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找到江仵作,直白地开口,眉宇间尽是焦急之色:“江仵作,月宜她总是很冷,现在是暑天,她说自己晚上还是觉得很冷。这是怎么回事?”
    江仵作刚刚送别余杭,闻言莞尔说:“这是她身子虚弱,我也知道,所以一直用药膳给她补着,但是不能一针见效,也得慢慢才能好转。”
    陆昭沉吟片刻,他对药理不懂,只得又问道:“那还需要什么药材吗?我可以让我爹娘有空捎过来……”陆昭父母是做药材生意的,平常没事就给儿子送来一些药材或者上好的山珍,陆昭觉得自己身子骨健硕,从来不当回事,现下心里却盘算着以后要多给月宜吃。
    “药材都有。”江仵作审视着陆昭片刻,忽然粲然一笑,“陆昭,你知道月宜现在最需要什么吗?”
    陆昭摇摇头,目光茫然。
    江仵作笑道:“她需要一个家,需要有人能够陪伴她。”默了默,江仵作语气里也带着惋惜和心疼:“毕竟,她一个人这些年真的很可怜。”
    陆昭回来的时候,月宜仍旧听他的话乖巧地坐在床边玩着那支竹蜻蜓。江仵作的房间在转弯处,她一抬眼就能看到郎朗陆昭和江仵作攀谈着什么。是以,她不害怕。
    他推开门,月宜立刻欢快地喊他“哥哥”,说着就要下床来。陆昭赶紧拦住她,不经意间握着她的手,还是那么凉,到了夜里更加冷了。陆昭想起来江仵作的话,微微蹙眉说:“月宜,早点睡吧,多盖点被子。江仵作说,你这病不能一蹴而就,要慢慢治。”
    她似懂非懂,水汪汪的眼眸仍是静静地凝望着陆昭。
    那双眼睛像是一汪清澈的春日里的泉水,碧波荡漾,可以看到底下细碎的一切,泛着波光粼粼。她毫无城府,干净纯真,身上还有一分难得的我见犹怜的气质,如美玉无瑕,等着有人去雕琢,去修饰。
    陆昭那时候的想法无比单纯,毕竟他只是将她看作是自己认识的如妹妹一般的小丫头。月宜躺好,侧着身,双手枕在脑下,被子被陆昭拉到几乎下巴处,愈发衬得她娇小。“哥哥,你睡哪里?”女孩子婉声询问着。
    “地上。”陆昭吹灭烛火,拍了拍被褥将外套随意搭在椅子上也准备休息。
    月宜想要去他身边,陆昭微微正色,肃然说:“月宜,躺好,不要再挨冻了。”
    月宜眼巴巴地看着陆昭,重新躺下后怯怯地问他:“哥哥会走吗?”
    “不走。我要睡觉呢,睡觉还能跑了?那就成梦游了。”陆昭难得玩笑了几句,侧过脸,透过窗外月色凝望着月宜,和缓地说,“快睡吧。好好休养身子,争取早点康复。”
    月宜“嗯”了一声,尾音有点猫儿哼唧的味道,弄得陆昭心里痒痒得。
    陆昭因为捕快身份的原因睡觉十分警觉,他阖着眼,思绪仿佛飞在空中,也不知道自己在茫然想着什么。过了会儿,他听着月宜那边床榻上翻来覆去得,再到后来没有反复的声音,十分安静,陆昭以为她睡着了,刚想放松身体,就听到一阵轻微得、隐忍得抽泣声,伴随着女孩子偶尔略带惧意的呻吟,陆昭一个激灵坐起身,连忙去到月宜床边,着急地问着:“月宜,月宜,怎么了?”
