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天色全黑,那人的步子都变得不稳起来。
    不远处,茫茫山谷中的一个村落终于出现在眼前。
    空气里弥漫着晚饭的香味儿。然而,那人没有走向那片灯火,而是去了村落边上的几间带院子的茅屋。
    “宗白,这么大的雪还去山里,现在才回来呀?”不远处一个猎户提着两只兔子冲他喊道。
    花无期却听出那语气里带着些嘲讽和轻视。
    原来他叫宗白,花无期又立刻想到。
    “是啊,丁大哥今天打了多少猎物?”宗白颤抖着声音问。
    那人扬了扬手中的兔子,道:“运气不好,只有两只瘦野兔。”
    说完渐渐走远了。
    宗白这才回身推开柴门,小跑进屋子。
    屋子里黑漆漆的,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宗白吹燃火折子,抖得厉害的手许久才点燃油灯。灯罩一笼,屋子里立刻亮堂起来。
    宗白掀开盖在背篓上的衣服,花无期这才得以打量这间屋子。却见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几张矮凳,一席陋床之外,便没什么东西了。最多的反而是锄头、木壶等一些侍弄花草的东西。
    宗白往铜盆里放了几块小木炭,点燃了,蹲在旁边烤了烤手,对花无期道:“我实在冻得不行,你稍微等等,一会儿就把你种上。”
    花无期不禁在心里叹息道: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我能不能等。
    烤完火,宗白披上一件打满补丁的长棉袄,便提着灯笼又出了门。
    他走到茅屋后边,沿着木栅栏走了一圈,总算寻着一块好地,便立刻弯腰开始挖树坑。
    灯笼的光只照亮了宗白身边的一小块地方,花无期觉得有些无聊,昏昏沉沉地便睡去了。
    大雪过后,山谷里难得迎来了晴天,再带着些许暖意的阳光里,花无期伸了个懒腰,这才开始打量自己所处的院子。
    一睁眼,却被眼前密密麻麻分布的各种花草给吓到了。
    除了几条纵横的供人行走的小路之外,院子里几乎再没有多余的地方让人踏足。
    里面的花草种类怕有数十种,有常人喜欢种来观赏的,也有不知名的小野花。但花草虽多,大多数在冬天都不能开放,如今只剩下枯枝败叶,有的应该也是受了伤,枝干上缠着麻布。原本应该是一片盛景,现在看来却格外凄凉。
    这个院子简直就是残兵败将的收容所,花无期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喂!新来的!”身后传来一声低语。
    花无期回身一看,发现是一株海桐。
    毕竟是即将上任的百花仙子,花无期并不想搭理他。
    “你是昨天晚上来的吧?宗白那个家伙,自己都快没吃的了,还是整天去救死扶伤。你看看这一院子,全是歪瓜裂枣。”院子里的花草修炼成精的不多,海桐难得遇见一个能说话的,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花无期道。
    海桐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花无期是在讽刺他,赶紧道:“我倒也不是瞧不起它们,只是宗白只把心思放在我们身上,自己是饱一顿饿一顿的。他要是哪天饿死了,我们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避开敏感词作者已经心力交瘁,大家看文的时候发现突然冒出来的顿号就肯定是为了避免敏感词加的,忽视就好。
    第165章 千金不卖
    “我看你长得膘肥体壮的,还担心活不成?”
    海桐兴奋道:“你也发现了对不对?说起来宗白还真是厉害,他带回来的这些草木,刚开始无论受伤多严重,经他的照料,最后一定会比大户人家的花草长得还要好!”
