣愣地与她对视,想从她眼中汲取温度。
    辛秘对他这样少见的无助有些怜爱,又捏捏他长着粗茧的拇指,踮起脚尖,费力地在颊边亲了他一口。
    “霍坚。”她叫他的名字,眸色认真。
    “即使岁月流转,我变回神祗,重回桑洲,乃至虚弱湮灭那一刻,我仍会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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