    小女孩儿蜷缩成一小团,又和白日里初见时一样,躲在被子里,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她浑身发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陆昭顾不得什么,直接掀开被子,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捞了出来,女孩儿的额发汉湿在面上,面色如白纸一样。她皮肤白皙,但白天还沁着柔婉的樱红,现在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月宜,我在这儿呢,别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陆昭坐在她身边,半拥着女孩儿摇摇欲坠的身子,第一次觉得恐慌,“我去给你叫来江仵作。”
    “别走。”月宜勉力吐出两个字,双手圈着他的腰,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啜泣着说,“哥哥,你别、别走。”
    陆昭拍着她的背,仍能感觉到女孩子抖得筛糠一般,她衣着单薄,没有丝毫热度,反倒含着透到骨子里的冷,陆昭心疼不已:“哥哥在呢,哥哥不走。”他极为顺溜地说出口,丝毫不觉得反感,只是这样连连安慰着,也再没有别的话,翻来覆去都是类似的这么几句。
    但很快,他胸前害怕到极点的小姑娘已经没有刚才那么虚弱惊恐了。
    他的手掌贴着女孩儿单薄的背部,最后还是徐徐地摩挲着,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语气是自己平生最温柔的音调:“什么都没有,别怕了。”
    她咬了咬手指,缓缓抬起头,水光潋滟的一双明眸楚楚可怜,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埋在他怀里,瑟缩着肩膀点点头。
    陆昭思索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目光落在桌面上的竹蜻蜓,刚要探出手去够过来,女孩儿却巴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陆昭温言说:“你不是喜欢竹蜻蜓吗?我们玩一会儿再睡觉好不好?”
    过了会儿,陆昭还是没有等到月宜的回答,以为她又睡着了,刚想将她扶起来却触碰到女孩子冰凉滑湿的脸颊。
    月宜忽然开口,仍然是那样轻飘飘的声音,如果不仔细听,就如同枯败的花枝悄无声息的落到泥里,再也寻不到踪迹:“她们,她们都没,没了,会,会挨打,用,用鞭子,还,还会压着她们……”她哽咽着,小脸埋在邢昭怀中,断断续续地如同梦呓。
    陆昭听到最后那一句,拳头立刻攥紧,或许月宜并不懂那是什么,但是他却清楚,他不由自主地拥紧月宜羸弱的身子,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将身上的温暖传递给月宜。
    她这么可爱,这么乖巧,值得更美好、更绚烂的生活。
    “都过去了……”陆昭安抚着她。
    “我怕黑……”
    陆昭的手一顿,然后问她:“那你怎么不和我说。我可以点着油灯。”
    月宜又不说话了。之前她很害怕医馆里的生人,不敢提出任何要求,所以到了夜里都害怕的要命,即使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总觉得有人进入房间要对她做那种令人作呕的事情。陆昭扶着她的肩膀费了点力,让她小脑袋抬起来,郑重其事地和她承诺:“月宜,你已经从那艘船逃出来了,现在很安全,我、县太爷、曲师爷、江仵作、芍药等等,我们都会好好帮助你,帮你找到你的家人,让你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
    这也许是陆昭这一辈子说过得最长的一段话。
    月宜静静望着他,须臾,露出恬美的笑容,眉眼弯起来,像是当晚的月牙,渗透着清幽的光辉,和静而又美丽。
    陆昭不能总是在医馆里待着,不过月宜又离不开他,她不哭也不闹,就是一听说陆昭要走,双手揪着他的衣服垂下小脑袋,默默不开口。肩膀颤巍巍得,隐约听着细碎的哭腔。如此这般,陆昭也心软了,只得把自己的假期提前全部用上,待在医馆中陪伴她。
    好在陪伴月宜并不是一件难熬的事情,甚至令人感觉温馨。陆昭从一开始的拘谨与无所适从慢慢变得习惯和游刃有余。
    过了十来日,在江仵作悉心照顾下,月宜的身子基本见好。只是身上寒凉的毛病还得再需要一段时间调理。
    江仵作宣布月宜康复,众人心中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女孩儿终于可以和同龄人一样拥抱自由、拥抱美好的生活,但,她这样孤零零得,始终没有家人前来认亲,又能去哪里?谁又能收留照顾这个如婴儿般心性的小丫头呢?
    余杭、曲师爷、江仵作还有陆昭等一干人都过来看望月宜,小丫头闻着窗台边怡然自立的茉莉花,唇畔浮现清美的笑靥。
    余杭爱怜地望着她,婉言说:“月宜,要不要去我那里住?”