    “你见过大户人家的花草?”花无期见他几乎有点得意忘形了。
    海桐立刻有点底气不足,道:“我是没见过,不过以前有富贵人家路过,看见我们还称赞不已,想买回去。但是那户人家本不是爱惜草木的人,不管出多少银子,宗白都不肯卖。”
    花无期看着正朝自己走过来的宗白,若有所思。
    “怎么样?还喜欢这里吗?”宗白伸手碰了碰花瓣。
    花无期瞥了一眼海桐,默默道:“要是没这个自来熟的呆瓜就好了。”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等你恢复了,你想回山里我便送你回去。”宗白捂嘴咳了两声,才道。
    花无期见他脸色绯红,气息不稳,心里突然预感不妙。
    海桐在一边喊道:“他一定是昨天去山里冻着了,发高烧呢。”
    花无期立刻在心里骂他傻子,这么冷的天冒雪进山,还不多穿点。
    然而宗白依旧在院子里仔细查看了每一株花草,这才摇摇晃晃回了茅屋。
    花无期立刻凝神,分出一缕气息跟随着宗白进了屋。
    花无期浮在半空,看着宗白缩在破旧的棉被里直打颤,心道:我帮你一次,只当谢你照料我之心。
    那缕气息从宗白额头渗进去,不一会儿,宗气息平稳起来,渐渐陷入沉睡。
    就这么睡了一夜,宗白醒来时,天刚破晓,坐起来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身子松快了许多。
    海桐见宗白步履轻盈来到后院,对花无期道:“是你治好他的?”
    花无期没有答话。
    “我看你身上伤还未愈,便能治病救人了,你的修为不低呀。”作为一只小精怪,海桐没办法探查出花无期的身份。
    花无期也不解释,算是默认了。
    宗白身无长物,只靠着偶尔卖点字画和后院几只老母鸡下的蛋贴补家用。
    “每年冬天,都是他最难熬的日子。”海桐幽幽长叹了一声。
    花无期最后看了一眼脸颊瘦削的宗白,闭了五感,只专心疗伤。
    再次睁眼看时,已是三月。
    “你竟然睡了这么久,这漫漫冬日,也没人和我说说话。”海桐见她醒了,立刻抱怨起来。
    花无期没搭理他,而是被这鲜艳夺目的院子给吸引了。冬天里活跃异常的海桐现在完全不显眼。
    只见院子里百花齐放,颜色杂乱得像是被泼了许多颜料的画纸。鸟儿在花草丛中跳来跳去,寻找食物,蝴蝶和蜜蜂绕着花朵四下飞舞。
    当初完全没有料想道,春日里的这院子竟会是这般光景。
    春阳暖人,宗白换了薄衫,身子更显得瘦了,但脸色却比冬天好多了。他正拿着木壶,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往花无期身上浇水。
    “我见你身上发了新芽,想来今年冬天或许能多开几朵花。我好生照料你几年,你就能长得更漂亮了。”宗白替她掸去了叶子上的一只小虫。
    花无期觉得伤势恢复了不少,心想:不用几年,顶多今年一过,我就该走了,到时候一别,此生不会再见了。
    然而这些话,宗白是听不见的,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好像眼前这株梅树开出了一树繁花似的。
    “他为什么要照顾这些花草?”花无期第一次主动和海桐说话了。
    原本无聊地打着呵欠的海桐立刻兴奋起来,滔滔不绝道:“说起这个来可就有趣了。我是宗白十四岁带回来的,他是个孤儿,从小四处乞讨为生。不过他爱读书识字,十四岁刚带我回来时,遇见了这乡里的一个教书先生。”
    “后面的我知道!”一株蒲公英声音稚嫩,喊道:“我听海桐哥哥讲过好多次了!那个教书先生看宗白哥哥天资聪颖,就免费收他当学生了,还帮他修了这个茅屋。”
    海桐不满地打断蒲公英,继续道:“不过那个先生却发现宗白平日里看的,圣贤文章少,有关花草种植的却多,于是骂他不学无术,把他从学堂里赶了出来。宗白也不恼,依旧每日去向先生问安。偶尔赚了点钱,还总买好吃的去送给先生。”
    “可是后来,教书先生在有一年闹饥荒的时候病死了。”蒲公英声音低落,接着道:“先生死的那天早上,宗白还准备把自己在山上挖的野草送去给先生吃,却发现先生躺在床上,身体都僵了。”
    “而且,”海桐声音也有些哽咽道:“先生屋里的桌上,放着一小袋子红薯,袋子旁边是厚厚一叠有关花草打理的书,书上留着纸条,上面只有‘宗白’两个字。”
    “他想必很伤心。”花无期终于应了一句。
    “可不是!”海桐激动道:“宗白抱着先生的尸体哭了一天一夜,才亲手安葬了先生。也是靠着那一袋子红薯,宗白才挺过了那个饥荒年。”
    “后来宗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理我们。我们以为他因为愧对先生,不会再照顾我们了。可没想到过了三天,宗白出来,依旧像往常一样尽心照料我们。只是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直到现在也没恢复。
    “过了几年,宗白院子里的花草越来越多,渐渐的乡里人都知道他了。大家都笑他是个傻子,笑他痴,说他不上进,不求功名不娶妻,每天只把心放在这些花草上。也有的说他被花妖勾去了魂才会这样。宗白不理会他们,他总说,这些花草都有灵性,他们懂得感恩,只要你悉心照料,就一定会盛放,为他带来芬芳和美景。他们融于山川万物,不像人一样只管追名逐利。”
    花无期心里一动,想到:这不是个痴儿是什么?