    月宜恬静地回过神,亭亭玉立在阳光下,目光却略过余杭落在后面的陆昭身上。
    余杭得不到回应,只好顺着月宜的目光看去,果然是那个榆木脑袋陆昭。“月宜,去我那里吧,县衙府内很好的,要不去曲师爷家里也成,曲师爷那里有个年纪相仿的妹妹陪你玩。”余杭殷切地说着。
    曲师爷笑眯眯地看着月宜,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也连连点头附和。
    月宜还是摇头,余杭有点纳闷,又试探着问:“月宜喜欢留在医馆?虽说也行,可是这里病人来来往往,比较乱……”
    月宜忽然清脆地喊了一声“哥哥”,然后结结巴巴地说着:“我去、我去哥哥、那里好不好?”
    陆昭诧异地反手指着自己,极为惊讶。他以为这几天她粘着她只是因为生病害怕,现下康复了,或许就不会黏着自己了。虽然有时候想想,心里觉得不怎么舒服。“去我那里?”陆昭看看月宜,又看看同样震撼的余杭,倒是曲师爷和江仵作表情镇定,丝毫不觉得惊讶。
    余杭抢先一步表示抗议:“月宜,他家里啥都没有,而且他这个人也不开窍,去他家里做什么?还是去我那里吧……”
    “我想去哥哥那里。”月宜的声音非常轻,柔柔弱弱得,可是在事关陆昭的事情上却表现得有些坚决。她从陆昭进来就一直凝望着他,水眸泛着欢愉的光泽,璀璨而明媚。
    陆昭讷讷地,可是嘴巴比自己的想法要老实的多:“那……要不就去、去我那里吧……”
    余杭抬起手捂了捂下巴,有点无奈。
    江仵作打了个圆场笑道:“那就去吧,月宜和陆昭有缘,就算是陆昭的干妹子,兄妹住在一处有什么不好的?”
    余杭不再多言,虽说孤男寡女不好在一起,但陆昭毕竟二十多岁的人了,月宜才只有十二岁,不会有人说闲话。最重要的一点,与其去什么不相干的人家中住,陆昭算是余杭最信得过的人之一了。陆昭的为人和品行余杭深知,月宜去他那里住十分安全。
    月宜见他答应了,兴冲冲地去到他身旁,双手揪着他的衣袖轻轻摇了摇,他今天穿着轻便的松柏绿锦衣,乌黑青丝绾了个发髻高高束起,用青玉簪子簪住,倒真有一份青松挺拔的英俊。她仰起头笑得和暖,陆昭与她对视,心里倒有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第一时间拒绝。
    月宜清澈的水眸中映出陆昭的身影。那么清晰,那么深刻,是小姑娘毫不遮掩的依赖与信任。他又想起夜里小姑娘孤苦无依的恐惧容色,心里便被揪紧一般的痛。
    他想,先照顾她一段时间吧,等她能自立了,也许就不需要自己了。
    可是,思及此,他心里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
    医馆里的小药童们都舍不得月宜离开,月宜身上有一份我见犹怜的气质,小药童们都觉得陆昭走了大运会被月宜青睐。芍药包好了自己做的九仙薯蓣糕和油炸萝卜金丝球递到月宜怀里:“你吃完了如果还想吃可以再来找我。我每天都在医馆待着,你可以来找我玩。”
    “嗯,谢谢芍药姐姐。”月宜婉声道。
    芍药又看着陆昭认真地说:“陆捕快,你一定要好好待月宜。不能欺负她。”
    陆昭应下。
    陆昭的家坐落在梧桐巷子深处,是个十分僻静的院落。叁间正房,两边的厢房其中一间被改成书房。陆昭从前是个大老粗,后来被余杭看中提拔成了捕快,余杭多次告诫他不能不看书学习,陆昭记在心里,慢慢也开始舞文弄墨。如今月宜来了,陆昭就把书房给自己,原本的卧室给了月宜。
    月宜站在炕边,茫然地环视着屋内的环境。陆昭挠挠头,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自己一个人活得有点粗糙,脏衣服什么的随手一扔,床上除了枕头和一床被子什么都没有了。“额,来的匆忙,还没整理好。等回头你喜欢啥我去给你买来。”陆昭把月宜小小的一个小包袱放到博古架上,“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月宜笑眯眯地道声好,倒是丝毫不嫌弃,还饶有兴致地站在博古架前打量,只是不太敢触碰。陆昭笑笑:“没事儿,想碰啥碰啥,这博古架也不是贵重东西,是我从一朋友那里搬来的,二手的,弄坏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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