    “所以呀,”海桐喟叹一声,道:“宗白就照顾我们到现在。乡里的姑娘时常说,嫁夫勿要似宗白,就是提醒姑娘们一定不要嫁给宗白这样的男子。”
    “凡人求的是七情六欲、富贵名声,最不济也是要温饱的,像他这样,只适合梅妻鹤子。当真娶个凡人做妻子,也是耽误人家。”旁边一株月季突然插话道。
    “梅妻鹤子?”海桐的语调渐渐转高,道:“如今梅妻可是有了,只可惜宗白不爱养鹤,否则,岂不也算是两全?”
    蒲公英在旁边凑热闹道:“要是梅花姐姐愿意给宗白哥哥当妻子,我就可以叫他爹爹,梅花姐姐就做我娘亲好不好?我从小飞了很远才到这儿,也未曾见过娘亲。”
    花无期冷哼道:“你倒是会捡便宜,叫你海桐哥哥当你娘亲吧。我过了今年就要走了。”
    “喂喂,我可是个男的!”海桐大叫道。
    “反正也不必生孩子,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怕什么?”月季在一边添油加醋。
    原本有些失落的蒲公英的花朵开始兴奋地随风摇摆。
    海桐一时气结,干脆掐着嗓子细声细气道:“奴家倒是喜欢他,只怕他不喜欢奴家。”
    院子里一阵大笑,花无期也有些忍俊不禁。
    一群花草在后面聊得欢畅,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叫门:“开门开门!”
    不一会儿,便听见宗白的声音:“不知钱公子驾临鄙舍,有何贵干?”
    钱公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看见满院的的花草都长得水嫩嫩的,便道:“过几天便是我祖父的六十大寿,家里要几盆好看的盆景做装饰。我听说这镇子方圆百里就数你最会照料花草,今日特意找你买几盆,你开个价吧。”
    宗白躬身道:“望公子见谅,宗某家里的花草,不卖。”
    钱公子身后的随从嗤了一声,讥讽道:“装什么清高?不就是想要个好价钱吗?我们钱府可是镇上的首富,还能短了你的银两?你只管开价就是。”
    宗白摇头道:“多少银两也不卖。”
    听到这儿,海桐急道:“这个钱公子是镇上有名的纨绔子弟,说是买去摆着好看,怕是等花谢了,便扔在一边不管了。”
    话音刚落,果然听见钱公子怒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看看你住的这破屋子,我好心拿高价买你的花,那是接济你。有了钱,过上好日子,有什么不好?把一些花花草草当宝贝,自己活得跟只狗似的。”
    说完,身后的仆人一阵哄笑。
    宗白挺直了身子,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便是活得像狗,也总比恶狼要好。”
    “你!”钱公子大怒道:“我今儿就把话撂这儿,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宗白声音也冷起来道:“宗某的花草,千金也不卖,公子请回吧。”
    钱公子双眼一眯,指着宗白道:“好,你不卖是吧?你们几个,给我砸!”
    后面几个家仆闻言便四散开来,将木架子上的一排花盆砰砰乓乓砸了个稀烂,宗白想要冲上去阻拦,却被两个仆人扭住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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